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張幼謙星夜兼程,兩日后抵達龍門鎮。
這是前往瑯琊閣必經之路,過了龍門鎮,再行百里,便是瑯琊閣了。龍門小鎮并不大,住著十幾戶人間,都是茅屋草舍,并沒有名字那樣霸氣。兩日來,我二人米粒未進,見到有一戶農家開著門,于是上前拍門,討要口熱水喝。
有個老嫗前來開門,我們說明來意后,便讓進了家中。家中只有一個老嫗和一個五六歲女娃,女娃見到我們,有些害羞,連忙跑到了內屋。
老嫗找來兩只帶缺口的粗瓷大碗,倒了些開水,便出去了。不片刻,取來了兩個窩頭,摻著一些白面,另有一碟白菜葉咸菜,道,鄉野粗鄙人家,沒有太好的吃食,兩位將就一下。
我們連連道謝,邊吃便閑聊,問,家中沒有男人嘛?
老嫗嘆了口氣道,老漢死的早,娃他爹今年開春去出徭役清河道,累出了肺癆,回來后沒多久,就過去了。如今我一個人帶著娃兒,勉強過日子吧。還好今年苞米收成好,多收了三五斗,終于能過個飽冬了。
朝廷早已用飛鴿傳書,命令東海沿岸二百里村民疏散,奇怪的是,一路上并沒有見到太多流民,于是問,朝廷沒有下發官文,說海嘯將至,讓你們撤離嘛?
老嫗說,昨日村保就開過會哩,不過,大家商量了下,出去背井離鄉,早晚也是餓死在路上,倒不如待在家中,聽天由命吧。況且,我們村地勢高,要真有海災來了,也不一定有事。
我與張幼謙沉默不語。
吃罷東西,兩人拜別趕路,張幼謙執意要留下十兩銀子,老嫗說什么也不要,直到我說,這十兩銀子是給娃娃買吃食的,她才收了下來。
一路上,張幼謙憂心忡忡,道,這次海嘯,威力非凡,縱然這里地勢高,卻也未必能躲過一劫。我也道,這兩年來,百姓日子清苦,好不容易有個好收成,卻讓他們背井離鄉,換作是你,也不干啊。
張幼謙點頭,兩人商議起,對付海嘯的法子。
如今我倆雖有兩陣之力,然而我心中卻一直沒有把握,萬劍河山十二招,我已經領悟到前十一招,然而威力最大的一招,萬劍歸一,卻始終不得法門。倒是張幼謙信心十足,玄元劍訣練至第九重,早已躍出三境之外了。
這日中午,二人抵達瑯琊閣。
李長陵接手瑯琊閣半年以來,瑯琊村宛然換了一副模樣。平安閣和長生閣之間的矛盾得到了極大的緩和,不再像以前那樣,為了爭點水渠,便鬧得水火不容。
一進村,便看到李登云帶著媳婦李榮花在外面散步。看到我們,兩人連忙上前,道,蘇兄弟、張兄弟,你們怎么來了?
我指了指東海,道,你們知道了?
李登云點頭,說幾個長老上午還在商量,要將全村人轉移到瑯琊山頂,我們瑯琊閣有陣法相護,些許洪水,難不倒我們。我心中暗嘆,卻是難不倒你們,但整個沿海幾百里百姓,可就要遭殃了。不過,瑯琊閣的人能自保就已不錯了,還能奢求他們什么呢?
這時,刁婆婆從山頂飄然而至,對李登云便是一頓痛罵,道,山下這么危險,你怎么有把咱家榮花帶出來了,要是有什么閃失,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我們連忙上前問好,這刁婆婆雖然嚴厲,但是順毛驢,你和顏悅色,她也沒有了脾氣。
如今李榮花已懷胎七八個月,開始顯懷了,張幼謙道,我掐指一算,刁婆婆,你要抱孫子了!
刁婆婆問,你怎么得知?
