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遠山客會準備好能讓人昏睡的茶水,他和兩個不知情的學徒會直接飲下茶水,倒在房中,而柏家的三人則趁機換上他們的衣服,然后沿著將軍府南邊的小路回遠山客的居所,有人會在那里接應。
這個計劃大膽到讓柏奕幾乎當場拒絕——且不說那些散落在將軍府各處的錦衣衛了,就柏奕在北境的這些年,許多人都認得他和柏世鈞的臉,如果就這么往外走,只怕是還沒走到遠山客的居所,就要被抓回來。
遠山客笑了笑,搖頭道,“不用擔心,因為過兩日有大雪。”
“有大雪又如何?”柏奕顰眉問道。
遠山客轉身,將進門時就脫下的帶帽斗篷重新穿在了身上,他將頭上帶著狐絨的帽子戴起來,大半張臉立刻隱在了陰影里。
“將軍府不比其他院落,申將軍喜歡清凈,府里的下人本來就少,更何況等到入夜,你們提個燈籠低頭走路,誰也瞧不見你們長著什么模樣。”遠山客低聲道,他看向柏靈,“真正可能露餡兒的地方不是臉,反而是我這賢侄女的步態…這一瘸一拐的樣子,反而容易讓人看出端倪。”
柏靈顰眉,“那怎么辦…我現在確實沒有辦法像普通人那樣大步走路。”
“倒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遠山客說道,“畢竟雪天路滑,到時你們三個都配合著,裝作一副不敢走快的樣子,或許能蒙混過關。一方面我這幾天會頻繁出入你們這里,進出得久了,錦衣衛那邊可能會有所松懈;再加上三月十七一早,他們自己也有許多事情要提前準備,十六的晚上最合適了。”
柏奕有些艱難地想了一會兒。
“…太冒險了。”
“本來也不是十拿九穩的計劃,”遠山客坦然答道,“如果你們不想冒險,那我之后幾日不再來就是…否則,我們就盡人事,聽天命吧。”
“我愿意試試。”柏靈立刻接道,“只要把握好時機和細節,有這樣的天時地利,冒這個險未必就不值得。”
“你們呢?”遠山客看向柏奕和柏世鈞。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而后都認真地點了點頭。
見此情形,遠山客才不急不緩地,將兩張地圖從袖中取了出來。
這地圖一張是將軍府的布置,一張是從鄢州往青州的山勢圖。
“你們這兩天在屋子里,多研究研究這個。”遠山客輕聲道,“將軍給你們備了馬車,但這件事事關機密,既不好直接約聘外人,也不好用將軍自己的親信…柏賢侄會趕車的吧我記得?”
柏奕愣了一下,“…會一點。”
“撐過從鄢州南下到青州的這段路,到了青州,你們就可以再雇一個馬夫了。”遠山客輕聲道,“路上的盤纏我們準備了一些,放在馬車車廂的軟墊下面,你們到時候自己清算一下,分開存放。”
事情的進展比預想中的還要順利。
三月十七的拂曉,柏靈和柏世鈞坐在獨自南下的馬車上,柏奕則皮衣皮毛全副武裝地坐在外頭趕車。
馬車里漆黑一片,為了保暖,兩邊的窗戶都緊緊關著,柏靈靠在父親的身邊,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溫熱的湯婆子。
官道平緩向前,但兩側是已經收割過后的農田,積雪之下隱藏著數不清的泥淖,柏奕不敢掉以輕心。
從鄢州往青州的路破舊到令人發指,道路上的坑坑洼洼和碎石到處都是,盡管柏奕已經非常小心,但還是免不了一路上下顛簸。
每當聽見身后傳來其他馬車的聲音,他都有些膽戰心驚地握緊了手里的鞭子——但幸運的是,直到上午的太陽出來,在他們身后都沒有出現任何追兵。
“柏奕,柏奕。”柏世鈞的聲音從車里傳來,“柏靈有點受不了了,我們找個地方停下來再休息一會兒吧。”
柏奕把車門打開一條縫——然而即便是一條縫,外頭透進來的寒氣還是讓柏靈打了個寒戰。
車里的柏靈將大部分衣服和毯子都裹在了自己的身上,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你怎么樣?”柏奕大聲問道。
“太…冷了。”柏靈虛弱地回答,“顛簸…還好,就是湯婆子…不熱了。”
柏奕有些著急地望著柏靈,又看看外頭,一時間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猶豫間,他忽然望見遠處升起一道孤直的炊煙,像是有人家在生火做飯。
“前面好像有人家,你還能再堅持一會兒嗎?”柏奕有些不忍,“我們必須要在天黑之前趕到鹿荷鎮,但已經過了一晚上了,我們還沒有走完路程的三分之一…”
“走吧,”柏靈閉著眼睛,低聲答道,“我可以。”
柏奕咬緊牙關,再次揮鞭,馬不停蹄地沿著道路一路往前飛奔。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候,遠處的視野里出現了一個茶水鋪子。
柏奕突然猶豫了一下——這么個荒郊野嶺突然出現一個茶水鋪子,說不是地痞強盜的黑店他都不信。
然而下一刻,他還是硬著頭皮朝著那個正在冒著裊裊炊煙的茶鋪趕去。
在北境的這些年,他也和這些灰色地帶的人物接觸過。畢竟不管是白道還是黑道,是人就會受傷,是人就會生病,而人一旦受傷生病…就需要醫生。在和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柏奕也略略有一些心得。
他這一刻管不了那么許多了。
在距離茶鋪百來米的位置,柏奕將馬車停在路邊,打開車門要來了柏靈一直抱著的那個湯婆子——雖然柏靈已經覺得它涼了,但在柏奕摸起來,這玩意還是熱乎乎的,他將湯婆子抱在懷里,自己一個人小跑著往前面的茶水鋪子去了。
和預想中不同的是,茶水鋪子里竟然只有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坐在爐子邊煽風。
那雖然是個男人,卻是一臉女相,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功夫的樣子,皮膚也好。
一見柏奕,竟主動笑瞇瞇地打了個招呼——聽起來倒像是南方口音。
柏奕說明了來意,那人什么也沒問,便說自己恰好正在燒水,讓他先把湯婆子里的水都倒了,免得一會兒在壺里凍成了冰坨子。
“什么聲音…”柏靈輕輕動了一下,勉強抬起了頭。
柏世鈞也聽見了外頭的響動,“是柏奕回來了吧?”
