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陣地,衛燃從各個角度給郭光棍兒拍滿了一個膠卷足足12張照片這才罷休,這在這個時代可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也正是借助拍照的機會,他也在觀察這片營房。
這個時代的南苑不說是荒郊野嶺也強不到哪去,目光所及之處,除了西邊極遠處的山巒便是周圍的樹木和農田,以及他們的營房。
用一個完整的、裝在密封筒里的膠卷打發了喜氣洋洋的郭光棍兒,衛燃躲在戰壕里取出了槍式相機,換上一顆合適的鏡頭之后,躲到了一棵大柳樹后面的陰影里。
這是一臺適合窺視偷拍的相機,也正因如此,他得以輕而易舉的拍下了遠處列成方陣正在練習劈砍的士兵。
只看那些人稚嫩的臉龐和僅有的大刀就知道,他們就是在接下來的戰斗里損失慘重的學生兵團。
這些于這個時代的華夏來說無比寶貴的知識分子,這些珍貴的種子,此時此刻卻連槍都還沒來得及發呢。
他還偷偷拍下了正在擦拭槍械或者打磨大刀的士兵,更拍下了如郭光棍兒一般,正躲在墻根處忙著寫信的士兵。
抬頭瞇縫著眼睛看了看即將觸碰到樹梢的太陽,衛燃繼續尋找拍攝對象的同時,也在暗暗思索著這些當年從喜峰口幸存下來的人的命運。
高粱桿兒因為身負重傷,跟著那位霍先生和他的學生,也帶著以沫姑娘去了五臺山。
這幾乎算是至少聽起來最安全的一個“出路”,畢竟就在“今年”,那里便會成立晉察冀抗日革命根據地。
相比高粱桿兒,去了南口的馮伙頭和趙守憲,衛燃卻并不看好,就在不久之后的下個月,那里同樣會有一場大戰。
到時候他們爺倆兒能不能找到王炳初尚未可知,他們會不會參加下個月的南口戰役,以及能不能從那場戰爭里活下來同樣尚未可知。
但比之以上這兩路人馬,眼下最危險的卻莫過于他和郭光棍所處的南苑戰場。
他清楚的知道,戰斗會在今天晚上就打響,他甚至更加清楚的知道,只要他能混進學生兵團,就能參與今天深夜的前線戰斗。
他更加清楚,造成二十九軍如此被動局面,甚至導致損失一位副軍長一位師長,更讓遠處那支珍貴的學生兵團折損過半。
這一切都要拜狗漢奸潘毓桂所賜。
但知道又如何 衛燃搖了搖頭,暫時收起槍式相機,重新換上祿來雙反走向了不遠處的學生兵團。
這些尚未來得及領到熱武器的大學生兵有著足夠高漲的熱情,但他們卻人均缺少哪怕是一支老套筒。
武器彈藥裝備的缺乏是一方面,這些學生兵尚未來得及進行足夠的訓練是另一方面。
這便是此時此刻的無解之局,對于身上此時有三支盒子炮的衛燃來說,他不得不用更加理智的思維去計算。
到底是把盒子炮借給這些學生兵能殺死更多的敵人,還是留在自己手里產生的價值更大.
答案其實是顯而易見的,這支在12酒之后便成立的學生團幾乎就沒有正經摸過槍。
“你覺得這些學生兵能打仗嗎?”郭光棍兒直等到衛燃朝著這些正在訓練的學生兵按下快門,這才開口問道。
“我不知道”
衛燃搖搖頭,他不想去討論這個殘酷的話題。
“我也不知道”
郭光棍兒嘆息道,“他們的命可比咱們金貴,咋能撂在這兒呢。”
“是啊.”
衛燃嘆了口氣,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朝著他們多按幾次快門。
“當年”
郭光棍兒指了指遠處的學生兵,頗為懷念的說道,“我也像他們一樣滿腔熱血。”
“現在呢?”衛燃問道。
“血自然還是熱的”
郭光棍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把鬼子趕出去。”
“能”
衛燃在又一次嘗試背誦那篇文章無果之后嘆息道,“肯定能”。
“能就好”
郭光棍兒仿佛從衛燃的回答里找到了慰藉一般,整個人也松懈了下來,“這鬼子不定什么時候對咱們這片戰壕動手呢。”
“你知道一個叫潘.潘.”
