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鎮半里外,有一片墳塋地,想要進城,這里是必經之路。
墳地中心修著一座將軍冢,高大的墳墓由青石壘成,年月久遠,石頭上長滿綠苔。
據說埋在這里的將軍生前曾率軍與妖族大戰三月有余,最終戰死于此。
石墓四周堆著大小不一的石塊,整整齊齊,猶如一群拱衛著將軍的士兵。
匠人們經過將軍冢的時候全都神色敬畏,有的還拜了一拜。
云極在墓前停步,將一個被風吹落的石塊撿起重新壘好。
石塊上都刻著名字。
每當有人被妖族殺掉,不剩尸骨,他的家人就會找一塊石頭,刻上名字,然后壘在將軍冢的旁邊,希望家人的魂魄協助大將軍在黃泉之下與妖族再戰。
一座將軍冢,萬塊無尸碑。
離開將軍冢,再走不遠就到了望海鎮。
說是鎮,其實是一座堅固的城池,城墻接近三丈,上面能跑馬車,只有一座東城門寬五丈有余。
武國大多數的城鎮只修一處城門,這樣一來即便城門被妖族攻破,守軍也能借助城門口的有利地形抵擋妖獸,如果城門太多反而會牽扯更多的兵力,不利于防御。
一處城門還有個好處,那就是節省法陣。
法陣玄奧,是守護城鎮的最佳利器,需要耗費繁多的材料方可煉制出來,通常只設立在城門處,遇到妖族攻城,法陣就能發揮出強大的防御力量,將妖族擋在城外。
到城門口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城門即將關閉,云極快走了幾步。
“云小子來這么晚,以你的腳程不應該啊。”
胡子拉碴的守正大咧咧的招呼道,他叫封石,與常來望海鎮采買的云極算是老熟人了。
“遇了場雨,耽擱半天。”
“沒見這邊下雨啊,今兒值夜,要不然就讓你嫂子弄幾個好菜咱哥倆喝兩杯了。”
“改天一定去,嫂子做的糖醋鯉魚堪稱一絕。”
“說定了,我只出酒你管抓魚。”
云極說了聲好,城門洞很深,兩人說話都能聽到回音。
回到城里,匠人們全都松了一口氣,與云極告別。
別看青魚村只派了一個人護送,人家能耐可不小,要不是云極,他們連山神廟都未必出得來。
千恩萬謝之后,匠人們各自散去,林子歸心似箭跑得最快,差點撞翻一個路人。
大壯沒走,拉住云極小聲問道:“云兄弟,小夜姑娘后來是不是出現了,我好像聽到你和她說話,小夜姑娘怎么樣了?”
“沒了,她追著我們離開山神廟太遠,沒有廟宇庇護,只能魂飛魄散。”云極遺憾道。
“是我們沒幫到她,她一定很失望吧,可惜啊,那山神像實在太沉了…”大壯嘆息著轉身離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善意的謊言是為了打消大壯的心魔,至于大壯能不能從心魔中走出來,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望著大壯的背影,云極搖了搖頭,目光望向修建在城頭的十八根石墩,石墩圍攏成圓,散發著暗淡的光暈。
那是法陣的陣基,開啟之后,望海鎮的城門將堅固如銅墻鐵壁。
看向法陣的云極無意間發現城墻高處站著兩個黑袍的身影,一個高大一個瘦弱,都帶著兜帽,看不出模樣,大致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當云極看向城墻的時候,瘦弱的身影也望向城下。
云極只是隨意的掃了一眼也就沒再多看,城墻上有守軍,兩個黑袍人沒準是守軍的統領或者是附近居民在登高遠眺。
“怎么了。”城墻上高大的黑袍發出疑問。