張幼謙說,這女子懷胎,若是女娃,肚子是圓的,若是男娃,肚子便是尖的。你兒媳婦肚子尖尖,不是男娃又是什么?
李榮花羞得滿臉通紅。
刁婆婆哈哈大笑,得意道,也不看是誰家的娃兒,對了,你們怎么來了?
我們說明了來意,刁婆婆聞言,神色凝重,道,你們有這份心,著實不錯,但這次天災,不同以往。老天爺不讓大明日子好過,我們又奈何得了它?不說了,到山頂上去喝茶去!長陵那小子,昨兒剛回來。
我們婉言謝絕,我說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我兄弟二人,雖能力有限,但也愿意一試,哪怕阻它片刻,少淹上十幾里,也總比什么都不做要強些。
刁婆婆一臉敬意,道,若天下修行之士,有你二人赤子之心,那就容易多了。
刁婆婆等三人回到了瑯琊閣,我們在來到了瑯琊臺。瑯琊臺上,那塊巨石依然聳立。半年之前,我便是從這上面,領悟出了萬劍河山的招式,如今,又來到這里,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覺。
一句熟悉的聲音傳來,你們來了。
順聲看去,李長陵站在懸崖邊,一身白衣,臉色凝重的望著東海。放眼望去,數十里外,一道白線正向這邊緩緩而來。
三人并肩而立,李長陵道,有志同之友,吾道不孤!
張幼謙說,你武功又不行,來這里作甚?
李長陵沒好氣道,我自幼便與這東海之浪相斗,這一點,我比你在行。
張幼謙說,那咱倆比上一比?
我勸道,都什么時候了,還在打嘴仗?
李長陵忽然從懷中取出了一壺酒。
張幼謙道,你不是不飲酒嘛?
李長陵傲然道,我喝醉了酒,連自己都怕!
說著,仰頭飲了幾口,扔給了張幼謙,張幼謙擦了擦酒壺,李長陵伸手便去奪,張幼謙道,如此美酒,不飲豈不可惜?仰頭一飲而盡。我說給我留點,張幼謙將酒壺扔給我。
我哈哈一笑,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酒,與子同飲!
我將酒壺倒懸,勉強從壺中倒出了一滴酒。我罵道,娘的,浪費了我一首好詩!
那一道白線越來越近,不多時到了數里之外,確切說,是一道水墻,高達百丈,便如移動的長城一般,蘊含著巨大的毀滅與吞噬的力量,向東海之濱疾馳而來!
遠處,傳來轟鳴聲,這是海浪擠壓空氣的聲音。
三人面色凝重,紛紛釋放出全部的境界。
整個瑯琊臺上,無數天地真元,以三人為中心,形成了一道旋渦,在空氣之中碰撞。
對手不是人,而是老天。
我們沒有任何退路。
二十里,十五里,十里…
海浪聲越來越響,震耳欲聾。
李長陵率先出手了,他一躍而起,沖入東海之中,釋放出全身境界,一劍轟向水面,一道十余丈的巨浪沖天而起,向著東海方向逆勢沖了過去。李長陵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一連揮出二十三劍,二十三道巨浪向那一道海上“長城”沖了過去。
這二十三道浪花,速度不一,最后一道,速度最快,不片刻,便與前面那一層浪疊在一起,后浪推前浪,最終匯成一道三十余丈高的水墻。
水墻碰上長城,發出一道巨大的轟鳴聲。
這種巨浪的力量,呈指數倍數增長,三十丈巨浪碰上百丈水墻,其作用,無異于杯水車薪。
畢竟,李長陵不過剛躍出三境,又無大陣加持,力量有限。
張幼謙卻看得眼中發光,李長陵方才那數十劍,讓他悟出了一些道理,聽得他大喝一聲,老蘇,助我!
