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號這天一大早,城區的華界和日租界周邊依舊在時不時的響起零星的槍聲,如果爬上房頂,更是可以看到各處蒸騰的硝煙。
在這人心惶惶中,吃過早飯的曹啞巴換上了一套干凈的中山裝,帶著同樣穿著中山裝的陶燦華,駕駛著昨晚染谷由紀夫送來的那輛鬼子轎車離開了敘情書寓。
轎車的副駕駛位置,陶燦華一遍遍的熟悉著昨天從茉莉那里學來的射擊要領,時不時的,甚至還舉起槍,對準車窗外面的電線桿瞄一下——直到曹啞巴踩下剎車,沒好氣的給他后腦勺來了個脆響脆響的大耳刮子,他這才訕笑著關了手槍保險,將其重新藏進了腿上搭著的那間外套里。
當曹啞巴重新駕駛著車子跑起來的時候,躲在書寓房頂老虎窗陰影里的衛燃也收起的望遠鏡,轉而趁著樓下的茉莉不注意,沿著老虎窗往閣樓里看了一眼。
只可惜,這老虎窗的里面糊了厚厚一層早已發黃的英文報紙,即使邊緣有個別的縫隙能往里面瞄一眼,看到的也只是厚重的窗簾。
沒有過多的耽誤,衛燃踩著梯子下樓之后朝著茉莉搖了搖頭,跟著對方下到了一樓,接過楊媽幫忙熬的中藥一飲而盡,隨后又任由茉莉幫忙,給自己全身各處的傷口換了藥。
31號的這天,包括衛燃在內,留守書寓的所有人都在等著曹啞巴和陶燦華的歸回以及可能和他們一起到來的好消息。
這一等,地下和地上的人,便從早晨太陽剛剛冒頭,一直等到了頭頂能看見星星的時候,曹啞巴這才將那輛鬼子汽車徑直開進了小院里。
“快,快來幫忙!”
陶燦華幾乎在楊媽用頂門杠頂死了院門的同時,便推開車門急慌慌的低聲招呼了一句。
在茉莉和只有一只手能用的衛燃的幫助之下,陶燦華先后從前后排車廂里攙扶出來一個穿著長衫帶著禮帽的人和一個裹著毯子的人,緊接著,車廂里又自己鉆出來一個穿著上衫下裙和黑色小皮鞋,留著學生頭的姑娘。
這還沒完,等掀開后備箱,曹啞巴和陶燦華又從里面先后抱出來兩個看著也就十三四歲,全身臟兮兮,而且彌漫著淡淡血腥味的孩子。
“這是.”
“噓——!”茉莉止住了陶燦華的介紹,低聲說道,“送去地下室。”
聞言,陶燦華趕緊止住了話頭,攙扶著其中一個,跟在衛燃攙扶著的那個裹著毯子的人身后,鉆進了根本沒有開燈的小樓里。
等曹啞巴和茉莉各自抱著一個半大孩子,帶著那個女學生打扮的姑娘也進來,楊媽也從外面幫著關上了房門,轉而開始摸黑清理著那輛鬼子的轎車。
穿過一樓大廳進入儲藏間,又沿著臺階進入封住了窗子的半地下室,當頭頂明亮的日光燈管被相繼點亮取代了樓梯間里昏黃的小燈時,衛燃卻皺起了眉頭。
此時被他們帶進來的人里,有身穿長衫蓬頭垢面的馮懋耘馮先生,此時的這位馮先生可謂格外的狼狽。
這才短短幾天沒見,他不但整個人消瘦了許多,而且連原本打理整齊的頭發都格外的凌亂,其中更是摻雜著些許灰白,除此之外,他的雙手十個手指頭都帶著傷,其中甚至有的連指甲蓋都掀開了。
而且看他渾渾噩噩的模樣,顯然精神上也遭受了極大的打擊。
再看那個裹著毯子幾乎算是被曹啞巴背進來的,竟然是在三不管兒經營小吃攤子的那位孟大爺。
相比馮懋耘,他的狀況要更差一些,這位孟大爺此時已經處于昏迷的狀態,他的兩條腿和兩條胳膊乃至掌心和肩膀處全都有刺刀留下的貫穿傷,尤其左邊大腿更是被割掉了能有火腿腸大小的一塊肌肉,并且被撒上了厚厚的一層似乎是草木灰的東西。而在邊緣處,甚至還有燒焦的痕跡。
似乎是生怕眾人誤會,陶燦華看了眼已經捂住嘴巴雙眼通紅的茉莉,急忙解釋道,“他還活著,他是被鬼子用鐵絲綁在一根電線桿上的,啞巴叔好像認.”
“我一個人恐怕沒辦法救他,而且沒有藥品和醫療器械。”衛燃不等陶燦華說完,便直勾勾的看向茉莉。
他知道這位孟大爺曾救過茉莉的命,也知道茉莉無論如何都想救這位孟大爺,但現在只憑他自己這個殘廢獸醫,恐怕根本無能為力。
茉莉同樣聽懂了衛燃的話里的暗示,扭頭便往樓上跑。見狀,衛燃又看向那倆被放在戲臺上的半大孩子。
這倆孩子的狀況不比孟大爺好多少,他們瘦小的胳膊上和腿上,都有曾經被東西穿過并且捆綁留下的傷痕,他們那瘦骨嶙峋的后背乃至屁股上,更是有一個個似乎是用煙頭燙出來的傷痕!
