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橫斜,路燈幽暗,水面在星光下漆黑一片,草叢里時不時傳出蛙鳴。
夜間的新宿御苑一片寂靜。這片前皇家園林最晚開放到下午四點多,但對于醍醐家來說,門限如同虛設。沒有人會打擾的公園,倒正中兩人下懷,成了幽會的好去處。
琉璃子用戴著剛買的指環的右手,牽著千臨涯同樣戴著指環的左手,在步石鋪的小道上走著,手在空中打著晃悠。
她雖然一言不發,但開心的心情從手心的溫暖傳到了他這邊。
千臨涯剛才一意孤行將這對指環買下來,還說了“一生僅有的一對”之類想起來讓人肉麻的話,現在的他已經有點后悔了。
對于醍醐家來說,“一生一對”這樣重大意義的戒指,應該是那種只出現在拍賣會上、價值千萬上億也不為過的高檔鉆戒,在路邊攤上買的鍍銅的鐵指環,無論如何不適合戴在醍醐家未來繼承人的手指上。
這種指環更像是高中生們買來做游戲的玩具,或者是囊中羞澀的熱戀期少男少女一時上頭才會買的東西。無論如何“一生一對”這樣的意義,都是這對指環不可承受的分量。
不過看琉璃子的樣子,一點也沒有不高興的意思。
昏暗的路燈和皎潔月光交織下的她的臉,長長的黑色睫毛閃動著,如同反射著星光,唇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就好像三分得意、三分開心、三分幸福混雜時才會露出的那種表情。至于還剩下的一分心情是什么,就只有少女自己知道了。
她一點也沒有因為鐵指環的價格而產生情緒。對于她來說,100円到1千萬円之間的價格,區別可能都不是很大。她只是單純地在為“一生一對”這個只會從昏了頭的熱戀期青年嘴里說出來的話語而感到高興。
至少她是真的相信了。
不過看著琉璃子單純的笑容,千臨涯感覺肩頭的壓力又大了幾分。
他是一個從不輕易許諾,一旦決定的事情就必須做到的人。既然今晚用一對廉價指環獲得了琉璃子的歡心,那么為了將她的這份純粹的歡喜呵護一生,他就必須變得非常強大,強大到以后就算帶著這枚廉價鐵指環出入隆重場合,也不會遭到人嗤笑的地步。
他不禁遐想未來某天:琉璃子穿著華麗晚禮服,手指在琴鍵上彈跳,賓客們對她的身姿和琴技感到驚艷的同時,還在紛紛猜測她手上戴著的那枚戒指究竟是運用了什么工藝,才能造出那種低調的奢華感。
這個時候,千臨涯則淡然一笑,伸出手掌道:“各位,拙荊戴著的也并不是什么高檔戒指,不過是和我這枚一樣的廉價貨色罷了,當時只花了3499円就買下來了一對,從那之后就一直戴到了今天。”
賓客們嘩然的同時,紛紛表示不信。這樣身份高貴的人,怎么可能戴如此廉價的戒指呢?
