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刮卷,檐鈴叮當亂撞。
琵琶、琴箏聲越來越響,黑紫色的云霞層層翻騰,夾雜著銀亮的閃電,就像怒海倒懸于梵音谷上空,仿佛隨時都將崩瀉而下,將他們卷溺吞沒。
葛長庚嘆了口氣,拂亂棋盤,道:“許公子,多謝你了。梵音陣既消,魔門很快就會找到這里。我們走吧。”一手拉起許宣,一手拽著李秋晴,朝北騰空飛起。
許宣衣袖獵獵,呼吸如窒,隨著他扶搖直上。耳邊狂風怒吼,鳥叫如潮,琵琶、琴箏之聲節節高漲。漫天黑云滾滾掀涌,變化出萬千形狀,宛如無數怪獸在包圍、追趕。
“葛老道,等等我!”小青很快便從側后方追了上來,大聲道,“山上、山下到處都是魔門妖人,你奇經八脈尚未痊愈,連我都跑不過,還想逃到哪兒去?快將姐姐還我,別害我們姐妹平白與你陪葬!”
葛長庚微微一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小青姑娘既知峨嵋山已是天羅地網,又打算與白娘子躲到哪里?”
小青道:“你管我們躲到哪里!峨嵋山大大小小三千六百個洞,總有一個能容我們棲身躲過此劫…”
話音未落,上空突然金鑼大作,夾著琵琶激越破云之聲,許宣眼前一黑,被震得腥甜狂涌,“哇”地噴出一口淤血,就此暈迷不醒。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依稀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畔焦急地呼喚:“許公子!許公子!”
“李姑娘!”許宣一震,頓時醒了過來。剛睜開雙眼,李秋晴那秀麗的臉容便撲入眼簾,杏眼清澈,又是焦急又是擔憂地凝視著他,身上已換了一件橘黃色的衣裳,襯得越發俏麗動人。
想起方才之事,許宣心中一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叫道:“李姑娘,你沒事吧?狼雕老祖追來了么?”見她雙頰飛紅,輕輕朝后掙脫,這才意識到此舉太過唐突,急忙松開手。
剛想找些話來解嘲,卻聽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我此番下山,聽說了一個詞叫‘色膽包天’,一直難解其意。今天見了許小官人,可算是明白怎么回事啦。都快死了,還不忘占人便宜。葛老道,我看你還是讓他死了算啦,免得活著禍害你的外孫女。”
許宣臉上一燙,循聲望去,只見小青舉著一枝火炬,俏生生地站在一丈開外,火焰跳躍,照得四周昏黃一片。前后都是幽黑的甬洞,水聲隆隆,隱約可見洞口銀光閃耀,似有瀑布飛瀉而下。
李秋晴紅著臉,低聲道:“許公子放心,此處是我外公修行之地,隔絕陰陽,極為隱秘,魔門必找不到這里。等治好你的內傷,避過風頭,外公自會設法送你下山。”
許宣只覺后背暖洋洋的,似有真氣綿綿輸入。轉頭望去,火光搖曳,洞壁上投映著葛長庚的影子,正盤坐在他身后,雙手抵住背心,頭頂白汽蒸騰。他心下大為感激,道:“多謝葛仙人救命之恩!”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葛長庚又傳輸了片刻真氣,方收回雙掌,微笑道,“倒是許公子你年紀輕輕,豪俠機智,與程真人一起冒死救秋晴性命,真是難得之至。程真人君子之風,許員外家教有方,葛某感銘于心。”
許宣想起程仲甫,心中一沉,正想求葛長庚搜救,卻見他搖了搖頭,嘆息道:“可惜老夫眼下風燭殘軀,難以獨對魔門群妖,別說打探程真人生死,就連這峨嵋山一時也出不去了。真是慚愧之至!”
許宣強抑心底的難過與茫然,擠出一絲笑容,道:“葛仙人不必擔心,我舅舅修為高強,料想那老妖也傷不了他。”
葛長庚點頭道:“程真人吉人天相,必當如此。”站起身,又道:“許公子,你祖父四十年前曾救過我性命,今日你不但救了我外孫女,還替我贏了這局險棋,如此恩德,葛某今世不知當何以為報…”
許宣心中一動,忍痛伏身拜倒,大聲道:“許宣有志方外,一心向仙,如果葛仙人真想助我,就懇請點撥一二!”這句話打從離家之際便醞釀在胸,此刻既得他此話,急忙順著桿子往上爬。
葛長庚微微一怔,哂然笑道:“葛某一介凡胎,修煉數十年尚未解脫,豈敢點化別人?許公子這話可大大折殺我啦,快快請起吧。”雙袖輕揮,一股柔和充沛的真氣撲面而來,許宣膝下一輕,身不由己地翻身坐起。
聽他口氣,是絕不會教自己修仙之道了,許宣正覺失望,又聽李秋晴柔聲問道:“許公子,剛才那盤棋傳說是劉仲甫與驪山仙媼對弈之局,明空大師只得了七十八手的殘譜,和我外公琢磨了三年,也難索其妙,為何你片刻之間就能全部解出?”
