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穹被饕餮外身吐了出來。
在落地的一瞬間,他看到了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山,在眼前一陣抽搐蠕動,隨即消失不見。
這就是饕餮外身?
他走了?
徐志穹感受了一下中郎印的位置,饕餮外身似乎還在附近,并沒有走遠。
徐志穹抱起陶花媛,正打算逃命去,卻被耳邊的的聲音阻止了:“哪也別去,待在原處。”
“待在原處作甚,等他再來吃我?”
“他要想吃你,你也逃不掉,他不是被你打疼了,更不是被你嚇跑了,他是不愿吃自己吐出來的東西。”
原來是這個緣故。
也有道理,沒人愿意吃下自己的嘔吐物。
“你現在若是逃跑,等身上的氣味散去,他還會來追你,
這里吐出來的東西多,味道重,他輕易不會來,等天亮之后,饕餮外身會稍微收斂些,到時候再逃跑不遲。”
“就算身上的味道沒散去,我也能跑得掉。”
“我知道你有判官手段,你能跑得掉,你女人往哪跑?跟你回中郎院?
你看看你女人的模樣,中郎院里的一口陰氣就能要她命!你要是不想讓她活,就帶著她跑吧,我有些乏累,且先歇息片刻。”
耳邊的聲音就此消失,徐志穹看著懷里的陶花媛,臉色煞白,只剩一點微弱呼吸。
徐志穹余力尚足,用陰陽術在她經脈之中注入些陰陽二氣,陶花媛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被濕冷的夜風一激,陶花媛睜開了眼睛,
“這還是陽間嗎?”陶花媛剛才真的絕望了。
但比受困在皇宮的時候要好的多,因為有徐志穹在她身邊。
她沒有看起來那么剛強,她和徐志穹一樣怕死,正是因為受困皇宮的時候,徐志穹救了她的命,她才真正傾心于這賊小子。
“在陽間!”徐志穹點頭笑道,“不信你摸摸,有嚼勁的地方還溫熱著!”
陶花媛笑道:“摸他作甚?卻該好好吃他幾口!以后卻得好好疼惜著他!”
二人凝望良久,徐志穹發現不止陶花媛在注視著他,身邊還有很多人在看著他。
饕餮時才不光吐出了徐志穹,還吐出了不少人。
那對逃命的夫婦和他們的孩子被吐了出來,還有和他一起逃命的路人。
上山做工的二球子被吐了出來,身邊還有他們的同鄉。
他們很害怕。
他們知道自己得救了,但他們卻比以前更加害怕。
他們很想立刻離開千窟山,可看著徐志穹,他們不敢走。
一來,還沒謝過徐志穹的救命之恩,他們心里過意不去。
二來,他們對徐志穹滿心畏懼,委實不敢輕易離開。
二球子先上前一步道:“這位壯士,是你救了俺們吧?”
徐志穹沒回答。
不是不想回答,是不能回答。
徐志穹沒救他們。
二球子舔舔嘴唇道:“俺們欠了你一條命,照理說,應該好好報答你,可俺們都是窮光蛋,但凡有點家底子,誰也不愿意正月出來做工,
你看這樣行不,俺們身上有幾吊錢,都給你,你別嫌少,俺們也就這點身價。”
說完,二球子把身上的兩串銅錢給了徐志穹。
周圍一群同鄉沒動靜,他們不想給錢,這錢是他們拿命換來的。
二球子回身喝道:“你們想干球啥?忘恩負義是怎地?沒多有少,你們給點心意!”
眾人還是不愿給,徐志穹擺擺手道:“不用逼他們,我不要你們的錢,你們先在這里稍坐片刻,我有話問你們!”
二球子面帶恐懼,他很害怕徐志穹:“壯士,有話你就直說,想讓我們兄弟做什么,你也只管吩咐,可你不收錢就是不想放過我們,這可使不得呀!俺們可沒得罪你。”
徐志穹道:“你們是沒得罪我,我也沒得罪過你們,我想幫你一把,又不知該怎么幫。”
二球子詫道:“俺們這條命是你保住的,救命之恩比天還大,俺們哪還能叫你再幫什么忙?”