“潘什么?”郭光棍兒不解的問道。
“沒,沒什么.”
衛燃連連擺手的同時,也難免在心里念叨著他的記憶里剛剛猛然出現又被自動刪除的某些東西。
趕在天黑之前,衛燃朝著這支學生兵團一次又一次的按下了快門,順便也摸清了這片陣地的大致情況。
只可惜,自始至終,他都沒能遇到那位副軍長乃至趙師長。
這難免讓他試圖透露些什么的想法落空,最終不得不在天色徹底黑下來之后,跟著郭光棍兒又回到了潮濕泥濘的戰壕里。
夜色中,遠處結束訓練的學生兵團精力十足的唱起了各種衛燃聽過或者沒聽過的抗日救亡歌曲,郭光棍兒則給他帶來半張熱騰騰的烙餅以及一根腌黃瓜和一顆咸雞蛋。
“吃吧,勞軍的百姓送的呢。”
郭光棍兒拿著另外半張燙手的烙餅卷起腌黃瓜咬了一口,接著又咬了一口腌雞蛋——他甚至都舍不得剝掉雞蛋殼。
抬頭看了眼鬼子可能進攻的方向,衛燃同樣用烙餅卷起咸菜咬了一口,又學著郭光棍兒的樣子,咬了一口沒有剝殼的咸雞蛋。
“要是有一口酒就好了”
郭光棍兒嘆息道,“自打上回在盧溝橋喝過守憲的喜.你從哪弄來的?”
話只說到一半的郭光棍兒驚喜的看著衛燃從兜里拿出來的酒壺,壓低了聲音問道。
“快喝吧”衛燃低聲催促道。
郭光棍兒也不客氣,摸索著打開酒壺的蓋子便灌了一大口,隨后將酒壺還給了衛燃。
同樣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白酒,衛燃再次咬了一口熱騰騰的大餅,同時也忍不住再次開始盤算著,郭光棍兒等下是否能活下來。
在這胡思亂想中吃完了這頓絕對算得上豐盛的晚餐,兩人就在這戰壕里尋了個背風的位置靠著泥土墻壁,借著酒勁兒進入了夢境。
“轟!”
就在衛燃夢到他準備給戰爭結束后的所有人在長城城墻上拍一張合影的時候,一聲炮響將他拉回了現實——戰斗開始了。
“隱蔽!隱蔽!”
衛燃和同樣驚醒的郭光棍兒,乃至周圍更多的老兵全都聲嘶力竭的大喊著提醒著那些年輕的學生兵。
這是他們僅有的一絲絲時間,等到鬼子校射結束,接下來就會有大量的炮彈砸過來了。
多虧了這些老兵們的提醒,那些學生兵總算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跳進戰壕蹲下,同時也捂住了腦袋。
“拿好你們的大刀!拿好你們的大刀!”衛燃和郭光棍兒朝著相反的方向,貓著腰沿著戰壕一邊跑一邊大喊著提醒道,“等下炮一停鬼子就到眼前了!記得聽口令!”
“轟!”
不等衛燃喊完,鬼子開始了炮擊。
“鬼子炮聲一停!就準備好手榴彈!聽口令丟出去!”
衛燃扯著嗓子,朝著離著最近的兩個學生兵大喊道,“然后拿上大刀!隨時準備白刃戰!傳下去!”
聞言,這倆學生兵慌了慌,但還是湊到身旁同伴的耳邊,扯著嗓子開始傳遞衛燃的提醒。
“轟!”
一顆炮彈落在了戰壕外距離衛燃并不算遠的位置,紛飛的泥土劈頭蓋臉的砸下來,在這夜色中不知道嚇壞了多少年輕的學生兵,也不知道讓多少士兵或是下意識的竭力蜷縮著身體,或是下意識的握緊了手中的大刀。
終于,對面那40門火炮在某一刻停了下來,剛好摸回衛燃身旁的郭光棍兒也不由的抱怨道,“這特釀狗日的小鬼子可真會選地方!怎么偏偏選了咱們這里!”
還特碼不是那個姓潘的狗漢奸!
衛燃咬牙切齒的在心里罵了一句,隨后扯著嗓子大喊道,“手榴彈準備!聽我口令再扔!”
得到提醒,這些學生兵連忙摸索著抓起了手榴彈。
“轟!”
