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光消退,他再次回到了克拉拉夢境中的農場,那匹咬人的馬也才剛剛轉身走向了遠處。
習慣性的看了一眼房子里的克拉拉,衛燃將目光又一次投在了金屬本子上,靜靜的看著那支金屬羽毛筆寫下了一行行的文字:
第三幕角色身份:喜豐照相館東家衛燃 回歸任務:守橋,熱武器狙殺至少5名侵略者,冷兵器擊殺至少5名侵略者,拍攝一張合影。
又是照相館?哪的照相館?守橋?守哪座橋?
只是一瞬間,衛燃的心里冒出了一個又一個地名。
到底會是哪一座橋呢?
在他的等待中,白光漸起,他也在這愈發濃烈的白光中看到了這次能用的東西。
抗日大刀、帶有盒子炮的長征扁擔、攝影箱子,祿來雙反,隨身酒壺,除此之外,還有裝有衣服的行李箱,以及來自拉多加湖最后一道防線的槍式相機。
到底是哪一座橋,會是那座橋嗎?
在衛燃的期待中,白光漸漸消退,他也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濕熱,同時也聞到了澡堂子里特有的味道。
“踅摸啥呢?”
就在這個時候,高粱桿的聲音也從身旁傳了過來,同時,還有一只手推了他肩膀一下。
“噗通!”
衛燃失去平衡栽進了澡堂子里,飛濺出了一大片的水花。
“這是今天的頭道水,好好泡泡,泡舒坦了我帶你們去吃早餐。”
就在這個時候,溫老嘎的聲音也傳進了耳朵。
“老叔,用我給你搓搓背嗎?”一個年輕的聲音問道,衛燃已經聽出來,那是趙守憲。
“不,不用,我自己來。”
衛燃用力抹了一把臉,然后便看到了這一池子水里除了自己之外僅有的三個人。
滿身都是傷疤的高粱桿,以及同樣滿身都是傷疤的溫老嘎。
還有已經壯實了許多,長高了許多,手里正拿著一條白毛巾遞過來,等著自己接下來的趙守憲,他的手上還帶著一串磨出了包漿的五帝錢。
“這才幾年的時間?沒看出來你小子都這么壯實了?”
衛燃接過毛巾的同時故作打趣的問道,“這日子過的可真叫個快啊!”
“誰說不是呢”
高粱桿靠著池子的邊緣,頗為自嘲的嘆息道,“這日子過的可真快,咱們張將軍都被罵成了賣國賊了。”
“四年了”
溫老嘎跟著嘆了口氣,“四年四個月了,這日子過的可真快。”
“都四年了.”
衛燃和高粱桿不由的怔了怔,前者此時已經確定了現在是什么時候,更確定了那座橋確實是那座橋,而后者則想到了另一件事。
“衛老弟,還記得當年咱們打的賭嗎?”高粱桿看著被氤氳的水汽兒遮住的屋頂囈語道。
“記得”
衛燃同樣看著朦朧的屋頂,“還有8年”。
“是啊,還有八年呢。”高粱桿嘆了口氣。
“什么還有八年?”溫老嘎問道。
“當年在喜峰口”
高粱桿兒說道,“我和衛老弟打賭還得多少年才能趕跑了鬼子。”
“12年?”
“衛老弟當時說只要十二年”
高粱桿兒嘆了口氣,“我拿我當時的盒子炮當賭注的,可惜,為了讓那些傷兵跑活下來,我把那倆盒子炮拿去換騾子車了。”
“好歹你那照相機是沒丟,不然你們倆那照相館可開不起來。”趙守憲在旁邊說道。
“守憲這話可沒說錯”
溫老嘎說道,“你們倆這些年是去哪了?”
“我傷好之后回了一趟察哈爾”
高粱桿兒說道,“兩年前鬼子占了察東的時候,我殺了幾頭鬼子,之后一路往西逃了大半年才又回來。”
說到這里,高粱桿兒指了指衛燃,“他去了通遼,去我們那兄弟郭光棍家里看了看,絕戶了,都被鬼子殺了。”
“說起這個”
溫老嘎說道,“當年你拜托我們找的這個郭光棍的女同學,我們找見了她家里人。”
“她人呢?”
剛剛還有些意志消沉的高粱桿兒嘩啦一聲坐直了身體,“那妹子在哪呢?她那兒有郭光棍的消息嗎?”