“救命之恩…這可讓我怎么說呢?”徐志穹苦笑一聲,從地上撿起來一根枯枝,就著那名男子的火把,點了起來。
提燈郎做事,得有燈,就算只有徐志穹一個提燈郎在這,這個規矩也不能隨意改動。
火光照在二球子的臉上,二球子本能的瞇住了眼睛。
“壯士,你拿遠一點,這光刺的俺眼睛疼!”
徐志穹搖搖頭道:“眼睛已經掉了,不疼了啊。”
“壯士,你說甚來,你說誰的眼睛…媽耶!”二球子揉了揉眼睛,轉臉看著中年男子,“沉大哥,你這是眼睛是怎么了?”
他看見鄰居沉大哥的眼珠從眼眶里凸了出來,眼球上掛滿了泥沙,上下亂晃,好像隨時要掉在地上。
沉大哥盯著二球子的臉端詳片刻,一口黃水從嘴角滑落。
他也被二球子嚇著了,只是二球子這張臉上滿是黏膩的黃油,有點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沒關系,徐志穹把柴火棍,舉在了兩人中間。
兩人都覺得刺眼,其實真不刺眼。
沉大哥的眼睛雖然還在,但卻不中用了。
二球子的眼睛已經不在了,原本還有一只掛在眼眶上,剛才隨著泥沙飛出來的時候,不知掉到了何處。
不光是眼睛。
他們渾身腫脹,油脂外滲,因此無論摸到哪里,都黏湖湖的。
“媽耶,媽耶!怎么變成這樣了…”
兩人相視,大呼小叫!
周圍同鄉看著他們也叫。
一群人叫了許久,漸漸都不叫了。
他們站在原地,用袖子捂住了臉。
他們顫抖了片刻,好像在哭。
哭了許久,他們沒了聲音,泥塑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站了片刻,二球子開口了:“壯士,你救了俺們,俺們沒啥好報答,俺們給你些錢,你放俺們走吧。”
說完,二球子開始滿身摸銅錢。
之前給了徐志穹兩吊,身上還剩兩吊,他拿出一吊,給了徐志穹。
沉大哥在旁不舍得掏錢,二球子喝道:“干球啥呀,忘恩負義呀,沒多有少,多少給點么!”
就像把進度條拖回到了原點,他們好像徹底忘掉了之前的事情,忘掉了他們自己猙獰的長相。
“壯士,俺們沒多少錢,就這一點,都給你了,俺們就這點身價。”
徐志穹拿著柴火棍對準了二球子的臉。
二球子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臉道:“壯士,您就別看了,這火,刺眼。”
有些事情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所以他們一直躲著火。
但那拿著火的那些人知道自己死了嗎?
徐志穹回頭看了看那對夫婦,他們一直舉著火把。
徐志穹把火把伸到男子臉上,男子趕緊用火把攔住。
火光蓋在臉上,這樣就看不到臉了,他們和那些雇工不同,他們死了快一個月,他們知道他們的臉上已經見了骨頭。
可他們始終不肯丟掉手里的火把。
知道自己死了,和承認自己死了,是兩回事。
那火還燒著,他們就覺得還有希望。
有沒有人不知道自己死了?
還真有!
泥沙之中爬出來幾名軍士,指著眾人喊道:“你們往哪走!這條路不通,你們去那條小路上走吧!”
就是這幾個當兵的,把這群路人逼到了饕餮嘴里。
或許是饕餮真的餓了,也或許是這幾個軍士就圖個樂,這件事,等以后再查,但這幾名軍士的犄角都不短。
一聽到軍士的聲音,所有人都開始發抖。
男子喊道:“軍爺,俺們不走那條路,那條路上有長蟲!”
軍士猙獰一笑:“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走哪由得你么?認得這爺爺手里這把刀么?”
另一名軍士道:“聽我的,就往那條路上走吧,那是個好去處,那幾個做工的,你們也走錯地方了,給我回去!”
二球子喊道:“爺,這工我們不做了,我們回家。”
軍士笑道:“錢都收了,你們不做工?你們眼里還有沒有王法?”
