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分,散值了,兩具尸體還在門口晾著。
武栩對徐志穹道:“你要是怕了,就在衙門待著。”
徐志穹搖頭道:“有千戶在,沒什么好怕。”
對徐志穹的態度,武栩很是滿意:“你受傷了,準你假一天,回去好好休息,千萬記著,無論什么人來找你,哪怕是周開榮帶人找上門來了,不要理會,只管跑回衙門就是。”
徐志穹俯身施禮,離開了衙門。
有武栩照著,沒什么可擔心的,就像千戶說的,實在不行就往衙門跑,跑路是我最擅長的,只要不遇到宦官,誰也追不上我。
但住在衙門是不可能的,懷里兩個小寶貝一直在踢騰,鬧得徐志穹心里癢癢。
升九品中了,終于不在修行的最底層了。
掌燈衙門外,一個衣著華麗的女子,抱著周海衾的尸體哭得撕心裂肺。
她是周海衾的母親,張氏。
旁邊站著周海衾的父親——周開榮的長兄周開耀。
周開耀一直在抹眼淚,可這兩滴眼淚是強擠出來的。
周海衾和他長得不像,而且張氏懷孕的日子也不對。
雖說種種證據顯示,這事沒便宜了別人,而且他弟弟周開榮一直把這孩子當親兒子養…
但周開耀努力了很長時間,還是哭不出來。
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周開榮,站在掌燈衙門口,他要等一個說法,誰殺了他侄子,誰就得償命!
天亮了,掌燈衙門已經關門了,周開榮吩咐部下一名主事上前叩門,等了許久,一名負責值班的燈守打著哈欠走了出來。
“什么事呀?”
主事對燈守道:“勞煩你通傳一下武千戶,就說吏部周郎中,已經在你們衙門口等候多時了,讓千戶出來給個說法。”
燈守向門外看一眼道:“哪個周郎中啊?”
主事皺眉道:“你這不明知故問嗎?人是你們殺的,我們公子的尸體在這呢,你還裝什么糊涂!”
燈守聞言笑道:“原來是為了這兩具尸體來的!這是判詞,千戶吩咐過,專門給死者家屬謄抄一份,讓你們日后引以為戒,尤其是那般從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讓他盡早自首,拿去吧!”
主事詫道:“什么從犯?”
燈守不耐煩道:“白紙黑字,你不認得么?”
主事打開判詞,讀了一遍,嚇得目瞪口呆,趕緊把判詞拿給了周開榮。
周開榮接過判詞一看,青筋爆了起來。
判詞大意如下:周海衾趁夜當街強搶民女,意欲略賣(販賣),按大宣律,罪當誅,提燈郎于案發之時當場緝捕,周海衾拒捕,提燈郎誅之,另有從犯相抗,亦誅之,另有從犯數人在逃,將以告示通緝,生擒者重賞,殺之亦重賞,告去向者亦有賞。
周開榮想把判詞撕碎,又覺得這是日后彈劾武栩的證據,且收在懷里,指著燈守道:“讓武栩出來見我!”
燈守哈欠連天:“千戶大人另有要務,你等天黑再來吧。”
說完,衙門大門關了。
周開榮咬牙道:“好,你不見我,休怪我無情,我去找鐘參!”
周開榮直接去了皇城司正堂,鐘參熱情招待,周開榮開門見山,要給侄子討個說法。
鐘參聽完了事情經過,點點頭道:“遠芳啊(周開榮,字遠芳),今早武千戶把案卷送來了,我正叫人復核,三個月之內,定然給你個答復。”
周開榮愕然道:“三個月?卻還要等三個月!”
鐘參道:“既是牽扯到人命,總歸要復核的仔細些。”
“你也知道牽扯到了人命,那是我侄兒一條性命!”周開榮起身喝道,“掌燈衙門殺人的時候,可曾想過人命關天!”
“遠芳,先坐下,喝口茶,我知道你心里難受…”
“莫說那閑言!”周開榮看著鐘參道,“鐘指揮使,我只問你一句,今日到底有沒有說法?”