“33年秋天的時候,我去你當初和我說過的那個學堂找見了郭小兄弟的老師。”
溫老嘎說道,“通過那位女先生,我們找見了他稀罕的那個妹子,不過這個妹子當年就跟著家里去了金陵了。”
“嘩啦!”
衛燃像是這池子里有電似的坐直了身體,“哪?!你剛剛說哪?!”
“金金陵,怎么了?”溫老嘎看著衛燃問道。
“知道她在金陵哪嗎?”
衛燃只覺得一股讓他陷入絕望的涼氣兒都從腳底板一路躥到了天靈蓋兒。
“唉!在打聽了。”溫老嘎說完,衛燃也絕望的坐回了池子里。
現在已經是1937年了,如果剛剛提到的“4年4個月”是確切的,那么現在他們既然還有心思泡澡堂子,想必鬼子還沒“丟人”呢。
可相比此時此刻的緊迫,金陵的圖沙在年底可就要開始了,郭光棍暗戀的那個姑娘.她.她能躲開嗎?
可一定要躲開啊.
“那個王炳初的家里,我倒是去薊縣找見了。”
溫老嘎嘆了口氣,“也算半絕戶了,我找見的時候,他爹娘都病死了,他哥也早就參軍了生死不知,他嫂子當時帶著個半大丫頭沿街討飯活著。
嫂子把那丫頭子托付給我之后當天夜里就走了。”
“那丫頭子.”
“在我和守憲開的那個草藥鋪子里跟著做事呢。”
溫老嘎嘆息道,“那孩子今年13了,我打算著再等兩年,就讓她和守憲成婚吧,以后也算是有個家了。”
“王妹妹還小呢,說這個干嘛?”
趙守憲紅著個小臉說道,“我哪有心思成家,我要打鬼子呢。”
“打什么打”
溫老嘎嘆了口氣,帶著絕望說道,“哪打的清呦,我看呢,早晚要被這小鬼子把全國都占了。”
“打不清也要打”趙守憲緊繃著小臉說道。
“唉!莫談這些了!”
溫老嘎嘆了口氣,“再泡一會子,我帶你們去吃個早飯。以后咱們兩家生意對門不對行,有事相互照應著吧。”
說到這里,溫老嘎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朝著旁邊的趙守憲使了個眼色。
得到暗示,趙守憲站起身走向了這澡堂子的門口,坐在了搓背用的竹床上。
“等下你們哥倆去我那兒,我送你們點好物件!”
溫老嘎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倆那照相聶影的生意可做可不做,以后跟著我混吧,我這兒有個積陰德的劫道兒買賣!”
“什么買賣?”
高粱桿兒頓時來了興致,“這劫道兒還能積陰德了?”
“那可就要看劫誰了”
溫老嘎將聲音壓的更低了一些,“京津之間經常有往來的鬼子商人,我放出去幾個招子一直盯著鬼子的幾家買賣呢。
只要隔三差五劫他們一下子,那真叫一個仨月不開張,開張吃半年!”
“干了!”高粱桿兒幾乎沒有猶豫便應了下來。
“溫老哥怎么不回二十九軍了?”衛燃突兀的問道。
“你們不也沒回去?”溫老嘎沉默片刻之后反問道。
“咋敢回去呦”
高粱桿兒嘆了口氣,“整班整排,甚至整個連都死在峰口上了,咱活著回去了算怎么個事兒?咱們該死在長城上,唉!”
“是啊”
溫老嘎嘆了口氣,“咱們就該死在長城上,也不用背了這賣國賊的罵!”
“算逑!不泡了!”
高粱桿兒說著已經站起來,“走,咱們換個地方說話,盤算盤算那積陰德的好事兒!”
“去我那草藥鋪吧”
溫老嘎說著也站了起來,同時不忘低聲說道,“這個澡堂子也有我的股兒,另一個東家也是一起做買賣的。
以后要是遇到麻煩了,往這兒跑,從后門溜出去。”
“成!”高粱桿兒用力點了點頭。
草草擦干凈身上的水漬,四人各自換了條夏涼布的褲子和對襟的汗衫,又踩上圓口布鞋,隨后趁著天色將亮未亮,在溫老嘎和趙守憲的帶領下,鉆進了旁邊一個彌漫著草藥香氣的鋪子里。
此時,這間草藥鋪子已經拆了門板開始營業了,一個看著十三四歲的姑娘正在忙著擦桌子掃地呢。
“這就是炳初老弟的侄女,乳名叫以沫,她爺是個教書先生,親自給她起的名兒呢。”
溫老嘎說著招呼了一聲,“以沫,來,喊人兒,這是你高叔叔,這是你衛老叔,他們和你二叔在一個戰壕里打過鬼子呢。”
“高叔叔,衛老叔。”
這個叫以沫的文靜姑娘恭恭敬敬的喊了人,“快進來坐吧,我給你們泡茶。”
“送去后面吧”
溫老嘎說道,“守憲,你在前面盯著。”
“哎!”
