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此刻,一想到夢中旖旎的情景,白素貞的心仍在猛烈地跳動著,呼吸如窒,耳頰滾燙得仿佛將欲熔化。
但是,為什么會作如此荒唐而古怪的夢呢?在此以前,在那漫長而波瀾不驚的一千年里,她日出而修,日落而息,從來不知道何為夢境,從來不明白人類那些復雜而奇怪的感情。
哪怕化作人形之后,她依舊不明白人為什么哭,為什么笑,為什么難過,為什么哀愁。不明白人為什么會愛上一個人,為什么會恨一個人,熾烈的愛又為什么會突然變成決絕的恨。
不明白和尚為何要滅絕七情六欲,道士又為何要虛空清靜。如果沒有了七情六欲,虛空清靜便能成仙,她又何需修煉千年?
她的世界一直那么簡單,春時花,秋時月,夏時風,冬時雪,四季更迭,年年歲歲。所謂天地之道,所謂長生不死,在她眼里,也不過是將此肉身修作了草木巖石。
在這短短幾日內,她的世界天翻地覆,日月更移,她突然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種種奇怪的情感。
葛長庚死時,她視線模糊,竟險些涌出了人類所說的“淚水”;許宣吸吮她的傷口時,心跳如撞,五臟六腑仿佛都縮成了一團;抱著那失去雙親的嬰兒時,心如刀割,又涌起潮水似的溫柔與疼惜;許宣消失無蹤后,心急如焚,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眼前耳邊時時刻刻都是他的音容笑貌…
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那顆“元嬰金丹”嗎?她心里猛地一跳,想起了葛長庚在傳授她“翠虛金丹”時,傳音所說的那番話來:
“白娘子,你本性純真善良,修行千年,淡泊無求,殊為難能可貴。但你知道為何妖精都要化成人形嗎?欲修仙道,先修人道。只有感受過人的七情六欲,經歷過由此引起的種種磨難劫擾,而后明心凈意,斬斷塵念,才能以超凡脫俗之心,得窺仙道之門。
“這顆‘元嬰金丹’帶給你的,除了道家夢寐以求的內丹真炁,還有你從未體驗的凡人情感與種種煩惱。如果你不能從七情六欲里破繭而出,要么如凡人般只剩下百年之壽;要么墮入魔道,永隔仙界。
“你要記住,是人,是仙,是魔,不是由這顆丹藥決定,而是由自你心。在蜀山的修行不過是煉氣,人間的修行才是煉心。煉氣易,煉心難。望你修成一身浩然正氣,斬除萬劫,以一顆玲瓏剔透的冰雪之心,飛升仙界。”
那時她得贈金丹,喜不自勝,沒有細想葛仙人的這番叮囑。此時初歷人間的種種七情六欲、喜怒哀愁,始解話中之味。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這山頂浸骨的寒風里,看著月光從許宣身上慢慢移轉,看著那張俊俏的臉容漸漸凝結冰霜,想著數日來與他同生共死的點點滴滴,想著連夜夢里消魂迷魄的旖旎幻象…更是心亂如麻,柔腸百結,分不清是夢是醒,是真是幻。
白素貞思緒聯翩,五味交陳,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又迷迷糊糊地在寒風里睡著。
若是常人,被封住經脈,在高山之頂捱了一夜,早就生生僵斃了。好在二人吞了“元嬰金丹”,體內潛藏的道家真炁極為強沛,雖然不能沖開經絡,卻守住了玄竅、臟腑,除了皮肉之苦,一時倒也沒有大礙。
第二日清晨,晴空如洗,陽光媚好,兩人身上凝結的冰霜很快便隨著草葉上的露珠一起消散了。候守在松樹上的那些怪鳥也不知飛去了哪里。
兩人悠悠醒轉,見彼此無恙,全都松了口氣,相視而笑。
許宣肚內又是“咕咕”一陣叫喚,早已餓得前腹貼后脊了,嘆了口氣,道:“如果那些怪鳥還在便好了。好歹還能裝死騙它們上前,等它們來啄我胸腹時,說不定還能一口咬住它們的喉嚨,吞幾口熱乎乎的鮮血…”
話音未落,忽聽空中“哇哇”尖叫,居然真的來了兩只巨大的紅色怪鳥,從南邊急速俯沖而至。
那兩只鳥和昨日的怪鳥全然不同,似雕非雕,身形足有成人大小,一只僅有左翼、左爪,一只僅有右翼、右爪,身體似被縫連在一起,羽毛稀疏,極為丑陋詭異。叫聲更是凄厲詭異,遠處山上的群鳥聽見,紛紛沖天驚飛。
