京城,涼芬園。
一大清早,一萬多名百姓被集中到一處,一起到涼芬園聆聽神諭。
這些日子過得不太平,圣恩閣時常抓人,街市之間,擅議朝廷者,抓,擅議古禮者,抓,擅議宗室者,抓。
有幾人在酒肆里隨口叫了聲大官家,半個時辰之后被圣恩閣抓捕,當街杖刑一百,幾個人涉事之人被當場打死,酒肆也被查封。
這還是白天里的規矩,到了晚上,規矩更多。
風月之所不用說了,無論院、館、閣、樓、班,茶坊、勾欄棚子、街邊流鶯,敢開張就抓。
聽戲、聽書、聽曲、看傀儡,這都不行,無論店主還是客人,都一起抓。
夜市也關門了,鬼市更不用說。
哪怕在街邊閑逛,都有可能被圣恩閣抓走,圣恩閣忙不過來,掌燈衙門幫著抓。
掌燈衙門新上任了一位千戶,姓周,名開榮。
“哪個周開榮?”
“還能是哪個,原來在吏部的周郎中。”
“周家二虎他爹?這廝不是被徐燈郎給打怕了么?兒子被殺了,侄子也被殺了!”
“誰說不是的,可現在徐燈郎他不在京城…不是,我們剛才沒說什么燈郎,我們什么都沒說!”
話沒說完,聊天這兩個也被抓了。
日子既然不太平,百姓也不敢輕易出門。
白天各忙各的生意,晚上且在家里老實待著。
朝廷下了詔書,讓去涼芬園聆聽神諭。
神諭有什么好聽?還不是皇帝說什么就是什么。
老百姓不想湊這個熱鬧,可這次不去還不行,圣恩閣拿了份名冊,走街串巷,挨家點名,每家每戶每一口人,都規定了去涼芬園聽取神諭的時間。
卯時,第一撥人來了,且在園子門口等著。
等了小半個時辰,昭興帝的龍輦來了。
公孫文站在園子門口,高喊一聲道:“跪迎!”
他先跪下了,圣恩閣上下也跟著跪下了。
老百姓沒這習慣,還站在原地發愣,圣恩閣派出百十來個殺道差人,提著棍棒,上前就打。
接連打翻了上百人,百姓紛紛跪在了地上,硬著膝蓋不愿意跪的,被差人摁在地上,踩住膝彎,強行跪了下來。
童青秋和韓辰也在其中,兩人借著傳音牌,暗中說話。
“師兄,有把握嗎?”
“沒把握,看不出門道。”
“要是陶花媛在就好了,她對法陣更熟悉些。”
“她在也沒用,這法陣太邪性,太卜說的手段,還不知道靈不靈。”
“實在不行咱們趕緊走。”
“不能走,為了這一萬百姓也不能走。”
“若能救下來自然是好,若是救不下來,你可別死心眼,咱們趕緊想辦法脫身。”
昭興帝進了園子,不多時,一部分臣子也跟著進了園子。
走在最前邊的是內閣,內閣之后是六部和各大衙門,走在隊尾的是幾位御史,滿臉淤青的王彥陽高聲喊道:“宣人,站起來,咱們宣人不能跪,宣人的膝蓋是直的!”
他身上掛著枷鎖,一名圣恩閣的差人,拿著短棍,一棍砸在了王彥陽的臉上。
王彥陽吐出一口血,帶著兩顆牙,猶自呼喊:“老夫但有一口氣在,這膝蓋就不能軟!”
御史邱棟才也帶著一身枷鎖,在身后破口大罵:“你們這群畜生,有本事別動王御史,你們打我,看打不打的碎我這身骨頭!”