“不是…”柏靈顰眉,“不止一個人。”
柏世鈞扶著柏靈坐好,“那你坐好,爹出去看看。”
話音才落,馬車外響起了叩門聲。
“誰啊?”柏世鈞有些警惕地問道。
“我們是前面茶水鋪子的,聽林大夫說,你們這兒需要一個湯婆子,就給你們送來。”
柏世鈞剛要道謝,就被柏靈按住了袖子,她稍稍積蓄了一些力量,盡量用清晰而平靜的口吻問道,“你們…是誰?”
“韋小姐不必知道我們是誰。”那個聲音答道,“快些把湯婆子接過去吧,不要凍壞了。”
馬車的門被拉開了,柏世鈞接過對方遞來的東西,除了兩個熱乎乎的銅壺,還有一條摸起來又輕又軟的毯子——這種毯子質地極輕,像極了先前在將軍府暖閣里蓋過的鵝絨軟被。
“還有這個。”對方又遞來一個水囊,“是熱的羊奶,味道可能不太好,但能驅寒氣。”
柏世鈞也接在了手中。
柏靈將一個湯婆子抱在懷里,另一個踩在腳下,整個人慢慢緩了過來。
“您好些了嗎?”過了一會兒,外面的聲音又問道。
“好些了。”柏靈輕聲說道,“謝謝。”
“既然好些了,有幾個問題,能否請韋小姐賜教。”
柏世鈞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女兒。
柏靈瞇著眼睛,輕聲嘆了口氣。
“請說吧,我在聽。”
“有些事情,若是放著不做便于心不安,可一旦去做,又好像做什么錯什么,這種時候,人該怎么辦?”
“為什么于心不安?”柏靈輕聲問道。
外面的聲音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響起,那人似乎對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猶豫,但還是硬著頭皮開口念。
“嗯,因為…做了對不住別人的事情。”過了一會兒,那人又補充道,“想要彌補,但…沒有機會。”
柏靈輕輕揭開馬車的布簾,車外站著一個大胡子壯漢,一身厚實的布衣,柏靈并不認得。
柏靈垂眸想了想,“誰讓你來問的…他人呢?”
“韋小姐回答我這個問題就好了。我家大人…還在很遠的地方,但韋小姐說的話,我會全部轉達的。”
“彌補不了。”柏靈低聲道,“過去的事情…怎樣都彌補不了。”
那個中年男人的目光望了望另一旁,然后又問道,“為什么?”
“很早以前,我有一個朋友,也問過我一個差不多的問題。”
柏靈的聲音很輕,很慢。
“那時候,他有一個一起長大的朋友家里出了事。他把自家的院子騰出來,讓對方住,給對方送去錦衣玉食,拼命想要分擔對方的痛苦…可對方并不領情,他急壞了,跑來問我,‘怎么才能讓他趕緊好起來’?”
柏靈有些虛弱地停頓了片刻,又接著道,“就好像每個人的痛苦…其他人都不可能真正分擔一樣,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你改變不了,也不可能當作它不存在。”
“如果一個人非要去‘彌補’,不管不顧地…非要去求對方的原諒,那就和當年用‘做什么有用’來衡量安慰這件事一樣。”
柏靈望著馬車外的大漢,他看起來一頭霧水,完全沒有聽明白。
“總之,你就這么回話,”柏靈輕聲道,“你家大人…會懂的。”
窗外傳來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隔著馬車的木板,在變動的光影中,柏靈感到有人隔著窗走到了她的近旁。
一個略帶苦澀的聲音從窗外傳來,“還有…一個問題。”
這個聲音讓柏世鈞在一瞬間愣住了,他的呼吸頓時顫抖起來。
柏靈看出了父親的懼怕,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手,她向著柏世鈞無聲地搖了搖頭,然后平靜地望向聲音的來處,“問吧。”
“你剛才說,這是你很早以前,‘一個朋友的故事…”那個聲音低聲道,“對你而言,他…他現在…”
“都過去了。”
柏靈輕聲打斷了對方的話,她嘆息似的笑了笑。
“我們,都向前看吧。”
等到柏奕從遠處的茶水鋪子回來,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
馬車里,柏靈已經蓋著新毯,靠著柏世鈞又睡了過去。
柏奕咋舌,“這些東西都哪里來的?”
“剛才路過的幾個好心人送的,”柏世鈞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小聲道,“我們接著趕路吧。”
柏奕點頭應聲,將手里的湯婆子遞給父親,然后關好車門,最后輕快地跳上了馬車。
他揚起鞭子,重新上路,眼前是無限延伸的道路,頭頂是燦爛耀眼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