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散著尼古丁味道的地下室里,還不等手上的香煙燃盡,頭頂洞口的金屬板便再次傳來了敲擊聲。
“你該上去了”朱麗葉說話的同時已經在著手熄滅桌邊的煤油汽燈,“謝謝你的幫助。”
“沒...沒什么”
原本還想多問一些的衛燃暫時忍住了心中的好奇,將煙頭丟進了不遠處的壁爐里,隨后用旁邊的鐵皮盆子蓋住了猩紅的炭火。
等到身后那盞煤油汽燈徹底熄滅,頭頂的金屬板也被打開,米婭焦急的朝衛燃擺手示意他趕緊上去。
戴上牛皮手套,衛燃頂著頭頂飄落的炭灰,動作麻利的攀著鋼筋扶手爬了上去,而米婭也動作極快的重新將金屬板恢復原狀,用炭火蓋在了上面。
“從窗子里出去”
米婭脫掉手套的同時低聲說道,“然后去弗蘭克家,記得別被人發現,和他說,是蒙太古讓你躲到他那里的。另外,門口有人守著,路邊說不定也有人守著,如果...如果你被發現了,就想辦法離開基爾港吧。”
“明白”衛燃點點頭,同樣脫下手套遞給了對方。
“他怎么樣?”米婭打開窗子問道。
“手術做完了,能不能活下來要看他自己。”
衛燃說完,已經順著窗子翻了出去,而米婭也抽走鋪在窗臺上的毯子卷起來放在一邊,隨后干脆的關上窗子拉上了厚重的窗簾。
你們到底是為誰工作的...
衛燃暗自嘀咕了一句,從金屬本子里拿出蘇軍斗篷以及沒有那雙潮乎乎的靴子換上,借著夜色的掩護,迂回摸向了弗蘭克的家。
自從那位名叫亞當的鏈狗被他和弗蘭克投湖之后,這座小鎮上甚至已經安排了巡邏的士兵,這可是昨天晚上沒有的。不過好在因為燈火管制的緣故,只要小心點,想避開他們倒是并不算難。
循著記憶,衛燃一路有驚無險的摸到弗蘭克家的木頭房子附近,收起斗篷和靴子之后,換上一直拿在手里的鞋子,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門。
不久之后,房門里便傳來弗蘭克警惕的詢問,“誰?”
“是我,維克多。是蒙太古讓我...”話都沒說完,房門便被弗蘭克打開,衛燃也立刻鉆了進去。
“怎么了?”弗蘭克皺著眉頭問道。
衛燃將酒館里的情況簡單的描述了一番,順便也跟著對方走進了昨天晚上睡過的房子。
“你給他做了手術?”弗蘭克驚訝的看著衛燃,“沒想到你還會這個手藝。”
“以前做過獸醫”衛燃再一次搬出了屢試不爽的借口,“不過他的情況并不算好,能不能撐過去只能看他自己。”
“總比一直拖著好”弗蘭克心情愉悅的說道,“你等等,我去拿瓶酒,我們必須喝一杯!”
等到對方拿著兩個杯子和一瓶酒回來,衛燃試探著問道,“弗蘭克,能不能說說朱麗葉他們的事情?”
弗蘭克猶豫片刻,隨后嘆了口氣,靠著墻壁坐下來,一邊抿著杯子里的酒一邊在昏暗的房間里低聲說道,“你知道華沙秘密大學嗎?”
“華沙秘密大學?知道,你是想說,朱麗葉女士是秘密大學的教授?”
衛燃驚訝的問道,這所謂的華沙秘密大學,是在波蘭被德軍占領之后由知識分子成立的一個秘密組織。但這個秘密組織怎么跑到德國來了?
拋開波蘭本身總是選錯隊伍的天賦技能不談,二戰時期,波蘭在被德軍占領的同時,幸存下來的波蘭人也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就連歷史悠久的華沙大學,也變成了德國人的軍營。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許多波蘭教授組織了所謂的波蘭秘密大學,以小組的形式,在私人公寓、地下室、田間地頭乃至各種看起來安全的地方進行秘密授課。
這些波蘭秘密大學的風險比身具猶太血統一點兒不低,一旦被德國人發現,不但授課的老師,連聽課的學生都要一切面臨被活活燒死的風險。
可即便如此,截止到1944年,已經有超過300名教授,和至少3500名學生參加了華沙秘密大學的各種課程,而這其中有多少遭到了德國人的屠殺,恐怕連當時的德國人都不清楚。
“你知道華沙秘密大學?”在衛燃再次給出肯定的答案之后,吃驚的人反倒成了弗蘭克。
“據我所知,他們不都是在波蘭組織地下授課嗎?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他們曾經都是華沙大學的教授”
弗蘭克低聲解釋道,“后來波蘭被占領后,他們成了華沙秘密大學的授課老師。”
“等等,你說的他們...”