趙守憲連忙應了,轉而開始幫著以沫點燃了門口一側熬藥的炭爐子。
隨著溫老嘎繞過泛著藥香味的柜臺,三人鉆進后面的小間兒之后,溫老嘎拽出來一個裝有草藥的竹筐,在里面翻了翻之后,取出倆包袱推給了衛燃和高粱桿兒,“自打知道你們倆要來這宛平城,我就開始給你們備著這份兒禮了,快打開看看!”
相互對視一眼,衛燃打開了手里這個鼓鼓囊囊的包袱皮。
在看到里面的東西時,他不由的一愣,這里面的東西并不多,但卻格外的貴重。
一條嶄新嶄新的而且塞滿了子彈的九龍帶,兩個露出槍把的盒子炮槍盒。
“正經德國造的插梭匣子”
溫老嘎低聲說道,“這個是我和我那朋友去城東砸了一個買辦的巢窩子搜出來的,送給你倆防身用了。”
“這可太貴重了”
高粱桿兒抽出這倆盒子炮稀罕的說道,他的眼睛都挪不開了。
“收著吧”
溫老嘎得意的說道,“現在別說我自己了,連守憲這孩子我都給他配上花機關了。”
“溫老哥這么說,我可就不跟你客氣,厚著臉皮收下了。”高粱桿兒說道。
“客氣個啥!”溫老嘎擺了擺手。
“我這沒啥可回禮的”
高粱桿兒說道,“等回頭兒.”
“以后長久著呢”溫老嘎擺了擺手。
恰在此時,趙守憲也把買來的早餐送了進來,他甚至還送來了一壺溫過的酒。
“溫老哥以后有什么打算?”
衛燃一邊說著,一邊拿起酒壺,給他們二人各自倒了一杯酒。
“以后.唉!”
溫老嘎端起酒杯和衛燃以及高粱桿兒碰了碰,“以后再說吧。”
“我其實打算去東北的”
就在衛燃和高粱桿兒分別準備說些什么的時候,溫老嘎說道,“要不是守憲和以沫還小,我真恨不得插著翅膀兒去東北。
我聽說那邊的抗聯還在和鬼子打呢,我這現如今,活著就倆奔頭兒,看著那倆孩子成家,打鬼子,打到死的那天。”
“我本來也打算去東北來著”
高粱桿兒嘆了口氣,“我想著先來北平看看能不能遇見郭光棍兒和王炳初兄弟。
沒成想他們倆沒找見,倒是遇見了衛老弟,說起這個,衛老弟,你什么打算?你怎么跑這兒經營照相鋪子了?”
“我也是準備找找郭光棍兒和王炳初”
衛燃在試著說出最近的大事兒卻被某活爹拒絕之后,只能順著話茬說道,“我也沒成想能這么巧。”
“巧啥巧”
溫老嘎嘆了口氣,“二十九軍就在這兒趴著,咱們這些見不得光的逃兵,可不扎著堆兒湊過來了?”
說著,他抬手指了指澡堂子的方向,“開澡堂的那位,以前也是二十九軍的,以前和我一擔兒挑一樣都是炊事班的,他也是僥幸活下來,沒臉回去悄悄跟來了。”
“咱們可不就是逃兵”
高粱桿兒像是魔怔了一般自顧自的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咱們得死在喜峰口才對呢,咱們.咱們咋就咋就活下來了?”
“可不.咋就活下來了呢.”溫老嘎嘆了口氣同樣端起杯子灌下了一杯苦酒,“咋就活下來了呢。”
“溫老哥,你這里有多少子彈?”衛燃重新給他們二人倒滿的同時問道。
“算上你們包袱里的七八百發還是有的。”
溫老嘎敏銳的察覺到了什么,“怎么了?”
“沒沒什么.”
衛燃在數次試圖透露些什么卻都被活爹拒絕之后,最終端起杯子煩悶的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