鐘參嘆口氣道:“你要說今日,這可就難了。”
“那好,你不給我個說法,我自去向朗朗乾坤討個說法,我就不信這世上沒有公道!”
周開榮轉身就走,鐘參上前攔了一步;“遠芳,稍待片刻,聽我多說一句…”
“莫再說了,留步!”
一陣疾風襲來,吹得鐘參須發飛舞。
儒家六品技,浩然之氣。
難怪周開榮這些年來平步青云,原來此人修為頗高,因此受到了皇帝賞識。
這還真是嚴重的疏忽,身為皇城司指揮使,鐘參應該對每一位大臣了若指掌。
但如今看來,他對周開榮了解的并不多,他知道周開榮有修為,但沒想到修為達到六品,還有可能更高。
周開榮徑直走出了皇城司正堂,鐘參捋了捋胡子,冷笑一聲道:“給臉不要!”
回到掌燈衙門門前,周開榮吩咐一般部下、弟子和家丁:“圍著我侄兒的尸首,給我哭,且把掌燈衙門的罪狀告知世人!”
眾人得令,圍著周海衾的尸首放聲大哭。
“公子啊,你死得冤啊!大好年華,卻斷送在這幫畜生手里!”
“掌燈衙門為非作歹,草菅人命,大宣的好兒郎且來看一看,我們公子溫良敦厚,淑質英才,就這么被掌燈衙門的畜生給害了!”
“京城地界,天子腳下,竟然出此暴行,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看熱鬧的越來越多,轉眼間圍了好幾層。
按理說,這不是什么高明手段,和潑婦罵街差不了多少,無非罵的文雅一些。
但如果結合上儒家的特殊技能,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周開榮站在人群中央,發動了儒家九品技,循禮。
這一技能的要義是迫使對方遵循禮法,不得逾規越矩。
聽起來沒什么特別,可用起來威力驚人。
周開榮是官,他的部下也是官,他的弟子未來也是官,就連他的家丁也官家的仆人,身份似乎也比平民高上一等。
尊卑有序,這就是禮法根本。
尊者對卑者說話,卑者要認真的聽,仔細的聽,要心悅誠服的聽。
中了儒家的九品技,對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理。
但這是個一對一的單點技能,周開榮不能對每一個圍觀者都用一次技能。
但他還有六階技,浩然之氣。
浩然之氣的可怕之處在于,可以把儒家的單點技能變成范圍技能,浩然之氣所到之處,所有圍觀者都要遵循禮法,都要把周開榮等人的話當做真理。
技能迅速生效,有人開始附和了。
一個賣油的老翁喊道:“多好個少年,就這么給殺了,提燈郎太不是人!”
另有一個賣米的中年婦人也跟著喊:“提燈郎沒做過好事,他們就是一群畜生!”
只要有一個人領頭,圍觀群眾的情緒就會被點燃,頃刻之間,衙門口叫罵聲此起彼伏。
再這么罵下去,事情就鬧大了,不僅掌燈衙門的名聲毀了,激起民憤,甚至有可能驚動了皇帝。
周開榮環顧眾人,不斷釋放著浩然之氣。
就是要把事情鬧大,就是要讓皇帝聽一聽,讓陛下親自給我一個公道!
浩然之氣越發猛烈,圍觀群眾情緒激昂,忽來一陣寒風,把浩然之氣吹散了。
周開榮一愣,掃視著圍觀者,見一名女子帶著輕蔑的笑容正看著他。
青衣閣少史姜飛莉,五品殺道兼兵道的修者。
她用五品殺氣把浩然之氣強行吹散了。
在殺氣的籠罩下,圍觀群眾的情緒穩定了下來,叫罵聲漸漸消失了。
為什么要罵?他們找不到理由。
明明是來看熱鬧的,為什么要跟著湊熱鬧?
掌燈衙門是好惹的么?這熱鬧能隨便湊嗎?
不就是死了個富家公子么?這和他們有什么關系?
更何況他們連死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一名年輕女子在人群中喊道:“死的人到底是誰呀!”
又一名年輕女子道:“是周家的周海衾,一個無惡不作的畜生!”