就在這個時候,陣地外面卻傳來了爆炸。
“是咱們提前埋的地雷!”郭光棍兒喜氣洋洋的說道。
“都注意!”
衛燃在接連炸響的地雷聲中大喊道,“等下丟手榴彈務必記得先拉線!
等我讓你們沖的時候,至少六個人一組!只要砍死了對面的鬼子就立刻撿鬼子的槍!”
“不用急著撿子彈!等打完白刃戰活下來再去撿!”
郭光棍兒也跟著補充了一句,兩人也再次沿著戰壕跑向了相反的方向,在接連的地雷爆炸聲中一遍遍的提醒著這些初上戰場的新兵。
“手榴彈準備!”
終于,當對面那些悍不畏死的鬼子冒著巨大的傷亡沖過地雷陣之后,衛燃和遠處的郭光棍兒幾乎同時發出了同樣的命令——他們兩個似乎是這片戰壕的前線軍官。
“嘟——!”
遠處,郭光棍兒吹響了哨子,幾乎前后腳,衛燃也吹了一聲尖利的流氓哨。
在這哨音中,一顆顆手榴彈飛出戰壕砸向了近在咫尺的鬼子。
“大刀準備!”
“殺!”
衛燃的命令換來了這些金貴的學生兵整齊劃一,卻讓他無比肉疼的回應。
這些無比珍貴的大學生本應是這個積弱許久的農業國往工業國轉變的一顆顆種子,但他們甚至都沒來得及萌芽,便要夭折在這片戰場上了。
“轟!”
遠處和近處的手榴彈相繼炸響,手里已經握住盒子炮的衛燃縱有千萬般的不愿,卻也只能嘶吼著下達了命令,“沖!殺鬼子!”
“殺——!”
這些滿腔熱血的學生兵終于還是跟著衛燃一起,舉著大刀沖出了戰壕,和不足20米遠的鬼子撞在了一起。
“砰!砰!砰!”
衛燃借著鬼子打出的照明彈,絲毫不吝惜彈藥的朝著對面的鬼子扣動著盒子炮的扳機。
他想盡可能多的用子彈打死鬼子來換回哪怕一個學生兵一秒鐘的生命。
顯而易見,遠處的郭光棍兒也抱著同樣的目的。
在被鬼子的照明彈一次次照亮的夜色中,衛燃一次次的打空了手里的盒子炮,掩護著周圍越來越多的學生兵撿起了鬼子的三八大蓋。
“砰!”
學生兵里,撿起敵人步槍的士兵相繼也開始朝著近在咫尺的鬼子扣動扳機,給同伴制造奪槍的機會。
也有的,甚至都沒來得及打上一槍,便被對面的鬼子用刺刀捅穿了胸口。
這些年輕的學生,卻如半個月前盧溝橋上那位呂大哥一般,將手里的步槍丟給同伴,隨后握住了捅進胸膛的刺刀連接的步槍,在嘶吼中朝著對面的鬼子發起了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后一次沖鋒。
“砰!砰!”
衛燃打空了兩支盒子炮里各自最后的一發子彈,隨后將一支夾在腋下,以最快的速度摸出彈夾壓進了手里那支盒子炮的彈倉。
可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已經有三頭鬼子徑直朝著他沖了過來。
“擋住他們!”
衛燃旁邊一個戴著眼鏡的學生大喊了一聲,端著剛剛撿起來的三八大蓋,和周圍的同學便一起迎了上去。
“快回來!”
衛燃顧不得將第二板子彈壓進去,連忙舉槍朝著那三頭鬼子扣動了扳機。
可就是這么一會兒的功夫,那名學生兵卻已經被鬼子的刺刀刺穿了胸口。
“快撿槍!”
一個殺紅了眼的學生大喊著提醒道,他已經殺死了兩頭鬼子,于他來說,他自認已經夠本了了。
“你過來!”
衛燃將這個殺紅了的眼的學生喊過來,他希望對方能多活一時半刻。
“長官!”這名學生兵立刻端著他的三八大蓋湊了過來。
“叫什么!”
衛燃說話間已經解下了九龍帶遞給對方,“三八大蓋給別人,把這個穿上!”
“董維新!”
