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單人彈唱節目還有5分鐘,然而此時森本還見不到人影。
千臨涯抱著森本的吉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看著周圍的人跑來跑去。
這把有些年頭的吉他,舊得很有風格。
“手機呢?”
“一直不接。”
“看臺那邊去找了沒?”
“已經有好多表演結束的人在幫忙找了!”
伊達成實按住額角,說:“抱歉,森本那孩子給大家添麻煩了。”
鬼庭綱元說:“那也不是成實你的錯吧?說起來,森本的病還沒有好么?”
“不是那么簡單就能治愈的。”伊達成實說。
千臨涯站了起來,出聲道:“你跟森本很熟嗎?”
“算是從小長大的青梅竹馬吧。”伊達成實苦笑道。
“如果是青梅竹馬的話,你肯定很了解她的思維,試著想想她可能會在哪里,如何?”
“按照那家伙的思路,肯定知道自己給大家添了麻煩,但越是這么想,就越會逃避…真是個麻煩的家伙。”伊達成實說。
聽他的話,似乎曾經發生過什么,不過現在不是搞回憶殺的時候。
千臨涯說:“也就是說,現在就算找到了人,以她的精神狀態,也不一定能上場了對吧?”
后臺的房間內形成了一股頗有凝重感的沉默。
“找到了!”房間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個子高挑的女人走了進來,是清水剎那的那個身材完美的堂姐。
“她把自己關在洗手間的隔間里,我怎么勸都不愿意出來。”
伊達成實苦笑起來。這結果正是他預料當中的。
這個男人朝清水的堂姐藤井美菜鞠了一躬,低頭說:“她不在的話,節目就要出現空缺了,能否請你再上臺表演一曲?”
千臨涯看向藤井美菜,這個唱金屬的清水的堂姐,似乎很有幾把刷子。
剛才輪到她表演時,他一直坐在后臺,都聽到外面傳來的陣陣歡呼,可以說引爆全場。
藤井美菜撩動自己的金發,說:“為這次演出,我們我們只排練了兩首曲目。”
伊達成實說:“可是作為你們這么知名的樂隊,肯定有很多后備歌曲的吧?”
“那你也應該知道,我們變得知名起來的緣由,就是因為從來不表演沒有準備好的節目。”藤井美菜把手放在胸前手。
她抬起眼,看了伊達成實一眼,說:“就不能讓后面的節目先上嗎?”
“來不及了。”伊達成實咬緊牙關,“下下個節目,就是雄彥那邊聯系的臨時更換的樂隊,她們還沒有準備好…”
與其說是還沒準備好,不如說人都還沒有來。
催了很多遍了,伊達雄彥一直說堵在路上。
放在桌上的對講機發出沙沙的響聲,里面男人的聲音說:
“這邊的節目還有3分鐘結束,重復,還有3分鐘結束。”
時間的流逝突然變得濃稠起來,時針和分針的走動快得讓人透不過氣了。
“那樂隊再后面的表演呢?”藤井美菜問。
“武將隊亂舞,”伊達成實咬牙說,“沒有伊達雄彥扮演的政宗的話,難道只讓我們幾個上去嗎?”
“然后呢?”
“然后就沒有節目了。”
“真是不巧吶。”藤井美菜蒙住了臉。
肯定有很多人在心中埋怨森本給人添麻煩,但看在伊達成實的面子上,沒人說出口。
伊達成實又冒出一個點子道:“你們樂隊的吉他手,能借來用一用嗎?”
“你是想讓他上臺單人彈唱?”藤井美菜搖著手說,“不行不行,他那個嗓子去唱的話,觀眾怕是要跑一半。”
“那要是他彈你唱呢?”
“那干脆叫樂隊一起上好了,有什么意義?”
對講機又響了起來:“還有一分半鐘!”
伊達成實使勁捶著腿,低頭喃喃道:“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鬼庭綱元抱著手問:“要不要請示一下雄彥?”
“他能把他那邊的事解決好再說!除非他現在就能趕到現場,不然別無辦法!”