怪鳥來速極快,轉眼已到了許宣頭頂,猛地探爪抓來。還不等他驚呼出聲,便已將他凌空拎起,接著又閃電似的從白素貞上方掠過,順勢抓住她的手臂,“哇哇”怪叫著朝南邊山壑飛去。
狂風撲面,云騰霧繞,不時有奇峰怪石從身畔擦掠而過。這兩只怪鳥雙翼平張,少說也有四丈寬,翎毛雖然稀疏,卻根根尖利如長刀,兩側樹木被其掃及,竟無不應聲切斷。
兩人又驚又怒,奈何無法動彈掙脫,林靈素的封脈術又極為獨特,白素貞用了兩傷法術也無法強行沖開,只能眼睜睜地任由它們擺布。
越往下飛,霧氣越濃,原本湛藍高闊的天空已被茫茫霧靄遮蓋,偶爾一陣大風吹來,隱約可以瞧見下方盡是深崖險壑,也不知有幾萬丈高,只要怪鳥松開腳爪,必定摔成肉泥。
許宣想起家中食客所說,鷹隼吃烏龜時,必先將它抓至半空,高高摔碎硬殼,而后再盡情享用,不由得滿嘴全是苦味。想不到強撐了一日一夜,終究還是免不了成為鳥食。早知如此,當日在成都撞見父親時,就當不顧一切地挺身而出,就算被道佛各派圍攻擊斃,好歹也死得其所。
然而又飛了一會兒,這兩只猛禽始終未曾松開腳爪,想來是打算將他們帶回巢中,哺喂雛鳥。
忽然大風鼓舞,也不知從哪里卷來一蓬暴雨,劈頭蓋臉地澆得兩人渾身濕透,寒涼刺骨。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一會兒就轉化為牛毛細針,隨著流云飄散而去。陽光透過險峰、云層,金燦燦地照在山壑里,視野頓轉清明。
只見左側崇山峻嶺,怪石參差,一道瀑布從山頂隆隆飛瀉而下,水簾與霧氣蒙蒙彌散,彩虹橫跨。
右側則是一大片高陡的斜坡,冰磧、亂石星羅棋布,荒草中夾雜著小叢的杜鵑花與一蓬蓬枯死的箭竹。
更遠處則是一片冰川,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金光。
穿過山谷,前方又是一個更深更陡的山壑,如此層層遞下,飛了也不知多遠,云霧盡散,碧空如洗,連綿不絕的山嶺、深翠淺綠的密林、姹紫嫣紅的野花…猶如斑斕織錦,盡收眼底。
兩人被這奇麗壯闊的景象所震撼,一時竟忘了恐懼。怪鳥“哇哇”啼鳴,突然朝東折轉,沿著陡峭如削的崖壁,直沖谷底。
這片峽谷極為陡窄,北面盡是冰川亂石,顯然是從前崩塌傾瀉而成。狂風呼嘯刮來,陰冷入骨。
南面照得見陽光的山嶺,草木密集,繁花搖曳,陰影處則覆蓋著斑斑點點猶未消融的冰雪。
至少有十幾道瀑布從兩側山嶺交錯沖泄而下,在谷底匯集成山溪,蜿蜒繚繞,朝東奔流。
怪鳥抓著他們緊貼著山溪沖過山谷,又朝東飛了幾百丈,兩側山崖越來越窄,那些嶙峋交錯的巨石就像是蓄勢待發的兇禽猛獸,隨時都將俯沖而下。
忽聽一個嘶啞的聲音從右上方傳來,哈哈笑道:“乖鳥兒,我的好乖鳥兒,爸爸在這里,快快飛上來!”
怪鳥齊聲歡鳴,提著兩人展翅直沖,落在一塊凸出的崖石上。兩人翻身急滾,險些墜落。
那人顫聲叫道:“妙極!妙極!天天吃些鳥雀蛇鼠,嘴里都淡出烏來啦!這等細皮嫩肉的兩腳羊,清蒸了吃一定最為甘甜爽口。”
許宣抬頭望去,猛吃一驚,崖壁洞穴里坐了一人,雙腿、雙臂都已被砍斷,蓬頭垢面,渾身爬滿了爛蛆。身邊堆放著各種腐爛的禽鳥、野獸的尸體,穢臭難言,相隔幾丈,便已被熏得煩惡欲嘔。
白素貞生性喜潔,不由蹙起眉頭。
那人嘿嘿笑道:“小妖精放心,我要吃的是這只兩腳羊,你嘛,就給我的乖鳥兒當點心好了。”
那連體怪鳥似是聽懂他的話,呀呀叫著踏步上前,雙雙朝她啄去。
許宣大凜,正欲喝止,“嘭”地一聲,氣浪炸舞,連體怪鳥突然像被什么凌空擊中,尖叫著張翼橫飛,斷羽繽紛掉落。
只聽一人哈哈大笑:“老怪物,你可沒這等口福,還是老老實實地吃你的死耗子吧。”飄然沖落在洞口,青衣獵獵,正是林靈素。
生死關頭,重見這妖魔,許宣驚喜壓過了怒懼,想不到他居然又回來了,而且這么快便找到了這里!心中隱隱又覺得有些奇怪,此處溝壑縱橫,宛如迷宮,連體怪鳥又飛速奇快,就算這魔頭回到山頂,發現他們消失不見,又怎會來得如此迅疾?
還不及多想,便聽那洞中人疊聲狂罵:“操你奶奶的,原來是你這忘恩負義的小雜種!老子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