我將驚神陣之力,盡數釋放,向張幼謙籠罩過去。
屠龍陣加驚神陣之力,張幼謙渾身泛出白光,將長劍擲出,只見長劍沖天而起,在天空中拉出了一道殘影,來到數百丈之上。
驚人的一幕發生了。
這柄長劍,竟化作一道數十丈長的巨闕之劍,頃刻間,成千上萬道劍氣,垂直向海面上沖了下來。
咚隆,咚隆!
劍氣激起千層浪,竟也效法李長陵,疊成一道巨浪,沖向了五六里之外的長城。
海嘯巨浪,竟然為之一緩!
三人備受鼓舞,我也凌空躍起,加入到他二人行列,以三人之力,對抗天劫。
一刻之內,三人制造出,數十道巨浪,試圖延緩海嘯的進度。
然而,三人終究是凡人之軀,縱然有兩大奇陣加持,終究有力竭之時,轉瞬間,海嘯已在一里之外。
三人回到瑯琊臺上,已是精疲力盡,互相對視,李長陵雙唇緊閉,似乎有些不服氣。張幼謙臉上則露出一股頹然之勢。
難道…就這樣結束了?
常言道,人不與天斗?
我心中生出十萬個不甘,發出一聲撕裂的吶喊,將胸中一口積郁之氣,盡情釋放出來。就在這時,腦海之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聲音,是一種波。
真元,是一種波。
海嘯巨浪,依然是一種波。
既然無法阻止它,那便順從于它,正如我體內真元波動。我將腦海放空,神識一片清明,體內真元緩緩釋放,去感應大海的律動,并讓體內真元諧振運行,環繞在周身之外。
先前彌漫于天地之間的真元,被體內驚神陣之力催動,開始緩緩聚集起來。
來到大宗師境,腦海之中,轟然一動。
就在玄之又玄的時刻,我找到了海嘯運動的波動規律。心中生出一個念頭,只要順從這道規律,以體內真元震動,帶動天地真元諧振,從而去影響海嘯的運動,這便是,解決之道!
問題是,方才驚神陣聚集的天地真元,早已消耗了一多半。
忽然,懷中有一物掉落出來,猛然炸裂開來。
正是第一師兄送來的天絕舍利。
瞬間,無數真元將我籠罩起來,我識海之中一片寧靜。
耳旁傳來一個聲音,不爭匹夫之勇,胸懷悲天憫人之心,此為人道,足以抗天劫。
我回頭看了一眼瑯琊臺上那座石碑,蒼勁有力的文字之中,蘊含著對人間無比的敬意,這不就是二十年來,秦三觀所作的一切嘛?想到此,心中豁然開朗,我手持盧龍劍,縱身躍下瑯琊臺,來到半空之中。
二百丈、一百丈…
滔天巨浪撲面而來。
在天劫之下,人類顯得如此弱小,如此不堪一擊。
五十年前,白馬寺和尚不服,以一人之金剛境力抗天劫,在開封府將決堤的黃河攔了三日三夜。
二十年前,中原鏢局秦三觀,聚天下氣運,將東海之俠客島懸于冥界之門,守護了人間二十年。
而今日,我就要手中這柄劍,為人間阻止這一場天地浩劫,因為我堅信,人定勝天!
我口中一聲長嘯,一劍揮出,在天空之中,劃出一個大寫的“一”字。
兩京十三省,天下十八路州,大明三千河山的氣運,封于這一劍之中。正是萬劍河山劍法中,最神秘,也是威力最大的一招。
萬劍歸一。
整個東海之濱,蜿蜒百里,空間一陣扭曲,出現了一道縫隙。
我以一劍之力,在東海上,劈開了另外一個空間之門。
百丈巨浪滔天,呼嘯而至,紛紛涌入那一道大門之中。
半個時辰后,整個海面歸于平靜。
我收了劍,那道縫隙緩緩閉合,我松了口氣,望向東海深處,心中道,秦三觀,我做到了。
只覺得頭暈眼花,一頭栽進了東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