聽到伊達成實已經開始激動,鬼庭綱元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說:“好了好了,先冷靜一點。”
伊達成實握住他的手,臉上露出悲痛的神色。
看著兩個戰國武將,為了主家的事情心憂,有那么一瞬間,千臨涯感覺整個后臺都穿越了。
可能是被這兩個人帶動,他的腦子開始忍不住搜刮自己的音樂積累,思考哪些歌曲是可以做到單人彈唱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鮑勃迪倫的幾首歌,比如《Knockin'OnHeaven'sDoor》,但這首歌不太吉利,不符合紅葉祭的氣氛。
他思考著別的歌曲,可是歌到用時方恨少,除了小星星,他腦子里冒出的全是一些編曲超復雜的歌。
“叮咚——”
他的手指忍不住掃過吉他的弦上,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
對講機再次發出聲音:“還剩半分鐘!下一個節目的表演者呢?還沒有找到嗎?”
此時,在角落陰暗處的鈴木元信突然說:“要不讓片倉重長上去吧。”
眾人都回頭看著他。
鈴木元信臉上的表情怪怪的,看上去似笑非笑,攤開手說:
“反正他長得帥,就算是上去講個笑話,大家也一定會原諒的不是嗎?”
伊達成實皺起了眉頭,說:“胡鬧!”
藤井美菜卻突然鼓掌起來:“好!”
眾人又看著她,目光露出疑惑的神色。
“如果是他的話,我倒是有看一看節目的興致了,”藤井美菜看著千臨涯的臉,眼神里毫不掩飾地閃爍著光芒,“我覺得這真的是一個思路。”
伊達成實按住了頭:“可是他不會吉他…”
“咳咳…”千臨涯咳嗽了兩聲,“說不會吉他是假的,會還是會一點的。”
“會多少?”藤井美菜問道。
“剛學…”
藤井美菜眼神里露出憐憫的光芒,但是看樂子的心思昭然若揭,拉住他的手臂說:“沒事的,就算是唱小星星,肯定也會有很多迷妹的。”
鈴木元信幸災樂禍地在一旁煽風點火,說:“沒錯,我覺得真的可以。”
千臨涯的嘴角抽了抽。
這些家伙真的有在好好對待紅葉祭嗎?
連他這個東京人都看不下去了。
對講機里面傳出幾乎是吶喊一般的聲音:“演出結束了!到下一個節目了!快!”
伊達成實掏出手機,手指迅速地撥打著伊達雄彥的電話,那邊秒接了。
“喂喂?”
“雄彥!你還有多久能到?”
“再給我8分鐘…不,10分鐘!只要10分鐘就好!”
掛斷電話,伊達成實抱住了千臨涯的肩膀:“你能撐10分鐘嗎?”
千臨涯還沒說話,他直接單膝跪了下去。
“拜托了!只要撐10分鐘就好!”伊達成實以武將的禮數埋頭請托道。
藤井美菜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拖:“怎么不好嘛?去嘛去嘛,就當是被騙了,紅葉祭嘛,玩兒得開心就好!”
“行吧…”
他萬萬沒想到,還會有被一個男人跪著請求。
雖然交情不深,但既然這么被拜托了,一直推三阻四,也太不爽快了。
就當是被騙了吧。
藤井美菜拉著他的胳膊,好像害怕他跑了似的,兩人一路通過后臺連接舞臺的小路走去。
“怎么樣?想好表演什么了沒?”藤井美菜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問。
“還在想。”千臨涯感覺自己腦子的曲庫的搜索進度,就像殺毒軟件全盤掃描一樣緩慢。
“只要應付10分鐘過去就好了,不管你表演什么,姐姐都會給你鼓掌歡呼的。”藤井美菜做了個加油的動作,從后面拍了拍他的屁股。
“去吧!加油!”
千臨涯走到前臺,隔著幕簾,能看到圍在舞臺前的人群。
比想象中還要多。
旁邊報幕的大叔和油頭粉面的主持人圍了上來,攔住他問:“你是表演者嗎?”