許宣在這爺孫面前自無隱瞞,于是便將劉仲甫如何隱居許府,自己又如何陪看左右等等事由,全都說了一遍,搖頭道:“否則以我粗淺的棋力,豈能破得開這嘔血奇局?”
葛長庚又是驚訝又是悲喜,嘆道:“天意,這可真是天意了。若非劉仲甫臨老勘破生死,傳了許公子這二十手妙棋,今日這危局真不知當如何化解!如此說來,許公子得上峨嵋,只怕也是冥冥之中上蒼的安排了。”
頓了頓,又道:“是了,許公子此行上山想必是尋醫而來。你雖先天元氣不足,但有‘仁濟堂’各種靈丹妙藥護體,當無大礙。我看你體內經脈盡斷,氣血滯堵,似是最近才被極為陰寒的真氣震傷,不知因何引起?”
許宣當下又將前幾日如何在西湖遇見小青二女,如何半夜前往無塵庵,撞見了僵鬼,又如何被法海等僧人所救,尾隨著僵鬼頭骨遭遇棺中“女尸”,最后如何被“女尸”打傷…等事一一道來。
“果然是她!”葛長庚嘆了口氣,面露憂色,“白娘子趕回峨眉,告訴我無塵庵發生之事時,我便有此擔心;如今驗對許公子的傷勢,不幸成真。唉,普天之下,也只有她的‘陰極清微掌’能瞬間震斷經脈,五行錯亂卻不致死了!她留你一命,必是算定了令尊會送你到此,請老夫相救。如此看來,此處只怕也不甚安全了,我們須得盡快轉移才是。”
許宣一凜,道:“葛仙人,你說的‘她’,是指那位藏在棺材里的吸血‘女尸’么?”
“不錯,”葛長庚眼中閃過奇怪的痛苦神色,頓了好一會兒,似是下定決心說出沉埋已久的秘密,“她原是上清茅山宗的掌門‘碧霞元君’李少微…”
許宣“啊”地一聲,又驚又駭,心道:“原來是她!”
茅山上清派奉道教女神“碧霞元君”為尊,因此掌門只能在女弟子中選拔而生。男弟子最高也只能擔任“輔教宗師”一職,即便徽宗朝大名鼎鼎的劉混康亦不能例外。
李少微本是孤兒,被葛長庚收養為女。十四時,經葛長庚引薦,被茅山的朱洞元收為弟子。她天資聰穎,又得義父、師父兩大道門絕頂高手傾囊相授,十八歲時便修成“清微雷法”,能感應天地陰陽,化氣為雷,名動天下。
二十歲時,恰逢茅山掌門化羽登仙,她很快就在比劍中擊敗所有對手,被立為新掌門,聲譽日隆,甚至被稱為“碧霞元君轉世”。可惜后來不知何故,竟因情,犯了上清第一禁例,被逐出師門,從此不知所蹤。
此事可謂茅山派百年來的最大丑聞,道門各派常以此相譏,許宣便曾聽鐵劍門的道士說過幾次。只是不知為何她會在魔道中越墮越深,成了要吸童男鮮血的妖女?
又聽葛長庚說道:“后來她陰差陽錯墮入魔門,練就了至陰至寒的‘陰極真炁’。吸童男之血,也是為了用純陽真元來消抵體內的陰邪之氣,以免走火入魔。你所看見的那些‘僵鬼’,并不是真的‘僵鬼’,只是被她吸干了氣血的可憐人。她在墳墓里潛藏了十六年,只怕已經練到了第九重‘陰極真炁’,難怪程真人、法海等幾十人加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
忽聽一個沙啞磁性的聲音哈哈大笑道:“如果就憑這些小蝦米也能敵得住她,她當年又豈能奪得‘蚩尤旗’,成為讓人心服口服的神門天后?”
笑聲如驚雷乍起,震得許宣頭昏眼花,一跤坐倒在地,心中大凜:“這是哪里傳出的聲音?”
“神門天后?”小青臉色微變,跺了跺腳,怒道,“姓林的!原來你早知道那吸血妖女便是魔門妖后,騙我將斷劍埋在無塵庵樹底,是讓我替你給妖后送信!”
許宣聽了更是驚駭交迸,想不到當年的茅山掌門李少微竟然成了魔門妖后!她既是葛長庚撫養長大的義女,自然了解許家與葛仙人的淵源,當日她一掌打斷他渾身經脈,只怕真是將他當作了釣魚的線餌,尋找葛長庚的下落!但發出笑聲之人又是誰?為何要騙小青將斷劍埋入無塵庵樹底古墓,誘出妖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