差人掄著棍子,上前要打,忽見臣子之中,有一人站了出來。
刑部尚書余光遠,余杉他爹。
他走到差人面前,厲聲喝道:“再敢動兩位御史一下,即刻押你們去刑部大牢。”
兩個差人愣了,公孫文也愣了,就連王彥陽和邱棟才都愣住了。
若把京城里的官員分出個好壞,余光遠絕對算不上個好官。
貪贓枉法、顛倒黑白的事情做過,明哲保身、大和稀泥的事情也做過,當初在蒼龍殿,他還指使余杉殺了徐志穹,這事大家都記著。
可今天他怎么反常了?
王彥陽和邱棟才沒少上奏彈劾他,今天怎么還替這兩個人說話?
余光遠沖著圣恩閣的差人喊道:“把幾位御史的枷鎖解了!”
差人不肯動手,看向了公孫文,公孫文冷笑一聲道:“余尚書,你這是要為罪囚叫屈么?”
余光遠一臉輕蔑的看著公孫文道:“且莫說什么叫屈,你說他們是罪囚,老夫還恰好管著刑部,且說這幾位御史犯了哪條律法?”
公孫文道:“他們不循古禮就是罪!”
余光遠道:“我且問你,大宣哪一條律法里提及了古禮?”
公孫文抿了抿嘴唇,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不好回答就不回答,公孫文不需要回答余光遠的問題,他找個帽子先給余光遠扣上。
“律法沒寫又怎地?律法乃天子所定,天子既遵循古禮,律法也就該改了!余尚書,你只說律法,不說天子,難不成是在藐視圣上?”
余光遠不接這帽子,直接戳公孫文的要害:“既是改了律法,詔書何在?”
公孫文囁嚅半響道:“圣上正有修改律法之意,今日叫你等來此聆聽神諭,就是為了修改律法之后,讓你等心服口服!”
禮部尚書突然走到公孫文面前道:“既是讓我等心服口服,為何要動枷鎖?為何要打傷兩位御史?古禮若是容許你等肆意傷人,豈不成了惡禮!”
吏部尚書上前道:“這些人都是什么來歷?憑甚毆打朝廷命官?圣恩閣名冊之上只有兩百余人,可你手下有上千人不止!”
內閣首輔嚴安清開口了:“今日若不放了幾位御史,我等絕不進涼芬園一步!”
公孫文獰笑一聲:“你等佞臣,這是要造反了!你等既是抗旨,且一并用枷鎖鎖了,交給圣上處置!”
話音落地,群臣毫無懼色。
公孫文緊鎖眉頭,正在思量對策,忽聽百姓之中有人議論。
“說的是呀!憑什么就打人?”
“不是讓我們聽神諭么?聽就聽唄,打人作甚!”
“要是真神認了這古禮,我們也認了,你現在就逼著我們下跪,憑什么呀!”
有人站了起來,圣恩閣的差人又上前打人。
站起來的人越來越多,這幾個差人也就九品修為,百姓趁機將他們圍住,開始只是推搡,而后直接變成了圍毆。
所有百姓全都站了起來,公孫文大驚,急忙用浩然正氣壓住了百姓的怒火,趕緊吩咐手下人往園子里送信。
昭興帝坐在龍椅上,正享受著宗室們整齊的跪拜,忽聽司禮監掌印太監齊安國來報:“陛下,出事了…”
聽完了事情的經過,昭興帝陰森一笑:“讓他們來就對了,逆臣,刁民,早就不該留!
讓公孫文不必與他們爭執,不想帶枷,就把枷鎖解了,不想跪著,就讓他們走進來,反正日后都要跪著!”
齊安國傳令去了,陳順才悄無聲息在昭興帝背后站著。
收到皇帝的命令,公孫文的態度立刻反轉:“諸公,在下就是這個脾氣,做事情急切了些,可一顆心都是為了圣上。”
言罷,他命令手下解了幾位御史的枷鎖,又給王彥陽和邱棟才分別賠了禮。
安撫半響,群臣進了涼芬園,百姓也跟了進去。
走在半路上,吏部尚書低聲道:“余尚書,今日你仗義執言,卻讓老夫滿心欽佩。”
余光遠一笑,沒有說話。
仗義談不上,余光遠跟王彥陽和邱棟才也沒任多仗義可講。
但今天他不能跪著進涼芬園,因為他收到了消息。
他兒子余杉就快回來了。
兒子在北境打了勝仗,這戰功,皇帝自然是不會認的!
