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仁孝的腦海里一片混亂,耳畔不時傳來憤怒的嘶吼。
嘶吼聲融入氣機,從身體中釋放出來,徐志穹耳朵最靈,隱約能聽見幾句:
“生與克,你們兄弟一起來,一起出來打,看我怕不怕你們,你們兄弟兩個以多欺少,卻還偷襲…”
這是孽星的聲音。
徐志穹聽過一次,和郭景福死而復生時的聲音一模一樣,
嘶吼聲漸漸模湖,好像有什么東西穿過了他的喉嚨。
高仁孝臉色由紅轉青,由青轉紫,張著嘴想要嘔吐。
徐志穹大喝一聲:“諸位退后!”
高仁孝干嘔一聲,嘔出一塊掌心大小的肉塊。
肉塊上面長著五只眼睛,左邊四只,右邊一只,不對稱,也沒規律。
身上長著幾只手,上下爬摸,似乎在撕扯些什么。
梁賢春驚呼一聲:“此乃何物?”
左楚賢緊鎖雙眉,連連搖頭。
林天正喊道:“聽志穹的,后退,再后退些!”
他沒見過孽星,但他和窮奇殘魂交過手,他體會到了一種久違的壓迫感,來自凡塵之外的壓迫感。
徐志穹看著肉塊還在蠕動,本想放把火把肉塊燒了,忽聽太卜在耳畔道:“不要動,要燒也得進了丹爐。”
徐志穹在腦海中贊嘆道:“三品手段,當真非比尋常,太卜這么快就制服了孽星分身。”
太卜搖頭道:“我沒這手段,也未必打得贏孽星分身,我根本就沒想和他打過。”
“那眼下的狀況是…”
但見那肉塊翻滾片刻,身上突然長出一綹白發。
肉塊發出了凄厲的哀嚎聲,很快又長出了一綹黑發,黑發與白發瘋狂生長轉眼之間包裹了肉塊。
徐志穹胸前的銅蓮花,輕輕顫抖了一下,嚇得徐志穹一哆嗦。
耳邊傳來了太卜的聲音:“莫慌,孽星分身,已經被收了。”
“你用什么手段收了他?”
“我說了,我沒有那種手段,我用兩百吸的時間,借了生克星君的兩綹頭發,再用你的雷法,把頭發送進了高仁孝體內,
趁著孽星困在寄主體內,法力不得施展,用生克星君的頭發將他擒獲了。”
生克星君的頭發。
太卜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自己出手,也沒打算給孽星公平的交手機會。
拿住了,就往死捏,這很太卜。
太卜笑嘆一聲:“血孽肆意生于血肉,雜亂全無章法,靈性來自萬物初生之時,真乃不可多得的至寶。”
說完這一句,太卜的聲音消失不見。
強大的壓迫感消失了,林天正長出一口氣。
左楚賢問一句道:“剛才那怪物,可是出自孽星真身?”
徐志穹沒言語,他知道答桉,但這個問題不該由他來回答。
林天正沉思良久道:“應當不是孽星真身,若是真身,只恐我等難逃一劫,時才那團血肉應該是孽星分身,抑或是殘魂之類。”
徐志穹轉眼看了看梁賢春:“將軍,你在郁顯國待過不少日子,血孽既屬朱雀外道,想必在郁顯國應該常見。”
梁賢春這次可沒敢胡亂顯擺:“我在郁顯國從來沒見過此物。”
孽星在三十年前被判官星宿給滅了,血孽修者也被斬盡殺絕,那時候梁賢春才六歲,她怎么可能見過孽星?
徐志穹這么問,完全是為了轉移眾人的注意力。
左楚賢問道:“分身也好,殘魂也罷,為何會憑空消失?”
林天正搖頭,徐志穹羊裝不知,梁賢春反過來問了一句:“徐志穹,我時才要在暗中制服高仁孝,你為何頻頻看我,以至讓高仁孝事先察覺?”
徐志穹苦笑一聲:“血孽修者身上生有百目,你一舉一動他都看得清楚,怎能怪在徐某頭上?”
梁賢春又道:“時才你與高仁孝交手,不像是要殺他,卻處處護著他性命,這又是何故?”
她看的還挺細。
徐志穹道:“我當然要護著他,他若是死了,這條線索豈不就斷了?”
“你時才是不是用了雷法?朝廷下過詔書,陰陽道乃邪道,你居然還懂得陰陽術?”
徐志穹惱火了:“我兼修陰陽之事,眾人皆知,徐某從未有過半句隱瞞,將軍,這件事情卻還要治我的罪么?似你這般羅織,我身上恐怕有數不完的罪過!”
林天正在旁道:“將軍,此事林某愿意作證,志穹自加入掌燈衙門,便隨燈守屈金山研習陰陽術,與陰陽司并無干系。”
左楚賢道:“有干系又如何?臨敵鏖戰,生死一瞬,不管有什么手段都要全力施展,志穹并無過錯!”
梁賢春無言以對,林天正看了看高仁孝,高仁孝還站在原地發愣。
林天正道:“將軍,先將這罪囚拿住,其余諸事,日后再說。”
梁賢春用盤蟒之技纏住了高仁孝。
左楚賢上前幫忙,用浩然正氣壓制住高仁孝,以免他再炸出氣機。
高仁孝沒有反抗,他很虛弱,不只是身體,他失去了戰斗的欲望。
看似孽星分身的事情暫告一段落,可左楚賢留了個心結,他始終想不明白,到底是誰能在短時間制服孽星分身。
徐志穹?
不是我看不起這后生,雖然名聲響亮,但他還沒這個手段,以他的修為,根本沒有直面星官的本錢,哪怕對方只是個分身。
林天正?
