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徐志穹遍體鱗傷回了剿孽軍大營。
他在千窟山周旋了整整一天,掌握了饕餮外身的很多習性。
比如說饕餮外身很記仇,他非常記恨徐志穹。
比如說饕餮外身要睡覺,在連續追擊了一兩個時辰后,他必須睡一覺。
最重要的是,徐志穹弄清楚了中郎印不時失靈的問題。
別看中郎印就是個六品法寶,在饕餮外身上還真的有效發揮了功能,唯一的問題是,在饕餮不呼吸的時候,徐志穹沒辦法和中郎印取得聯系。
饕餮的身體,彷佛是兩個世界的界線,到了饕餮體內,很難與外界取得聯系,徐志穹無法回到中郎院,陶花媛也啟動不了法陣。
中郎印當時也蓋在了饕餮體內,如果饕餮不呼吸,徐志穹就感應不到饕餮的位置。
饕餮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經常屏住呼吸追擊徐志穹,可他屏息的時間不能太久,按照徐志穹的推算,至多半盞茶的時間,饕餮必須換口氣。
他知道自己身體里有中郎印嗎?
他知道徐志穹這些天與他周旋,是為了掌握他的習性嗎?
這一點不得而知,徐志穹無法揣度饕餮外身的智慧,也無法確定他的性情到底像野獸,還是像人。
除了饕餮外身之外,徐志穹還了解了另一個怪物的習性。
寄生在他身體里那個怪物,大部分時間需要睡覺,因為徐志穹一整天都在作死,導致這怪物不敢睡覺,一度變得非常虛弱。
現在他睡得很深沉,徐志穹潛入自己的內心深處,想看看這怪物到底是什么模樣,但站在深淵底部,徐志穹和那怪物之間始終隔著一層濃霧。
這層濃霧,應該就是那怪物所說的封印。
回到軍營之中,徐志穹本想去看看二哥,卻被粱玉瑤于半途截住,拖進了營帳里。
“別去找老祖宗,他正在氣頭上!”
這老家伙又生什么氣?撿了一條性命回來,卻還不偷著樂么?
粱玉瑤道:“粱賢春這兩天舉止怪異,一天往京城送了好幾封書信,時才又在給皇帝寫信,恰好被老祖宗撞見了,老祖宗沒說什么,可我估計今晚他就要動手殺人了!”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別的事情可能看不準,但殺人的事情不會看錯,這是粱玉瑤的天賦。
昭興帝心機如此之深,但只要動了殺心,就很難瞞過粱玉瑤的眼睛。
粱季雄真想殺了粱賢春,連收尸的地方都想好了。
大營后邊有一片野地,里邊埋了不少敵軍的尸首,且把粱賢春剁個稀爛,扔在敵人的尸首之中,絕對不會有人察覺。
“二哥,這人殺不得,卻還有用處!”徐志穹來勸粱季雄。
“能有甚用處?殺了祭旗不也是用處!”
“她與皇帝書信頻繁,證明皇帝當真要對剿孽軍動手了,知道書信的內容,我們也能事先有個防備…”
徐志穹苦勸許久,粱季雄暫時放下了殺心,卻又責怪起徐志穹來:
“我去殺那昏君,你為何讓太卜老兒攔著我?”
“二哥,你殺不了那昏君,當時他根本不在輦車里…”徐志穹把詳細經過講述一遍,把一部分計劃也告訴給了粱季雄。
粱季雄對徐志穹和太卜的計策很是欣賞,但對一件事情很不放心:“收攏陳順才,卻沒那么容易,這廝忠心,遠非常人可比,到了當日,若是收攏不成,得找個人把他絆住。”
把他絆住就容易么?
陳順才是三品宦官,誰能絆得住他?
商議許久,也只有一個合適人選——鐘參。
“且隨老夫去試探他幾句。”當天,粱季雄和徐志穹用陰陽法陣潛入京城,去皇城司尋覓鐘參,卻得知鐘參告假了。
這幾日,京城之中因“古禮之爭”鬧得沸沸揚揚,幾乎每天都鬧出人命,要說這些事情和皇城司有關系,也的確有些關系,畢竟是在皇城出了人命官司。
但要說讓皇城司去查,卻又無從下手,這些人都是被圣恩閣打死的,圣恩閣的背后是皇帝,你讓皇城司怎么查?
皇城司把事情查清楚了,然后再把皇帝抓了?