“快點上臺吧,觀眾已經開始騷動了。”
他們七手八腳的把話筒和電線安裝在他的身上,還給他戴上了耳機。
千臨涯穿著一身古武將服,抱著吉他,就這么大大咧咧地走上了前臺。
剛剛上臺,底下就傳來一陣哄笑。
千臨涯眼睛掃過去,剛好看到人群里的清水剎那。
此時,那家伙好看的臉上全是茫然,正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千臨涯走到話筒前。
藤井美菜跑到清水剎那旁邊,跟她說了兩句話,就在她身旁坐下來,一臉嬉笑地沖千臨涯鼓掌。
伊達成實、鈴木元信等一幫人,也從后臺出來,跑到側邊觀察情況。
“咳咳。”千臨涯對著話筒清了清嗓子,揚聲器把他的聲音擴大很多倍傳了出去。
音響效果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那個,原定的表演者不是我,從演出服裝就能看出來,我此時不應該抱著吉他站在這里的。”千臨涯很坦白地說。
底下的觀眾睜眼看著他,臉上表情各異,視線倒是整齊劃一地盯著他的臉。
如果視線有溫度,他現在也該燃燒起來了。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趕鴨子上架,”千臨涯說,“大家可能不太懂,我解釋一下這句話——我就是那只鴨子。”
底下的觀眾傳來一陣笑聲。
“還可以。”伊達成實點頭,雙手緊緊抓在一起,“就這么下去,拖夠10分鐘就行。”
鬼庭綱元皺眉擔心地說:“如果就這么磨蹭到最后,觀眾會散的吧?畢竟都是不花錢來的。”
鈴木元信臉上仍然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那又怎樣?最多讓他丟丟臉就是了,至少我們盡力了。”
千臨涯又開口說話了。
“實際上,直到半分鐘之前,才確定下來救場的人是我,而我到現在為止,還在思考該給你們表演什么節目。”
“所以,最好不要抱有太大期待。”
觀眾們這次沒有那么寬容了,都免不得交頭接耳起來,場間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
“哎呀,小帥哥,說這個做什么啊?就跟剛才一樣說段子就好了,讓大家忘掉你是來表演的啊!”藤井美菜雙手合十,用祈禱的姿態念叨著。
她似乎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臺上的千臨涯,可是這是無用功。
清水剎那面色鐵青,千臨涯的話她完全聽到了。轉頭冷冷地問:“后臺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是我丈夫上來表演?”
藤井美菜“誒嘿”一笑。
“不許打岔!”清水剎那捏住了她的下巴。
“不是啦…是實在沒辦法才叫他上來的…”
“所以就把他丟出來,讓他上來背鍋丟臉?”清水剎那氣憤道。
“反正他老家不在仙臺不是嗎…”
“那也不能這樣啊!”清水剎那捏住下巴的手指更用力了。
她正準備發作,卻被臺上的千臨涯的聲音再次打斷了。
“值得慶幸的是,就在剛才,我突然想到該表演什么了。”千臨涯說。
“是一位故人給我的靈感,我突然想到,誒,這首歌不是恰好為此時而生的嗎?簡直完美,嗯,所以,就是它了。”
“他在說什么啊?”幕簾側邊的伊達成實捂住了臉。
他感覺這次真的要糟了。
鈴木元信捂著肚子,臉上快笑出花來了:“沒事沒事!先聽他唱!”
千臨涯低頭,也沒有說自己要演奏什么,手指在琴弦上撥動起來。
細小的琴聲,小地好像是呢喃,從琴弦上傳出來。
這是一段比較灑脫、也比較短的旋律,似乎在說一種無可奈何但是并不悲傷的心情。
這段旋律一遍又一遍的重復,每一遍重復,都會增添一點細節。
接著,千臨涯手指抖動,運用指彈技巧,幾個悠揚的音調從琴弦上飄出來。
這段簡單的前奏整整持續了一分鐘,千臨涯才第一次開口。
觀眾們聽到的,是流利的英文。
“所以。”
“所以你覺得你能分辨,”
“分辨這是天堂或是地獄?”
“分辨天馬行空或是幽囚痛苦?”
“你能分辨這是綠色的原野,”
“還是冰冷的鐵軌?”
第一段剛唱完,底下的藤井美菜就尖叫起來:“平克·弗洛伊德!”
清水剎那轉頭向著她:“什么?”
“是平克·弗洛伊德!你丈夫會唱平克·弗洛伊德的歌!”藤井美菜搖動著清水剎那的胳膊。
此時,這個高挑的御姐,卻像個小迷妹。
千臨涯繼續彈唱:
“他們是否與你交易?”
“用英魂交易幽靈?”
“用余溫的灰燼交換大樹?”