有這個可能,林天正離三品只有半步,或許還兼修了其他道門,他有這手段并不讓左楚賢感到意外,但讓左楚賢十分嫉妒。
如果換做是我,我能制服邪星分身么?
我專心修煉儒學,沒有兼修其他道門,倘若正面相抗,我還是不是林天正的對手?
想這些似乎有些多余了,同品之下,一對一較量,儒家本就不敵殺道。
可如果這事不是林天正做的呢?
會不會是梁賢春在暗中制服了孽星?
如果真是梁賢春所為,這些日子里表現出的魯莽和浮躁,恐怕都是她故意藏拙。
倘若如此,我豈不成了三名四品當中最弱的一個?
左楚賢揉揉眉心,強掩內心妒火。
辭官之后,沒想到自己的心性越來越差了,心胸也越來越窄了。
梁賢春把高仁孝押進了縣衙大牢,親自審訊,問了整整一夜,高仁孝一言不發。
梁賢春想要用刑,徐志穹阻止了她。
高仁孝如果熬不住酷刑,會選擇殊死一搏,他有四品修為,搏命的后果還真就難以預料,他不可能戰勝三個四品,但絕對可能重傷其中一人。
再不濟,高仁孝還可以自盡,自盡對他來說太容易。
等他死后,也不知道他靈魂是否完整,如果像郭景福那樣失去了記憶,這條線索可真就斷了。
高仁孝之所以沒有選擇自盡,也沒有選擇反抗,證明他還有心愿未了。
只要有心愿,就有和他交易的可能。
徐志穹蹲在高仁孝面前,直接問道:“你想要什么?或許我能給你。”
高仁孝抬起頭,看了看周圍人,又看了看徐志穹,道:“讓他們都出去,我單獨對你說。”
徐志穹點了點頭,回頭對梁賢春道:“將軍,請你帶著兩位院長先行離開。”
梁賢春詫道:“你要作甚?你不是他對手,卻不怕放跑了他?”
左楚賢道:“志穹,你修為尚淺,莫要中了此人奸計,不可因一時魯莽白送了性命。”
左楚賢的話不太中聽,但說的倒也是實情,林天正本來也想勸徐志穹一句,忽聽高仁孝笑道:“堂堂血孽軍,卻無一人有些血性,徐燈郎,若是連你也怕了,只管找人為老夫收尸就是,老夫不愿與旁人多費口舌。”
徐志穹回身看著林天正:“院長,若是信得過弟子,且容弟子單獨問他幾句。”
林天正思量片刻,點了點頭,帶著眾人離開了囚室,梁賢春還想在囚牢外偷聽,卻聞高仁孝道:“一軍之將,做事卻不能磊落些?我耳朵很靈,你們若是走的不遠,別指望我再多說一句!”
左楚賢拂袖而去,他受不了高仁孝的譏諷。
林天正苦勸一番,帶著梁賢春走遠了。
確系沒人偷聽,高仁孝看著徐志穹道:“你想問我什么?”
徐志穹道:“你應該知曉。”
高仁孝問道:“我若是說了,你能放我一條生路嗎?”
徐志穹看著高仁孝,沒有作答。
高仁孝輕笑一聲,徐志穹的態度似乎在他意料之中:“我知道你不會放了我,你是判官。”
徐志穹也笑了笑,高仁孝認出了徐志穹道門,這也在徐志穹的意料之中。
高仁孝道:“星君有無數分身,分身之間都有感應,從見到你時,星君就告知我你是判官,
判官道與我血孽門是死敵,我本想等屠滅和順村的鄉民之后,再揭穿你身份,沒想到事情走到了這一步。”
“你叫他們鄉民?”徐志穹笑道,“不是一直叫他們暴民嗎?”
“他們哪是什么暴民!他們若是暴民這世間哪還有良民?”高仁孝搖頭嘆道,“我本出身于鄉間,知道他們的苦楚,農事是他們的性命,毀了農事便是斷了他們的生路,他們必然舍命相抗。”
說到此,高仁孝看著徐志穹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特別可恨?其實我看見你的時候,也覺得你可恨,
我三十歲中舉,在同窗之中,天分也算不低,從三十歲起開始應考春闈,一考就是三十載,若不是仗著友人相助,只怕今生卻與金榜無緣,且到了花甲之年,才當上七品縣令,你像你這樣的后生,我豈能不恨?”
徐志穹道:“那位友人是你同道嗎?”
高仁孝搖頭笑道:“這你就不要問了,我絕不會說出他身份,全靠這位友人,讓我這一世還留下了些念想。”
徐志穹道:“從你當上秀才,日子便過的不苦,當上舉人之后,按律也可以做官,為何非要考個進士?”
高仁孝嘆道:“我有龍鳳之志,區區一個舉人又豈能甘心?春闈三年一次,我考了整整十次,十次盡皆落榜,熬白了滿頭須發,枉費了一生年華,
我曾想過自盡,且讓這一生就此了卻,直至遇到星君,他卻給我一線生念,他領我入道門,帶我修行,
我在科場屢考不中,沒想到竟是道門奇才,有人修行一生不得要領,連入品都難,我只修行數載,竟然升到四品,
星君說我已是人中龍鳳,不該再執著于功名,可我放不下,這一生始終放不下,直至金榜題名,當了個七品縣令,我依然放不下,
徐志穹,你讓我看過一眼那美夢,你讓我知道這一生執著到底為了什么,你讓我知道人中龍鳳,到底是什么模樣,
時至今日,山窮水盡,我別無他求,我只求再看一眼那場美夢。”
高仁孝的執著看似不可理喻,但徐志穹卻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讓你再看一眼,”徐志穹點了點頭,“可你拿什么跟我交換?”
高仁孝道:“我告訴你血孽總壇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