“地下室的那兩個”
弗拉克露出一抹慘淡的笑容,“朱麗葉...就叫她朱麗葉吧,她曾是數學系的教授,那個受傷的男人,我們稱呼他為羅密歐,他曾經是哲學系的教授。阿圖爾以前是華沙大學的德語老師,啞巴老爹以前是法學系的教授。米婭是阿圖爾的學生,我是啞巴老爹的學生。”
“你們...你們怎么跑到這里來的?”衛燃愈發的吃驚。
“我們的秘密大學被納脆發現了”
弗蘭克仰著頭低聲說道,“海妖酒館原主人的兒子埃里希你肯定知道吧?你肯定知道的,畢竟在我們來這里之前,你就在那座酒館里工作了。”
“額...知道”衛燃謹慎的回應道,他也總算知道了自己這酒保身份的來歷。
“他是朱麗葉的學生,一個數學天才。而我和我的妹妹還有和米婭都來自德國和波蘭的邊境城市什切青。”
“然后呢?”衛燃追問道。
“然后?”
弗蘭克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在埃里希和他父親,也就是你上一任老板的幫助下,我們順利逃到了丹麥,但沒過多久,德國人就打到了丹麥。”
“你們還真會選地方...”
衛燃暗自腹誹,能選一個二戰時僅僅抵抗了德軍四個小時就投降的國家去避難,這花活恐怕還真就只有波蘭人做得出來。
弗蘭克可沒注意到黑暗中衛燃古怪的表情,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說繼續說道,“沒辦法,我們又在埃里希父子的建議下換了個身份,分批逃到了基爾港。可在那之后不久,埃里希和他的父親便因為具有猶太人血統被抓走了。
后來的事情你肯定猜到了,阿圖爾老師以酒水商人的身份接手了海妖酒館和那座原本當作酒窖用的地下室,后來我們還在一些人的幫助下,想辦法解救了埃里希,并把他和他的母親送到了瑞士避難。”
說到這里,弗蘭克嘆了口氣,“最開始我們只是想活下來,但是后來,我們覺得該做些什么。”
“那些舞女呢?”衛燃突兀的問道。
“她們...她們....都是我們的同學”
弗蘭克陰郁的念叨著,“陪那些德國人上床,順便收集他們的出海信息和歸港信息,這是她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衛燃怔了怔,忍不住問道,“可是這些情報你們就算獲取到又有什么用?”
“總會有用的”弗蘭克仿佛在安慰自己一般說道,“羅密歐說,那些情報會起到大作用的。”
衛燃張張嘴,明智的沒有再繼續問下去,而是端起杯子和對方碰了碰,仰頭將里面的酒灌進了嘴里。
此時,他已經沒有了調侃對方的想法。
對于這些流亡的學生和老師,對于這些國破家亡的波蘭人來說,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已經足以稱得上是英雄。至于不會站隊,那些事情又怎么是這些人能決定的?
“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嗎?”弗蘭克端著酒杯問道。
衛燃想了想,開口問道,“地下室那個男人,羅密歐,他是怎么受傷的?”
“他在往外傳遞情報的時候被鏈狗亞當發現了,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救出來。”
“傳遞情報?他向誰...算了,當我沒問。”衛燃硬生生的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或許是英國人吧”
弗蘭克給出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他是我們這些人里唯一會英語的,平時他都是單獨行動,靠我的郵差身份和他單線聯系,只有那幾位老師知道我們收集的情報最后會送到誰的手上。”
“需要我做什么嗎?”衛燃開口問道,“我可以幫你們的。”
“看阿圖爾的安排吧”弗蘭克模棱兩可的說道,“不過幸好亞當死了,我們只要想辦法保住地下室的秘密就夠了。”
說到這里,弗蘭克看了眼窗外的夜色,重新給衛燃倒了一杯酒之后說道,“好了,喝完這杯酒早點休息吧。”
衛燃聞言點點頭,端起杯子和對方碰了碰,隨后一飲而盡,目送著對方離開了房間。
“竟然真的是波蘭人...”
衛燃看著外面的夜色,難以置信的嘀咕了一句,實在不知道這算是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畢竟說到底,這才剛剛1941年而已,距離二戰結束還早著呢。
這些人能不能堅持到戰爭結束,或者說有幾個人能堅持到二戰結束,實在是個讓人絕望的未知數。但就像地下室里那個代號朱麗葉的數學教授說的那樣,這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