這名士兵立刻答道,同時干脆的將手里的三八大概遞給了一個手里拿著大刀的同伴。
“這個拿著防身!先把它壓滿子彈。”
衛燃將其中一支盒子炮遞給對方,隨后又將另一支塞到他的手里,“然后跟在我后面幫我給這支壓子彈,還有這幾個彈匣!”
“是!”
董維新連忙接過了第二支盒子炮和幾個備用彈匣,還算熟練的開始給兩支盒子炮壓子彈。
與此同時,衛燃也取出了金屬本子里的那支來自長征路上的盒子炮,繼續朝著周圍越來越多,幾乎快把他和周圍的學生兵壓回戰壕的鬼子扣動著扳機。
要是溫老嘎還活著就好了.
衛燃加快射擊速度同時不由的哀嘆,如果溫老嘎還活著,憑他那手雙槍點射,肯定能給更多的學生兵爭取到一線的生機。
可惜,他從來都不是那種天賦異稟的人,他做不到如溫老嘎一般,兩支盒子炮點射不但準還快。
他此時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快的打空所有的子彈,盡可能的讓每一發子彈都打中一頭鬼子。
“砰!砰!砰!”
就在這個時候,他旁邊的董維新也開始了射擊。
“練過?!”衛燃大聲問道。
“我爹是響馬!”
董維新的語氣中透著興奮,“我爹教我的好像比學堂里學來的有用!”
話音未落,他已經打空了20發彈匣里的子彈。
幾乎就在最后一顆彈殼蹦出來的同時,他卻已經準確的將一個彈夾壓在拋殼口,竟是無比絲滑的將子彈壓了進去。
“糙?又一個怪物?”
衛燃心頭一喜,只是又瞄了幾眼,便學會了這個提高火力持續性的小伎倆。
然而,即便有了這個名叫董維新的學生兵幫助,即便他們兩個以最快的速度打光了九龍帶里所有的子彈,鬼子還是拼著傷亡沖進了戰壕。
至此,比白刃戰更加血腥的戰壕爭奪戰開始了。
“盒子炮送你了!活下來!”衛燃說著,已經彎腰抓起一把泥土丟向了三頭鬼子的臉上。
趁著這三頭鬼子下意識抬手并且側臉瞬間,衛燃已經撈住一條槍夾在腋下,同時一腳踢在了對方的膝蓋側面。
清晰的骨裂聲和緊隨其后的慘叫聲中,衛燃已經松開夾著的步槍,按著對方的腦袋狠狠的撞在了另一只鬼子的頭上,同時借力再次一個膝撞砸爛了第二頭鬼子的褲襠。
與此同時,董維新也踢了一腳爛泥到第三頭鬼子的臉上,幫著衛燃創造了一個難得的機會。
“咔!”
衛燃拽著這頭鬼子的手臂,同時朝著他的肋骨狠狠踹了一腳。
“長官這是哪一路的綹子活兒?”
董維新湊上來,將其中一只鬼子的槍奪過來遞給周圍的同伴問道。
“野山野嶺的外碼子!”
衛燃撿起一支三八大蓋的同時蹦出了一句黑話,這還是當初從胡八指那里學來的一鱗半爪。
“能說出這句就不是外碼子!”董維新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變得親切了許多,他同樣撿起了一支三八大蓋。
有這個來歷特殊的學生兵在,衛燃也算是找到了一個還算相得益彰的搭檔。
仗著身高臂長用槍砸開一頭鬼子的三八大蓋,董維新立刻朝著另外兩頭鬼子中的面門上甩了一把土,隨后舉槍突刺戳穿其中一頭。
“呸!”
衛燃朝著被自己架槍的鬼子吐了一口唾沫,趁此機會,董維新也立刻拔刀斜刺,解決了第二頭迷眼的鬼子。
幾乎前后腳,衛燃也將刺刀插到了對面那頭鬼子的脖子上。
雖然這完全地痞流氓的打法勉強彌補了人數劣勢,但如潮水一般涌上來的鬼子還是讓他們的陣地都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萬幸,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的身后也傳來了喊殺聲。
直到這個時候,衛燃才稍稍松了口氣。
他知道,是他們的援軍到了——二十九軍的那位副軍長率領的軍官教育團和特務旅。
可在松懈之余,他看著周圍滿地的受傷學生兵甚至學生兵的尸體,卻只覺得愈發的肉疼了,這些種子,本該發芽的。
月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