皇城司沒有抓皇帝的功能。
在這件事上,鐘參左右沒路走,所以干脆不走了,告病在家,干點自己喜歡干的。
他最喜歡干的有兩個,一是潘水寒,二是制作一些復雜的工藝品。
粱季雄和徐志穹悄悄進入鐘參的府邸,鐘參正在后園做一輛馬車。
準確的說,不是一輛馬車,是一匹馬和一輛車。
鐘參用鋼鐵打造了一匹馬,拉著一輛裝滿武器的兩輪戰車。
這匹馬,徐志穹似乎見過。
當初選士之時,墨家用兩匹巨大的鐵馬把新人接走了,鐘參做的這匹鐵馬,和那兩匹鐵馬極其相似,只是尺寸上迷你了一些。
粱季雄進了院子抱拳施禮道:“指揮使,久違了,恕梁某不請自來。”
鐘參朝著粱季雄還了一禮,叫仆人準備酒茶,他自己繼續忙手里的活計。
這是鐘參的習慣,把人請進來,表示沒有敵意。
但繼續忙活自己的事情,表示對話題沒有興趣。
鐘參已經猜到了粱季雄的來意,可他實在不想摻和。
當初他曾和粱季雄和太卜聯手對抗昭興帝,然后呢?
然后因為太卜刺殺昭興帝,聯盟土崩瓦解。
“和大官家掰手腕子,身份上本就在下風,若是還各懷心思,又何必拿著性命作兒戲?有什么手段,你們自己耍就是了,我出不了力氣,也壞不了事。”
粱季雄皺眉道:“若是古禮的事情定下來,你還真給皇帝下跪?”
鐘參搖頭道:“跪是不能跪的,宣人沒有這么下賤。”
“逼著你跪的時候,你又能如何?”
“我告老!”鐘參笑道,“我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回鄉歇息幾年,好生鉆研一下修為。”
和太卜預料的一樣,不管粱季雄如何勸說,鐘參都不為所動。
徐志穹沒有多費口舌,但他對鐘參做的馬車很感興趣。
不是對工藝感興趣,也不是對原理感興趣,而是對上面的一股味道感興趣。
腥味。
鐵腥味和泥腥味的混合,這味道徐志穹在隋智身上聞到過。
徐志穹對著車軸聞了半響,這里的味道最濃。
“這氣味好奇怪!”
一說到工藝上的事情,鐘參的態度明顯溫和許多:“你說什么氣味?”
徐志穹指著車軸道:“就是這個味道,有點鐵腥味,還有點泥腥味!”
鐘參仔細聞了聞,從身后拿出一個小盒子,讓徐志穹聞了聞:“你說的是不是這個味道?”
那盒子里裝了一團黑乎乎的粘稠物,徐志穹湊上去一聞,發現這東西味道更濃,但整體的確和隋智身上的味道一致。
“就是這個味道!”
鐘參道:“這是石漆,又叫黑膏,給車軸上油用的。”
膏車秣馬,徐志穹知道這是什么東西。
這是大宣的潤滑油。
大宣有潤滑油技術。
不光是大宣,早在前前前前前朝,也就是東土最早的一統王朝——煥朝,就有了石油潤滑的記載。
大宣的石漆要做的更加精致,從石油之中提煉出來的漆黑油脂,抹在輪軸之上,數月都不會風干。
就是這個味道,潤滑油的味道。
隋智身上有潤滑油的味道。
那么現在問題來了,隋智到底會不會飛?
他是靠著自己的技法飛,還是靠著某種機械?
“指揮使,有沒有能讓人飛翔的械具?”
鐘參搖搖頭,吸吸鼻涕道:“那種東西怎么會有?飛翔哪是械具能做到的?沒有的!”
他吸鼻涕的樣子,很像是個老實人。
徐志穹就靠著吸鼻涕這招裝了很長時間的老實人。
粱季雄沒心思和鐘參瞎扯,只叮囑了一句:“鐘指揮使,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既是答應了不壞事,今天就當我沒來找過你。”
“這你放心,”鐘參繼續拾掇鐵馬車,“若是被大官家知道你來過,他還能饒了我么?”
離開鐘參的府邸,粱季雄本想去鶯歌院坐坐,聽個曲,喝杯酒,睡個閣主,排解一下心中的郁悶。
沒想到鶯歌院關門了。
公孫文上奏,認為風月之所有傷風化,男女俗事有違道德,必須禁止。
昭興帝繞過內閣,直接讓圣恩閣擬詔,讓齊安國批紅,詔令當即下達,京城風月之所已盡數查封。
粱季雄咬牙罵道:“男女俗事有違道德,那公孫文是土里種出來的么?”