想到這里,千臨涯臉上露出了躊躇滿志的表情。
以他現在的身份,還只能靠身外之物的價格來顯示身份。但遲早有一天,他會站立在云巔,那個時候,身外之物反倒會僅僅是因為屬于他而身價百倍。
“在想什么呢?又露出那種傻傻呆呆的表情。”耳邊傳來琉璃子的聲音。
“沒什么。”千臨涯收斂神情,“說起來,這里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吶。”
“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開學那天嗎?”琉璃子好看地翻了個白眼。
“我的意思是,第一次我重新認識到你,”差點暴露自己穿越者身份的千臨涯趕緊找補。“明明你是一個那么冷淡,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超高校級美少女,卻因為一句話就跟我杠上了。”
琉璃子聽到這話,頓時臉色大變“哼!”地一聲就扭過頭去,甩開了他的手。
千臨涯知道自己剛才又作了一次死,在琉璃子的抗拒下死纏爛打牽上她的手。
“不過,那樣的琉璃子,我也不討厭呢。”千臨涯牽起她的手再次晃悠起來,“上次在這里見到你,雖然我對你表現得很平淡,其實內心深處,實話實說的話,我非常想讓你多關注一下我。”
“是因為你好色吧?”一直不肯出聲的琉璃子突然說話了。
“我承認我無法拒絕你的顏值,但如果只是簡單的歸因于好色,也有失于偏頗了。”千臨涯說,“那個時候是有些想吸引你的注意,但距離對你有好感可還隔著十萬八千里呢。”
“那你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琉璃子眨了眨眼問。
“…”這個問題,他還真沒好好考慮過,語塞了半天。
“果然,不愧是滿口謊話的你,連什么時候都…”琉璃子果斷語氣生硬地開口嘲諷。
“…不知不覺就喜歡上你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千臨涯說,“可能是翻到你《癡人之愛》的那一天,也可能是給你打針的那一天。”
“那么簡單就喜歡上我了嗎?”琉璃子臉上露出一絲譏刺的笑容。
“甚至有可能是被你綁到島上的那一天,”千臨涯看著她的眼睛說,“老實說,我也分不清我那是心中對你的,究竟是痛恨,還是痛恨你對我毫不在意。”
琉璃子低頭看路,右手微微攥緊:“我那時,也分不清…”
“說起來,琉璃子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
琉璃子的臉色一變,沒好氣地說:“忘啦!”
“這么重要的事也能忘?”
“對我來說,這才不算重要的事呢!”
“還說最后的秘密都告訴我了,我看你身上明明還有一堆事沒告訴我嘛。”
琉璃子皺著眉看著他:“果然不該告訴你我的秘密,現在就拿來做要挾了。”
兩人吵吵鬧鬧,跟最初到海島上時一樣斗嘴,但這次已經硝煙味全無。
不知不覺間,他們就走到了上次千臨涯點茶的位置。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對這個地方,千臨涯記憶猶新,他在這里透支身體地點了上千次茶,一戰成名,才有了后來的事。
各種方面來說,他都應該感謝那次野點茶會,感謝倉橋,感謝伊織彩香,感謝石田一橋。
如果不是那次茶會,他不會解決迫在眉睫的債務危機,也不會讓宗千家回光返照,也不會讓自己的名字在《侘》刊上留下一筆。
最重要的是,如果沒有那次茶會,他不會和琉璃子在一起。
“琉璃子,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斟酌了很久,才決定在這個具有代表性意義的地方,對琉璃子說他一直想說的話。
“我也有話要對你說。”琉璃子說。
“你先說吧。”千臨涯憋了很久的一口氣忽然就泄了。
“不,你先說吧。”她說,“我怕我說完,你就沒機會說了。”
沒機會說?
她要說什么?
千臨涯思考著,卻沒有想出個所以然。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琉璃子撲上來把他吻住。
深吸一口氣,他說:“明天,我們一起去學校吧。”
這句話,幾天前他就想說了。
大宗匠那句“和光同塵”言猶在耳,在“同塵”的這段時間里,他想和琉璃子在一起。
一起上課,一起吃便當,一起參加社團活動,一起放學回家,手拉著手。
這樣想著,無聊的高中生活倒變得有意思起來。
月光下,琉璃子看著他,眼神發出如同易碎的水晶般的光澤。
等了半晌后,他問道:“回答呢?”
“等一下,”琉璃子面朝著他站著,仰著頭看著他的眼睛,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輕聲說道,“再讓我多看一眼。”
“琉璃子?”
可能是看到脖子有點酸了,她才小聲說:“臨涯,我想說的是…”
“先告訴我你的回答。”不知道為什么,千臨涯的心跳有點加快。
“我想說,我們分手吧。”
莫名的風卷動地上的草尖,從兩人間吹過。
“琉璃子?”艱難思考了一陣,才弄清楚她剛才說的是什么,他沒有氣餒地再次問道,“姑且先不說分手的事,我剛才說的,一起去學校呢?”
她挽了挽發梢,努力讓聲音保持正常地說:“我馬上就要出國了。”
“出國?”
“歐洲,打理家族在那邊的生意。”
“學習呢?”
“在那邊會有私塾,天城的學生身份也會保留,如果表現得好,可能一年后就會回來。”
千臨涯說不出話。蛙聲穿過他們之間的無言。
“那我等你一年后回來。”千臨涯說。
琉璃子似乎下了什么決心,神情變得決然起來:
“所以,分手吧。”
“為什么?我不懂。”
“哪里不懂?”
