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謙站了起來,左右踱步,思索了一番,然后抬頭看著李云,忽然說道:“二郎,也許我可以替你去一趟京城。”
他輕聲道:“你是江東之主,輕易不好離開,也不能離開,但咱們又不好完全對朝廷置之不理,更不能對京城里的局勢一無所知,我是京城人士。”
“我回去一趟,要合適得多。”
杜謙背著手,繼續說道:“我回去之后,不僅可以見到裴璜,還可以見到天子,見到家父,見到這些當事人之后,京城里的局勢便會瞬間明晰。”
“至于好處之類。”
杜使君背著手說道:“該要的,由我去要。”
他笑著說道:“只不過,我不能站在江東的角度去要,到時候便跟他們說,我家里人被二郎你綁在了江東,因此不得不去替你辦這趟差事。”
“我這一趟去。”
杜謙輕聲道:“只要能見到裴璜,見到天子,別的不敢說,我至少可以保證,咱們江東絕不會成為眾矢之的。”
李云摸了摸下巴,認真思考了片刻,隨即皺眉,搖頭道:“不成不成,受益兄回去雖然合適,但是你這一離開江東,這江東的政事,誰來處理?”
杜謙看著李云,笑呵呵的說道:“自然是二郎你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你早晚都要做這些事情,軍務只是一時的,政務才是要緊。”
“我若是離開江東,二郎便坐鎮這金陵府。”
杜使君笑著說道:“其實也就是一些繁雜的事情,耗時間,耗精力,卻不怎么難。”
李云坐了下來。
“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沒什么可想的。”
杜謙笑著說道:“這種時候,我回去正合適,恰好,我也想要回去看一看關中,看一看京城,再見一見家里的父母。”
說到這里,他長嘆了口氣:“我也兩三年未見他們了。”
話說到這里,李云也沒有什么拒絕的理由了。
其實處理政事,他并不是處理不了。
在婺州做刺史的那段時間,召卓光瑞去幫忙之前,婺州的事情一直是他在處理,如杜謙所說,并不是如何難。
只是很耗時間罷了。
如果整個江東要緊的政務,都由李云親自處理,他雖然能夠處理得來,但卻基本上沒辦法離開金陵了,要被死死地拽住腿腳。
再不能像先前那樣,想去哪里巡視就去哪里巡視。
李某人嘆了口氣,問道:“那杜兄準備什么時候動身?”
“就這兩天罷。”
杜謙背著手看向外面,然后回頭看向李云,笑著說道:“臨去之前,我有兩個問題問二郎。”
李云點頭:“杜兄問就是。”
“二郎想要從朝廷那里拿到什么?”
這個問題,讓李云認真思考了一番,然后他很認真的說道:“江南不成為眾矢之的,其實便已經足夠了,不過如果受益兄能辦到的話,我還想要從京城軍器監里弄些能工巧匠回來。”
“當然了,能弄些金銀珠寶之類的賞賜,那就更好了。”
杜謙啞然一笑:“就這么簡單?我還以為二郎想要江東節度使呢。”
李云搖頭笑道:“江東節度使不是要來的,等我跟姓周的打上一架,打贏了自然就來了。”
杜謙想了想,又繼續說道:“第二個問題。”
“咱們江東,現在有多大的能耐?”
這個問題,讓李云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他認真思考的許久。
“江東如果現在跟平盧軍死磕到底干上一場。”
他自信道:“我覺得我不會輸。”
杜謙默默點頭道:“我記下了。”
杜謙是個行動能力很強的人,否則他當初便不會拿著朝廷的文書印信,帶著家仆兩個人,千里迢迢從京城,一路趕到越州來。
這一次也是一樣,跟李云對話之后的第三天一早,他就騎著馬,依舊是帶著杜來安,準備上路回一趟京城。
與上一次不同的是,因為沿途可能會有危險,李云從自己的衛隊里,抽出了二十個人,沿途護送。
這二十個人,已經是李云衛隊之中的精銳了,幾乎個個具備騎射的本領,已經可以稱得上是騎兵。
即便是在這種世道,他們也可以護著杜謙去任何地方。
告別了家人與李云,還有金陵的一眾下屬之后,杜謙帶著杜來安,以及隨行護衛,騎上馬,一路奔出金陵城。
金陵距離京城,不算近,也算不上太遠,約莫一千二三百里路。
杜謙雖然是文人,但是世家出身,馬術精熟,在愛惜馬力的情況下,一天奔行二百里不是太大的問題。
再加上他年輕力壯,一路上沒有怎么停歇,出發之后的第六天就進了關中,第七天就遠遠的看到了京城。
一路來到京城城下,還沒有進城,杜謙便怔在了原地,默默看著這座城池,久久沒有說話。
杜來安跟在他身后,也看著京城,長嘆了一口氣:“公子,聽說京城里遭了難,城中百姓只十剩四五了,也不知如今,是個什么模樣。”
他也是京城人士,自小在京城里長大,對于關中大變,自然是有些唏噓感慨的。
“還有府上,也不知道大家都好不好。”
京兆杜氏,原先是極興盛的家族,尤其是百多年前,家中人才輩出,當時京城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的說法。
而這一次京城動蕩,受沖擊最大的,自然也是扎根京兆的杜家,雖然與父親杜廷沒有斷過書信,但是書信畢竟只能知道個大概。
此時,對于家中的情況,杜謙也是牽掛到了極點。
他閉上眼睛,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
“進城之后,就都知道了。”
說到這里,他回頭看了看身后的一眾隨從,沉聲道:“弟兄們,進城!”