“沒什么。”少女的聲音輕靈如鳥啼,很是悅耳。
“一身布衣的少年?與我們年歲倒是相仿,應該是個練氣士,阿瑤覺得他特別嗎。”高大的黑袍人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去,深邃的眸子捕捉到了遠去的身影。
“那個人很奇怪,好像一塊冰。”少女有著遠超旁人的細膩感知,她下意思的裹緊了黑袍,遠處的少年竟帶給她一種冰寒之感。
“冰?”高大的黑袍人微微皺眉。
黑暗來臨,城外的荒山傳來狼嘯狐鳴。
“外人而已,與我們兄妹無關,最后一晚了,計劃開始吧。”
高大的黑袍人沉沉低語,少女點了點頭,緩緩摘下兜帽,長發在夜風中紛飛,一根根青色的發絲猶如一條條魚線,散發著異樣的氣息。
入夜的望海鎮依舊熱鬧,行商小販走街串巷,叫賣聲不絕于耳。
云極的肚子早就叫了,他先到齊家酒坊打了二斤花雕酒,又買了三斤熱乎乎的醬牛肉,拎著酒肉直奔西街一間破舊小院。
小院雖破卻有個雅致的名字,五岳軒。
大門前懸掛一副楹聯。
五岳承平,天下清寧。
五岳軒本是一處私塾書院,多年前在望海鎮也算小有名氣,后來落魄,如今大貓小貓三兩只,游子學生一二人。
院門沒關,云極敲了敲邁步進去。
這里他來過多次,只是從未給過錢。
不是云極耍賴,而是人家不要,五岳軒的夫子胡遠舉曾經立過一個規矩,來此求學的少年當中,最聰慧者分文不取。
“夫子,酒來嘍。”
云極進門后將老酒和牛肉擺在桌上,輕車熟路的尋了兩個杯子,先后倒滿。
屋子里亂糟糟沒個落腳地,年邁的夫子正捧書夜讀,有人來了也不理睬,沉浸在書本當中,倒是聞見酒香后立刻兩眼放光,把手里的古書丟在一旁。
“新釀的花雕,火候差了點,再晚那么半個時辰才是真正的佳釀。”
夫子的語氣是批判,表情卻是享受,抿了口老酒,回味無窮。
年近七旬的胡遠舉孑然一身,除了書和酒之外,喜歡收養些無家可歸的貓兒,致使書塾里到處是貓毛貓屎,于是望海鎮的百姓給五岳軒起了個別號,叫做貓齋。
“那兩個學生呢。”云極見屋子里很亂,不由問道。
“有些日子沒來了,想必是另投名師嘍。”
“夫子便是名師,何必舍近求遠。”
“也就你這個學生認為老夫是名師,旁人眼里,我胡遠舉不過是個算學都不會的花架子罷了。”
“當年賭冠,故意算錯是為了救人,夫子不去辯解的話會一直被誤以為徒有其名。”
三十年前,有獵戶為學費與夫子起了爭端。
五岳軒每月收取學費七十文,每年授課六個月,一年學費共計四百二十文錢。
本是明白賬,怎奈獵戶不會算學又倔強如牛,硬說一年學費是四百一十文。
獵戶脾氣火爆,極重臉面,當著街坊四鄰與夫子賭命,若他算錯,這條命不要了,如果夫子算錯,就把頭上的高冠丟掉。
丟冠的寓意相當于丟掉前程,棄掉斯文,對夫子這種滿腹詩書的讀書人來說無異于一種恥辱。
賭冠一事,最終獵戶贏了。
夫子當著所有人認輸,將高冠摘下丟掉,更將五岳軒每年的學費改為四百一十文。
經此一事,胡遠舉名聲驟降,人們認為他沽名釣譽根本沒有學問,不少當時就讀的學生也相繼離開。
但夫子從不辯解什么,仍舊每天授課教書,只是學生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落魄。
“是非功過轉頭空,何須多辯,身后事,自有后來人去評說,只要問心無愧就行了。”
不過多久,夫子大醉,對著窗外明月長吟起一首正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