但無一例外,這倆加一起恐怕都不到三十歲的孩子全都活著、全都氣若游絲般的活著!
“他們是啞巴叔從城西邊一個破廟里發現的,當時他們就被綁在破廟的柱子上。”陶燦華咬牙切齒的說道,“周圍還有不少的煙頭!”
“燦華”
衛燃咳嗽一聲,清了清嘶啞的嗓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說道,“你在這兒幫不上忙,你現在趕緊上去,從轎車開始檢查這一路有沒有滴落血跡。
如果有就仔細的洗干凈,再問楊媽殺兩只老母雞,盡量讓雞血撒的哪哪都是。
另外問問楊媽家里有沒有耗子藥,有的話拌上香油和母雞的內臟在院子各處,尤其是小院門口多放一些。”
“哎!我這就去!”
陶燦華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做,但卻格外干脆的應了下來,而曹啞巴在皺著眉頭認真的看了衛燃一眼之后,扭頭看著陶燦華離開了地下室。
直到這個時候,衛燃才看向了跟著一起下來的那個學生打扮的姑娘。
這姑娘看著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雖然長相并不算多么漂亮,卻也有些富家姑娘特有的氣質。
見衛燃看向自己,這姑娘立刻自我介紹道,“我是關零露,關秉文的姐姐。”
聞言,衛燃點點頭,“小關目前狀況還算不錯,關小”
“叫我零露就好”關秉文的姐姐頗有些干脆的說道。
“零露小姐如果不急,不如先去二樓坐坐怎么樣?”
衛燃看了眼身側躺著傷員的戲臺,又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坐在戲臺邊的馮先生,“順便幫我們安撫一下馮先生。”
“也好”
關零露點點頭,攙扶著渾渾噩噩的馮先生就往樓上走,一時間,這地下室里也就只剩下了衛燃和曹啞巴,以及那三位危在旦夕的重傷員。
沒有等待多久,伴隨著嘎嘣一聲響動,樓梯扶手拐角翻轉了一百八十度,緊跟著那面大鏡子也被人從里面推開。
幾乎前后腳,秋實和美香二人便從那扇小門兒鉆了出來。
“情況緊急長話短說”
衛燃干脆的解釋道,“三個傷員都需要清創縫合,他們可能還面臨失血過多的情況。但是我現在只有一只手能用,我需要安迪幫我一起縫合傷口,還需要足夠多的醫療器械。”
“啞巴叔,把他們都送進地下室吧。”美香根本沒有任何猶豫的說道,“安迪已經在等著了,藥品之類的一應物資你不用擔心。”
“我先下去?”
衛燃說完,見美香點點頭,立刻跟著秋實往隱藏起來的地下室走,反倒是美香,竟然在衛燃鉆進那扇小門的同時,便親自推動鏡框讓出空間,獨自沿著臺階走向了地上。
在一番忙碌的準備之后,孟大爺和那倆不知道名字的小家伙被送進了隱藏起來的地下空間。
緊跟著,曹啞巴將衛燃曾經睡過的床和安迪睡的那張床并在一起,先將傷的最重的孟大爺抱到這張床上之后,又將關秉文給扛了出去。
“接下來恐怕你才是主力”衛燃看著匍匐在床上的安迪提醒道。
雙腿骨折的安迪點了點頭,示意秋實將兩個硬牛皮材質的藥箱和臺燈拿過來,一邊給自己戴上手套一邊問道,“我該怎么做?”
“先做麻醉清創,然后捆扎止血,下一步剔除被燙熟的爛肉進行縫合。注意避開主動脈和靜脈血管。”
坐在孟大爺床邊的衛燃說著,也伸手拿起了一把止血鉗做好了準備。
在他的指揮之下,雙腿骨折的安迪成了這場手術的主力,這個姑娘在給孟大爺打上了麻藥,又仔細的沖洗干凈那些似乎是草木灰一樣的東西之后,按照衛燃的指導動作麻利的開始了清創縫合的工作。
“你的臨床經驗好像非常豐富?”衛燃忙里偷閑的問道。
“三不管的青洪幫每次火拼之后,都是把人送到我和達格瑪工作的那家醫院救治的。”
安迪一邊忙活一邊解釋道,“這算是我和達格瑪的副職,畢竟現如今德國人早就撤走了,德國租界都不在了,我們姐倆總得想辦法活下去,不能總是指望著沃爾克先生救濟,更何況,我還得供我哥哥留洋的學費呢。”
“你供你哥哥留洋?”衛燃愣了愣,他可沒想到安迪還要肩負這樣的責任。
“其實沒出什么力氣”
趴在孟大爺身邊忙活的安迪解釋道,“我只給我哥湊齊過一次學費,其余都是美香借給我的,我和我哥都欠了她好幾千大洋了。不說這個了,接下來怎么做?”
“這里”衛燃用止血鉗指了指孟大爺的傷口,“把這里縫合起來”
在衛燃的指揮之下,安迪一步步的完成著縫合的工作。而在地上部分,曹啞巴也將后背上有一大片燒傷的關秉文背到了沒有電燈的二樓,讓他和他的姐姐關零露,以及他的老師馮懋耘并排坐在了一起,和對面沙發上坐著的名妓美香,在黑暗中低聲商討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