徐志穹搖頭道:“公孫文身上有一股異味,不像是種出來的,像是掏茅廁的時候,從坑里挖出來的。”
“大宣卻被這般鳥廝糟蹋的不成樣子!罷了!且看這般鳥廝活多久!”
粱季雄和徐志穹在京城逗留半日,四下打探消息。
消息很難查,京城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狀況,凡在街市擅言朝政者,圣恩閣可以直接抓人。
圣恩閣到底有多少人?
具體數目沒有人知曉,前幾日選士之時,據說圣恩閣一次便選走了一百多人。
每年才有多少學子?圣恩閣便能選走一百多人?
而且除了選士之外,圣恩閣還通過別的方式,不斷擴充隊伍。
從當前的狀況來看,圣恩閣應該具備了內閣和皇城司的全部功能。
好在徐志穹在圣恩閣里還有一條內線,春闈剛剛放榜,關希成進士及第,三甲第二,考中了榜眼。
放榜當天,狀元、榜眼、探花全被送到圣恩閣供職,如有不從,當場革去功名。
關希成悄悄來到酒肆,對徐志穹道:“過兩天,大官家要在涼芬園做一場祭禮。”
粱季雄愕然道:“祭祀哪位神明?”
關希成也不認識這老者,且看了看徐志穹的眼神,確認無誤,方才回答道:“自是祭祀蒼龍真神。”
粱季雄咬牙切齒,皇帝已經廢了內閣和皇城司,這是準備把蒼龍殿的職能一并奪走。
怒過須臾,粱季雄忽然笑了。
“讓他祭,這畜生種種作為,遲早要激怒真神!”
徐志穹總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對關希成道:“且知為何事祭祀?”
關希成搖頭道:“我在圣恩閣的地位太低,知道的事情不多,應當是為了古禮的事情。”
為“古禮之爭”?
所謂古禮,就是昭興帝想塑造自己無上權威的一種手段。
現在古禮激起了眾怒,一場祭祀又能發揮什么作用?
說這不是昭興帝的主意,是真神的旨意?
蒼龍真神愿意背這個鍋么?
萬一真惹來蒼龍真神的注視,昭興帝不怕自己修煉邪道的事情敗露了?
關希成道:“個中詳實,等我再去查探。”
徐志穹叮囑道:“萬萬小心,若是遇到危險,當立刻收手,去李七茶坊暫避,情急之時若難以脫身,且把我給你的雙生牌砸斷,我自會來救你。”
離開京城,粱季雄和徐志穹回了軍營,卻見林天正和左楚賢怒氣沖沖離去。
粱季雄皺眉道:“這才走了半日,又出了什么事情?難道又是賢春?”
“二哥,你先回營帳歇息,待我前去詢問。”
徐志穹來到了粱玉瑤的營帳,問起緣由,粱玉瑤道:“粱賢春要帶兵進駐千窟山!”
徐志穹喝了半口茶,又吐了出來。
“進駐千窟山作甚?”
粱玉瑤道:“她說千窟山占據地勢之優,可為日后攻打雨陵城奠定良機!”
徐志穹擦了擦嘴,沒想到還能遇到比他更會作死的人。
關鍵徐志穹就作自己,粱賢春擺明是要害死剿孽軍,這廝看來真是皇帝的內應!
可粱玉瑤接下來一番話,改變了徐志穹的想法。
“粱賢春身上的字,我看到了兩行,但不是背上的!”
“那是哪里的?”
粱玉瑤壓低聲音道:“是桃子上的,兩瓣桃子,各刺了一句!”
徐志穹笑道:“你個沒羞臊的,怎就會看到人家桃子?”
粱玉瑤怒道:“還不是你讓我去查的?她這兩日也不洗澡,我也看不見她嵴背,只能趁她解手的時候偷看。”
“兩行什么字?”
“好像是首詩,可讀起來又不通,右邊桃子上寫的是,眼中淚光閃。”
徐志穹目瞪口呆,說道:“左邊難不成是,兩唇紅彤彤?”
粱玉瑤踢了徐志穹一腳:“你個沒羞臊的,你也看過她桃子?”
“桃子我沒看過!”徐志穹搖頭,“這首詩卻聽過許多次了。”
指揮使,我是真沒看出來你,你居然這么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