“周海衾我知道,那不是周家二虎嗎?”
“這兩個畜生干了不知多少壞事,前幾天在北垣燒死了一個叫花子,還活活打死了一個!”
“他們還砸了我家的鋪子,我娘七十歲了,被他們打個半死!”
“他們欺辱我家妹妹,十五歲的姑娘,差點被逼的跳了河!”
一群女子,你一言,我一語,細數周家二虎的惡行,有些是真的,有些是現編的。
這些女子都來自青衣閣,其中嗓門最大的是蘇秀娟,徐志穹在武徹書院的同窗。
青衣閣的新人全來了,除了大師姐尉遲蘭和小師妹韓笛。
小師妹韓笛嫌罵街有失身份。
尉遲蘭是真想來,可姜飛莉嫌她嘴笨。
這是鐘參的命令,要給周開榮一個教訓。
風向變了,得知死的周家二虎之一的周海衾,群眾的情緒也跟著變了。
一個貨郎罵道:“我當死的是誰?還特么說什么溫良敦厚,淑質英才?我呸!就這兩個畜生,昨天砸了我攤子,還打斷我兩顆牙!”
一名家丁拿著棍棒,指著貨郎道:“哪來的賊囚,莫要含血噴人!”
這家丁長得又高又壯,正常情況下,這一句話就能把貨郎嚇住。
可今天的貨郎嚇不住,他上前一步,沖著家丁,咧開嘴道:“我特么說瞎話了嗎?你睜開狗眼看看,這兩顆牙是不是斷了。”
家丁拎著棍棒喝道:“你想死怎地?”
貨郎毫無懼色:“你打!你個狗官養的狗奴才,我今天就讓你打!”
這貨郎為什么這么硬?
難道他也中了浩然之氣?難道青衣閣里有六品儒家?
青衣閣里沒有六品儒家,也沒有人會用浩然之氣,這是姜飛莉的殺氣導致的。
姜飛莉天賦不濟,而殺道最看天賦,能修到五品,全靠丹藥的輔助。
她知道自己在殺道上不可能繼續晉升,因此在修行殺道的同時,兼修了兵道,她在殺氣之中加入了兵道的技能——勵軍。
勵軍技能在戰場上鼓舞戰士的士氣,同樣能提升圍觀群眾的勇氣。
不止是貨郎,所有人的怒火都在勇氣的加成下被點燃了。
一個老者咬牙切齒道:“死得好,死得好!我兒子走在路上,被他們這幫畜生的馬車撞了,人躺在家里,半個月都下不來床!”
“我家的鋪子也被他們砸了,可憐我那妮子,才七歲呀,他們也下得手打!”
叫罵聲再次響起。
和周家二虎有仇的罵。
沒有仇,聽過他們名聲的也罵。
連他們名聲都沒聽過的也跟著罵!
士氣如此高昂,痛痛快快罵兩聲,是多么過癮的事情!
光罵還不行,宣泄的力度差了點,圍觀群眾也有不少嘴笨的,除了臟話,什么新鮮的都罵不出來。
姜飛莉對此早有準備。
蘇秀娟先搬出來一筐爛柿子。
還有一位姑娘搬出來一筐爛橘子。
不知道哪個缺德的搬來一個泔水缸!
之前被打的貨郎拿著壇子去茅廁淘換黃龍湯去了…
周海衾的母親張氏,掛著一臉柿子漿,看著周開榮道:“老爺,這可,可,怎么辦?”
蘇秀娟見狀喊一聲道:“誰是你們家老爺啊,你不是他嫂子嗎?”
叫罵與哄笑混作一團,周開榮站在原地,掛著滿身泔水,一動不動。
不是他穩得住,是他真不敢動。
不止他不敢動,他的部下和弟子們,但凡有修為的都不敢動。
他感覺自己踩在了一片淤泥里,稍微動一下就會陷進去。
他真會陷進去,因為他腳下有陷阱,墨家的高品陷阱,雖然看不見,但隨時能要他命。
升官太快,周開榮有些飄了。
他忘了有些地方不容他撒野,比如說皇城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