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兵幾年,退伍返鄉,剛進家門,陳月亮就跟人打了一架。
幾年前,光榮入伍,戴著鮮花,敲鑼打鼓,熱血澎湃,信誓旦旦,大有不衣錦我決不還鄉的情懷。
今天,陳月亮偃旗息鼓地回來了,就沒敢太張揚。
連老父親陳德生也沒通知他。
坐火車,換客車,到縣城,出車站,映入眼簾的一切,都還是幾年前記憶中的景象。
一樣的房子,
一樣的街道,
一樣的穿著,
一樣的神情。
一切都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可能包括陳月亮他自己,還是那個一米七八的個子,從這個山城出去又回來的山村大男孩,能夠感覺變化的是他的內心的變化。
這個變化又有誰能察覺,只有陳月亮他自己。
從箬溪縣城通往家鄉大坪洋的,還是那條從山腳盤旋上半山腰的“水泥”公路,雨天一路水,晴天一陣灰,在路上跑的還是手扶拖拉機。
陳月亮給戰友介紹自己老家時,都要非常費勁地解釋:“箬溪縣,是一個大山環抱的山城,地處甌江中游。我的老家叫大坪洋,大小的大,草坪的坪,海洋的洋,一個千把戶人家的小山村。”
祖宗們的智商還真是不低,就這么個小山窩窩,取了個這么高大上的地名。
要換成背語錄歌讀的小學,沒有外語課的初中,從“五七”農林中學拿的高中文憑的陳月亮,怎么想也想不出這么個好地名來。
從字面上理解,忽悠人可能還真是一個好去處。
有實例為證。
就是百來年前,陳月亮他們太爺爺輩上的故事。
大坪洋有一名叫林土根的人,去江西那邊做燒木炭的生意,為了把一位姑娘騙回家來當他的老婆,就充分利用的地名來忽悠人。
我們那地方大不大?你聽聽名稱就知道有多大了,大坪洋!跟太平洋比,就少點水多個土嘛。
你要問我家有多大的房子?跟你這么說吧,有七十二個天井,三十六個天窗,那瓦片有半丈多長…,
吃的那個米呀,可以從這個碗口掛到另一個碗口上…。
姑娘還真憧憬了這么一個好地方,好家庭。
就是走到眼前這一條通往大坪洋的石頭鋪成、七扭八拐,步步登高、樹蔭敝日的山路上,姑娘她哭了。
爬上這么條山路,地方大到哪兒去,又有多么地平整,還能臨海觀洋,她知道是不可能的。
她看到了,
房子是用長半丈的樹皮蓋的,還到處漏雨,滴成地面上的泥坑,還不止七十二個,
那一條條二三公分長的蕃薯絲,真能從這碗口掛到另碗口去…。
陳月亮背著被包,提著行李,走在這條回鄉的山路時,有的沒的就想起了這個故事來。他還真佩服叫林土根的這位前輩,忽悠人的水平讓后世子孫望塵莫及。
在山路與公路交匯口,身后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竄過陳月亮身旁去,卻在前方停了下來。
“大頭兵,陳月亮?”從手扶拖拉機上跳下來的車手,跑到陳月亮面前大叫。
陳月亮在給這位手扶拖拉機手寫信時,落款用的就是“大頭兵陳月亮”署名。
“蔡忠和?”陳月亮勉強擠出笑容說道。
站在眼前的是他的同學蔡忠和,從小學到高中一起上學的死黨。
如果把歷史上曾經有過的秀才、進士、舉人等忽略不計,陳月亮和蔡忠和兩人,就是大坪洋生產大隊擁有最高學歷的社員。
大坪洋生產大隊,其實就是陳家村和蔡家村兩個自然村,卻分成八個生產小隊。
陳家村四個,蔡家村四個。
陳月亮是陳家村第三生產小隊的,蔡忠和是蔡家村第五生產小隊的。
“你是回來探親?”蔡忠和把陳月亮手中的大提包拎了過去。
“退伍。”陳月亮回答道。
“我還以為你能提干,就不用回山溝溝了呢。快上車,我搭你一程。”蔡忠和把陳月亮的提包扔進拖拉機拖斗后,又把陳月亮后背的被包給解下來時說道:“在部隊里鍛煉了幾年,還是沒能把你嘴皮子磨快些嗎?說話還是這副調調。”
幾年沒見,蔡忠和這大塊頭已經長高變壯了不少。
蔡忠和跟陳月亮就是兩個極端,一個是鞭炮嘴,一個是悶葫蘆。
搭上拖拉機,這一路上都是蔡忠和在嘮叨大坪洋的人和事。
人還是那些人,事也還是那些事。
集體勞動,記工分參加分紅。
陳姓的與蔡姓的,還是說不到一塊去。
大隊支書還是陳姓的當,大隊長還是蔡姓的出任。
有一點變化,就是各家各戶有了自留田和自留地,可以種點菜養頭豬什么的,不再當“資本主義尾巴”割了。
蔡忠和說著說著就說到自己頭上來了。
能夠成為生產隊的拖拉機手,曾經是蔡忠和的驕傲,也是他作為“最高學歷”回鄉知識青年的一種象征。
恢復高考之后,他沒能考上大學,把他的這種榮譽感一下子打到了井底。
“你說我們這一代人倒霉不倒霉?”蔡忠和說道:“上小學連算術課本也沒有,讀初中上高中吧,半天上課半天勞動,末了農村的變回鄉,城里的要下鄉,連大學也沒得讀。”
“你沒參加高考?”陳月亮去當兵的這幾年,正好是恢復了高考制度的時候。
“還高考呢。”蔡忠和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土字倒過來寫都認不出是干字了,方程式早就還給了老師,更不用說ABC,怎么考?你這五好學生,屆屆當班長的人,不是也來信說考軍校考成爛蕃薯了嗎?”
爛掉的蕃薯,就不可能發芽抽葉再生長。
“…。”陳月亮無言以對。
“本來我想,你當了兵,總算可以跳出山門了。”蔡忠和看看陳月亮那張永遠不帶情緒的臉后說道:“聽說當兵復員的,也不安排工作了,你還回來捏鋤頭柄?”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個兒子打地洞,
沒得選。
再說,陳月亮他母親上山(本地人忌諱說親人死,把親人死了說成上山了)的早,瘸腳老爸陳德生是當爸又當媽把他拉扯大不容易,超額完成了“義務”回家伺候老爸也沒什么不好。
“就你想的開。”蔡忠和把拖拉機開到陳家村村村口時這樣說道。
陳月亮家在村子后面臨小山溪邊上,要跨過洋溪上的陳家石橋,再穿過村子。
蔡忠和停好拖拉機,提著陳月亮的大提包,說是盡盡老同學的義務,送神送到家。
泥墻黑瓦的房子,高低不平的村中小路,
村路中還有四處刨食的雞鴨歡叫打鬧著,
門樓里有土狗看到陳月亮,就竄出來呲牙咧嘴的汪汪叫,蔡忠和瞪眼呵斥后才夾著尾巴退回門樓里去。
狗狗在忠于職守,防止陌生人入侵。
彎彎繞繞快要到陳月亮家門口前,就發現他家那邊有些雞飛狗跳的跡象。
“老瘸子,別給臉不要臉!”一聲刺耳的吼聲傳了過來。
陳月亮一直非常平靜的臉色馬上陰沉了起來:是誰這樣“客氣”歡迎我退伍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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