因為是朝廷命官,有朝廷的印信腰牌,即便帶了二十個佩刀的護衛,杜謙還是很順利的進了京城。
此時的京城,距離動亂已經過去了幾個月時間,城中的買賣生意,已經恢復的泰半,大街小巷,也不少見行人。
叫賣聲,也此起彼伏。
杜謙下了馬,走在寬大的街道上,良久之后,才對著杜來安長嘆了一口氣:“來安,人少了許多啊。”
杜來安也嘆了口氣:“是,沒有從前熱鬧了。”
他抬頭看著杜謙,問道:“公子,我們回家嗎?”
“回家,回家。”
從小在京城里長大,京城里的街坊,以及路徑,主仆二人閉著眼睛都能摸到,二人牽著馬,很快一路來到了安仁坊,進了安仁坊之后,兩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安仁坊依舊在原先的位置,但是坊里的房屋建筑,已經只剩下一半不到,隨處可見火焚的痕跡。
杜謙左看看右看看,終于在路邊見到一個熟識的老者。
“秦伯…”
杜謙喊了一聲:“安仁坊怎么了?”
這個叫做秦伯的老人,早年也是朝廷里的官員,這會兒已經致仕,就住在安仁坊里,從小看著杜謙長大,他見了杜謙之后,又驚又喜:“十一郎回來了。”
杜謙上前,對著他欠身行禮,問道:“秦伯,這安仁坊怎么這樣了?”
秦伯嘆了口氣:“匪寇進城,不就四個字?”
“燒殺劫掠。”
“安仁坊被他們點了一場大火,燒了半數房屋,沒個幾年時間,休想緩過氣來。”
說著,他看了看杜謙,問道:“十一郎還沒有回家罷?你家祖宅,也被燒了…燒了小半。”
杜謙聞言,對著老者拱了拱手,帶著杜來安,一路跌跌撞撞跑回家里去。
杜宅的牌匾依舊高掛,只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來,已經不是原先那塊杜家先祖題寫的牌匾了。
杜謙不由分說,闖進了自家宅子里,守門的也認出了他,不敢阻攔,一口一個公子。
杜謙一路從前院跑到后院,只見杜家的祖宅,的確被燒毀了不少,現在一些工匠,正在杜家寨子里,修繕這座受損嚴重的宅子。
杜謙愣在原地,看著那些個被燒毀的痕跡,半晌沒有動彈。
過了不知道多久,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他身后想起:“回來了。”
杜謙回頭,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站在他身后,靜靜的看著他。
杜謙立刻垂下眼淚,上前叩首道:“父親!”
正是禮部尚書杜廷。
杜尚書將兒子攙扶起來,搖頭道:“為父這里剛收到你要回來的書信,你便已經趕回來了,怎生趕路趕得這么急?”
杜謙在金陵要動身之前,給家里寫了封信,如今幾乎是前后腳到京城。
“念家心切。”
他站了起來,問道:“爹,家里人…”
“都還好罷?”
“好不了。”
杜尚書嘆了口氣:“這世道,怎么好?”
“本來,自你祖父往下,住在這祖宅里的,有近二十人。”
杜尚書神色黯然:“現今,不算流落在外的。”
“還住在這宅子里的,只有六七人了。”
杜謙握緊拳頭,半晌沒有說話。
杜尚書拉著他的手,低聲問道:“我兒,江東…如何?”
杜謙回過神來,深呼吸了一口氣,看向自己的父親。
“江東已是一國。”
“能不能成,只在機緣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