眾人哭喊一片,軍士上前對著他們一通踢打:“都他么給我老實點,都給我回山上去,爺爺讓你動了嗎?信不信我一腳就能踩死你?”
“信!”徐志穹一腳踩在了那軍士的臉上,從鼻子到嘴全踩塌了。
這名軍士死了很久,看來饕餮平時經常吞吃看守他的軍士。
另一名軍士喊道:“你特么不要命了,你敢動我們,你再動一下試試…”
徐志穹回身一腳,試了試這名軍士的臉,這個軍士死的時間不長,臉沒那么脆,一腳上去還黏湖湖的。
看著徐志穹放倒了所有軍士,眾人打算立刻逃跑,忽聽徐志穹喊一聲道:“都別走!你們跑了這么多天,從正月初三跑到了正月三十,腿都跑斷了,該回家了!”
“回家了?”婦人驚訝的看著徐志穹。
背簍里的女孩探出頭來:“娘,能回家了嗎?”
沉大哥哭道:“俺要回家了,媳婦還等著俺呢!”
二球子掂掂手里的銅錢,嘆口氣道:“本想著賺兩個錢,把劉家那寡婦娶來,他娘的沒運氣,等明年吧!”
“回家了!我送你們一程!”徐志穹拿出了主簿印,蓋在了手里的柴火棍上。
昨天從陸延友手上要來了中郎印,徐志穹問中郎印怎么用,該灌進去多少氣機?陸延友說和主簿印差不多。
徐志穹問主簿印怎么用。
陸延友氣得半響說不出話。
晉升的太快,也未必是件好事,徐志穹感覺自己錯過了很多事情。
引路主簿,引好人上正路,引惡人上絕路,引亡魂去黃泉路。
徐志穹把蓋了中郎印的火把,高高扔到了空中。
眾人的視線,不自覺的往天上望去。
在陰司閑聊的時候,徐志穹曾聽施程說過,徘回在世間的亡魂,不敢看天。
陸延友告訴徐志穹,鬼魂白天不敢看天,看了天上的太陽,他們就魂飛魄散了。
晚上也不敢看天,看了天上星河,他們也就看到了他們該走的路。
今夜的星河很美,眾人的視線跟著徐志穹的火把,被星河深深的吸引。
他們從死去那天起,就一直在饕餮的肚子里,再也沒見過天,他們對天空還沒有那么深的恐懼,他們被星河深深吸引,專注的凝望,直到星河降下輝光,慢慢將他們包裹。
那些原本干枯或是腫脹的臉上,多了幾分生氣,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們的軀體倒在了地上,頭頂那不足兩寸的罪業迅速沉入大地消失不見。
徐志穹開啟罪業之童,看著他們的魂魄一點點飛上了半空,消失在一片金光之中。
黃泉路,亡魂的好歸宿。
那對夫婦飛進了金光,懷里還緊緊抱著孩子。
二球子飛進了金光,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臉上帶著些許不甘。
“我還沒娶媳婦呢!”
沉大哥也飛進了金光,手里不時的在身上摸索,還惦記著身上的銅錢哪去了。
“上路了!”徐志穹喊道,“今生,你們受苦了,來世,托個好人家!”
亡魂一個個飛進了黃泉路,但有些人進不去。
徐志穹摁住了那幾名軍士的脖子,不讓他們抬頭看天。
軍士顫抖著身子,低語道:“我,我們也想回家。”
徐志穹微微笑道:“幾位軍爺,你們是什么身份,哪能走這條路,我送你們去個好地方!”
“爺爺,不怪我們,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他們知道自己做過些什么。
徐志穹笑道:“奉命行事,卻連個孩子都不能放過?你可知道刀口也能挪一寸?”
說完,徐志穹摘了他們的犄角,收進了懷里。
天快亮了,陶花媛的氣色恢復了不少。
徐志穹心頭一陣季動,這是中郎印的作用,他感受到饕餮正在靠近。
“桃兒,咱們該走了!”
徐志穹扶起了陶花媛,陶花媛觸動了法陣。
法陣接續之間,距離千窟山已有百里,徐志穹漸漸失去了對饕餮外身的感應。
別想我,你且等我幾日,咱們很快就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