“用炙熱的空氣交易涼風?”
“用無謂的安慰交易一次改變?”
“你是否愿做交易,”
“寧做抗爭的龍套,”
“不做幽囚的主角?”
清水剎那眼神盯著臺上千臨涯的臉,茫然地問:“什么歌啊?”
“WishYouWereHere,”藤井美菜的手捏在清水的手上,很緊,“用日語說就是,《希望你在我身邊》。”
鈴木元信的臉色,已經從最初的得意,到變得震驚,最后變成了茫然。
“這是什么?”他喃喃說,“這是什么?為什么?”
鬼庭綱元按住他的嘴,把他推向一邊:
“不要打擾聽音樂!”
吉他聲變得更加深情起來。
并不算激烈的掃弦,并不算煽情的高潮,并不算撕裂的音調。
就是那么簡單的撥動和弦,一字一句認真的吟唱,幾乎看不到千臨涯有任何情緒波動。
但神奇的是,所有人都知道,這首歌進入了高潮部分。
就好像這個男人體內擁有碧波萬頃,他卻只讓他流出涓涓細流。
而此時,那碧波萬頃,已經是洪浪滔天,遮天蔽日,洶涌澎湃,無法控制,而他流出來的,仍然只是涓涓細流而已。
這不是撕心裂肺的吶喊,也不是追悔莫及的悲痛,也不是被愛情折磨得死去活來,求求你回到我身邊。
這只是…無奈和孤獨。
一個人一把吉他,空蕩蕩的舞臺,夕陽斜照,散發出暖黃的光芒,染透了天邊的一片孤云。
“我多么希望,”
“我多么希望你在這里。”
“我們只是兩只,游弋在浴缸里走失的靈魂。”
“年復一年,”
“狂奔過同樣滄桑的土地。”
“我們尋獲了什么?”
“只有同樣滄桑的恐懼。”
人聲停歇,吉他solo聲起。
孤獨的余韻拖著長長的尾巴,在人們剛剛從歌聲中清醒時,又被這無言的表達拖入迷幻。
現在用時是5分鐘。
千臨涯估算著時間,到目前為止,只用了5分鐘。
距離拖到之前預計的10分鐘,還有整整5分鐘。
可是歌已經唱完了。
很快solo也要結束。
那么,只能即興了。
他手指連動,和諧的旋律,再次從吉他的琴弦之間迸射出來。
就好像洶涌澎湃的潮水并不甘心就這樣結束,換了一個連綿的旋律,繼續傾瀉自己的洶涌。
千臨涯看著舞臺下方。
一眼掃過去,觀眾們臉上的表情,比他還要緊張。
手背上一涼,是自己額頭上滴落的汗水。
不知不覺間,他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浸得濕透了。
好在頭盔足夠大,不至于讓觀眾們看到。
手指的速度越來越快,solo聲依然不絕。
觀眾們開始跟著節奏,身體搖擺著。
藤井美菜抓住清水剎那的手,說:
“怎么辦?剎那,我好像愛上你老公了。”
“是嗎?”
清水剎那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因為她根本沒有聽進去。
她此時眼睛直勾勾盯著舞臺上的千臨涯,整個人的靈魂仿佛被他的solo劫掠一空,只知道同樣洶涌地律動著。
有些人在吶喊什么,千臨涯已經聽不到了,他現在眼睛里只能看到清水剎那熟悉的臉。
《希望你在我身邊》,既然是“希望”,那么,這首歌肯定是唱給一個不在我身邊的人的。
因為虛擬語氣里,當虛擬的現象不可能發生時,be動詞要用過去分詞were形式。
WishYouWereHere。用的是“were”而不是“are”。
所以,“你在我身邊”,是再也不可能發生的一件事。
希望你在我身邊,但是我知道,你永遠無法在我身邊了。
遠遠的,伊達雄彥帶著一群女生,大包小包地朝體育館這邊跑了過來。
一個個都氣喘吁吁的。
伊達雄彥高高舉起雙手,沖著天空,舉起大拇指。
“我多么希望,希望你在我身邊。”
千臨涯用最后一句吟唱,結束了自己的表演。
良久的沉默。
大概三十秒。
他站在臺上,劇烈喘息著,汗水從手背上滑落下來。
“謝謝。”他說。
掌聲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