他不認無妨,我認!
這種時候必須站直了膝蓋,不能落了兒子的威風!
看著不停跪拜的皇室宗親,百姓們紛紛議論。
“這真是聽到了神諭?”
“聽說他們在這跪了一天一夜。”
“蒼龍神當真顯靈了?”
臣子們見多識廣,覺得氣氛不對。
禮部尚書道:“昨日宗室便來涼芬園參加祭禮,怎么今晨還在跪拜?”
吏部尚書道:“且看他們神情怪異,好像中了法術。”
嚴安清壓低聲音道:“諸公,千萬小心,一會若有異樣,且隨我沖出涼芬園。”
距離祭禮開始,還有半個時辰,昭興帝端坐龍椅,默默看著群臣和百姓。
禁軍統領宋義軍忽然來報:“陛下,太子率兵,來到城外!”
昭興帝一驚:“何時來的?”
宋義軍道:“剛到城下,臣已下令關閉城門!”
“來了多少人馬?”
“五千上下。”
“怎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宋義軍抿著嘴唇道:“臣,臣委實不知。”
這問題他沒法回答。
禁軍只負責京城駐防,其他的事情不歸他管。
昭興帝攥了攥拳頭,低聲問道:“京城之中,有多少禁軍?”
“可調集之數,有三千七百多人。”
昭興帝眉頭舒展,三千七百多人,憑著城池優勢,堅守個把月都不成問題。
“集結禁軍,堅守城門,安撫太子,勿與之交戰,叫人出城向平州、柴州、翼州調集兵馬,誅殺逆賊!”
宋義軍低頭道:“陛下,恐怕來不及。”
“怎會來不及?”昭興帝沉下臉道,“將近四千禁軍,卻還守不住京城?”
“陛下,車騎將軍也來了!”
“楚信!”昭興帝臉色慘白。
有楚信在,京城可能連三天都守不住。
他也來了?
北境的仗不打了?
昭興帝皺緊眉頭,離開了龍椅,回到了龍輦之上,把陳順才叫了進來。
緊急時刻,緊急手段,他只信得過陳順才。
“寫一封書信,用法陣送給圖努皇帝,告知他太子和楚信都不在軍中,請他即刻起兵,攻打雪牧行省!”
陳順才點頭道:“遵旨。”
不多時,書信寫好,昭興帝過目后,放在信筒之中,蓋上封印,交給了陳順才。
畜生!你敢帶兵謀逆!
昭興帝一錘桉幾,咬牙道:“這三座行省是你拿命換來的,我看你舍不舍得!”
陳順才出了龍輦,找到了禁軍統領宋義軍。
宋義軍一臉焦急道:“陳秉筆,圣上有何吩咐?”
陳順才壓低聲音道:“宋將軍,圣上讓你打開城門。”
“打開城門?”宋義軍大驚失色。
陳順才點點頭道:“圣上說了,父子之間沒有解不開的心結,這多年來,圣上和太子也有過不少爭執,哪次不都是是太子認錯了事,圣上的家事咱們就別跟著摻和了,照吩咐辦差就是。”
宋義軍還是不肯相信,陳順才變臉了:“宋將軍,你是個明事理的人,咱家是替圣上傳話的,還能騙你不成?
早些去,把太子請進城來,別把事情鬧大了,若是激怒了太子,弄得不可收拾,你這顆人頭還保得住么?”
宋義軍不敢再耽擱,火急火燎跑向北門。
陳順才回到輦車之上,低聲道:“陛下,書信已經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