“哪里都不懂啊,你到底在說什么啊?”
琉璃子后退了一步,離得更遠了:“我也不懂啊…”
她的聲音里含有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但她很快就將這絲動搖掩蓋過去,繼續說道:
“明明只要順理成章的,我們可以在學校順利地成為令人艷羨的情侶,明明只要你聽了我的,就可以順順利利地和我在一起,今后無論你做什么都可以允許,為什么你非要…”
果然。
他忽然覺得有些無力。
“這就是當時我的感受,”琉璃子的眼眶發紅,看得出來她正忍受著強烈的情緒,“這就是你當時突然反悔,親破我們未來一切時我的感受,你滿意嗎?”
千臨涯無言。
“如果是這樣,那就算被你這樣報復,我也不冤枉,”他干巴巴地答道,“這是我應該承受的。”
“可就是不完全是啊!”
一陣強烈的晚風吹過,琉璃子扭過頭的瞬間,千臨涯看到,一顆淚水,如同新宿御苑靜默流淌的河流一樣,從她的臉龐靜靜流淌下來。
琉璃子背對著他說:“為什么你要這么輕易地接受啊?你為什么不多挽留一下?好讓我多看看你狼狽的樣子?”
“那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千臨涯的情緒也激動起來,“貧窮的街道,寒酸的茶室,勢單力薄的胳膊,在加上我誰也不會妥協卻唯獨愿意為你妥協的核心,這就是我的全部了,我可以毫不猶豫地都給你。”
“這樣你就肯留下了嗎?”
“不能。”琉璃子背對著他,大大的搖頭,聲音里似乎還帶著幾分快意。
“琉璃子…”
“怎么樣,今天再次認識到我的厲害了吧?醍醐琉璃子,一直都是這樣一個狠心的女人。”
“琉璃子,面對著我。”
“你現在就算連你的尊嚴也一起,跪下雙手奉上給我,也阻止不了這一切,我們注定無法在一起了。”背對著他的琉璃子的聲音越來越無法保持冷靜。
“現在說注定倒為時尚早。”千臨涯說,“琉璃子,轉過身來,不要背對著我。”
“我一直在騙你,其實什么都沒告訴你,你喜歡的只是虛假的我而已。就像我以為對你了如指掌,卻一次次在你身上失算,最后淪為一個過去的我會瞧不起的愿意為男人妥協一切的女人。”
“琉璃子,是家族的決定嗎?還是你自己的決定?”千臨涯說,“如果是你自己的決定,我無話可說,如果是你家族的決定,我雖然被重點關注,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少女大大地搖頭,有些瘦削的背影輕輕搖晃,仿佛要站不穩。
他終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拉回了琉璃子的肩膀。
此時她眼圈發紅,早已淚流滿面。
“臨涯,顛覆現任內閣,并不是毫無代價,”琉璃子將頭發挽過耳后,她的聲音隨著晚風變得越發溫柔,臉上縱橫的淚水在月光下閃閃發光,“而我當時的沖動,也并不是毫無代價。”
“你把這當做我對你的復仇也好,當做踢翻首相的代價也好,當做我這個喜怒無常的女人一時興起也好,你怎么想都無所謂了…如果,這樣會讓我們兩個好受一點的話。”
琉璃子并不擅長說冷酷絕情的話。
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她眼眶里涌出來。
“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千臨涯握緊了拳頭,“這不是你自己的意思,對不對?”
少女搖了搖頭。
“一年后見,如果,我們還愿意見面的話。”
月光在天空中劃過一道半圓,千臨涯才挪動已經僵硬的身軀。
那個外表冷酷,實則內心溫柔的琉璃子。
以前她的“報復”,頂多就是用手拉住他的胳膊,看似兇狠——實際上只是在他小腿上輕輕踹兩腳。
這導致他對她早已毫無戒心。
他一切都對她敞開著,隨時都可以被她傷害。總感覺如果是她的話,傷害了也無所謂。
“該死,琉璃子,這次好痛啊。”千臨涯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