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艙里到處都是散落的霹靂火球,被烈焰激燃,頓時競相怒爆。
許宣喉中一甜,被狂猛的沖擊波掀得翻身飛起,眾人更是驚呼如沸,紛紛墜入河里。船帆、艙樓火舌亂竄,連盤旋在上空的鳥群也渾身著火,怪叫著簌簌摔落。
在那姹紫嫣紅的強光里,只見鐵片亂舞,碎木紛飛,狼雕老祖的頭顱沖天飛旋而起,凄厲地慘叫著,撞在斷桅上,又彈向艙樓,咕嚕嚕地滾落到那七個探親吹管的女子面前。
那雙猙獰丑怖的眼睛兀自惡狠狠地瞪著眾女,但她們卻渾然不覺,依舊絲竹齊鳴,機械而流暢地演奏著。在這陣陣轟鳴與慘叫聲里,顯得格外激昂歡悅海東青尖啼著落在許宣胸口,他撫著它的頸背,躺在艙板上,大口大口地吸著氣,看著那黑紫彤紅的夜空,胸膺里似乎也有層云激蕩,忍不住縱聲長嘯 若是從前,一舉擊殺狼雕老祖,早已激動得歡呼雀躍,但此時非但感覺不到半點喜悅,反而更加悲怒痛楚。嘯聲激越,蓋過了樂曲與轟鳴,也蓋過了周遭的驚呼和尖叫,和雷聲一起隆隆回蕩。
電光忽隱忽現,彤云滾滾,天上突然又下起雪來。雪花越來越大,紛亂地跌宕飛卷,夾雜著密密的冰珠,“咄咄”連聲地打在艙頂、帆布與甲板上,青煙亂舞,火勢漸漸轉小。
群盜浮在水面,又凍又怕,渾身發抖,卻不敢爬上船來。忽聽有人尖聲叫道:“安羽臣以下犯上,倒行逆施,這么炸死真真便宜他了小人胡三書,愿誓死追隨帝尊左右,洗心革面,披肝瀝膽,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其余海盜如夢初醒,紛紛高聲叫道:“我等愿誓死效忠帝尊,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許宣聽了更加悲怒憎惡,轉而縱聲狂笑,只想躍起身,將這些見風使舵的惡盜盡數殺絕。
眾人聽出他笑聲里的陰冷殺機,叫喊聲登時又小了下來,噤若寒蟬,唯有那胡三書膽子頗大,抓住垂下的繩索,飛快地攀上船舷,朝著他“咚咚咚”連叩了幾記響頭,高聲道:“以帝尊的通天本領,原也無需我們這些螻蟻相幫。不過普天之下,勝過這艘犭狼雕號,的堅船利炮寥寥無幾。帝尊若想沖入錢塘江,炮轟臨安,再親手殺了那狗皇帝泄恨…或許就用得上小的們啦”
許宣心中一震,笑聲頓止。
胡三書見有轉機,更是抖擻精神,道:“當日趙宋狗皇帝聽說帝尊出了峨眉,氣急敗壞,派遣道佛各派高手上天入地到處追殺,連‘仁濟堂,許家也受了牽累,滿門抄斬。我們都聽了都是義憤填膺,恨不能跟著帝尊殺入大內,將那狗皇帝也滅了九族只可惜…”
皺巴巴的瘦臉上擠出悲憤之色,搖頭嘆道:“只可惜幾個月來,帝尊音訊全無,神門群龍無首,個個心焦如焚。前些日子,聽說青龍出現在北海,弟兄們振奮無已,都料想必是帝尊找到了蓬萊,降龍回返,橫掃天下來了,無不翹首以待。想不到…想不到今日竟真能得遇帝尊,親睹神威,小人真是得償夙愿,死也瞑目了”說到最后一句時,抹了把臉上的雨珠,顫聲哽咽,倒真像是激動得涕淚交流。
青龍?許宣聞言又是一震,難道青龍也跟著從蓬萊山里逃出來了?但此時心思全都集中了“炮轟臨安,刺殺狗皇帝”九個字上,回味起當日金國韃子炮轟金山寺的情景,心里更是突突大跳。
這艘海盜船底艙兩側各安了十八門火炮,威力強猛無比,大宋水師的確難以抵擋。大炮射程再遠,也無法從錢塘江轟入皇宮大內,但只要能攪得京城人心惶惶,以趙官家貪生怕死的脾性,多半要出城避險。如此一來,就有機會在半路上將其截殺了 他雖然聰明絕頂,卻終究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將許多艱險困難考慮得殊為簡單,想到能為父母報仇雪恨,一時間熱血沖頂,什么也顧不得了。
當下運足真氣,高聲喝道:“好,寡人就給你們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要想保住項上人頭,就轟破臨安城,為寡人一泄心頭之恨。否則,這就是你們的下場”“嘭”地一掌,將狼雕老祖的頭顱撞得凌空炸散。
眾人舒了口長氣,冷汗淋漓,縱聲歡呼。當下拉著繩索,爭先恐后地攀上船舷,在胡三書的調度下,有條不紊地澆滅火焰,檢查大船的損毀情況。
那胡三書原是福建落第秀才,科舉無門,心灰意冷,索性隨著族中幾個無賴投入安羽臣門下,做了海盜。雖然佞滑陰狡,諛詞如潮,卻辦事于練,指揮有度,是群盜頗為倚信的人物。此時一意討取“魔帝”歡心,更振作精神,拿出了所有的本事。
這艘船艦用扶桑的“沉香海木”制成,極為堅實,底艙周圍還有幾個密封隔水艙,固若金湯。雖然甲板、龍骨、桅桿俱被霹靂炮火炸壞,船底卻無一處漏水。
群盜橫行海上數十年,身經百戰,對于如何快速修復船艦,更是經驗豐富。船上除了食物、淡水和搶來的財物,還儲存了不少上好的木料,當下各就各位,立即開始全面整修。
許宣盤坐在艉艙里,想要閉目調息,心里卻悲恨難平,托著海東青,聽著他們“叮叮當當”的徹夜不息的修補聲,一夜無眠,到了將近黎明時,才打了一個盹。等到再睜開眼時,天藍如靛,已近晌午。
群盜仍然在甲板、底艙來回穿梭,那看似千瘡百孔的大船居然已修補得差不多了,連斷裂的主桅也重新換過,風帆鼓舞,旗幟獵獵。
胡三書見他醒來,忙三步并作兩步奔上艉艙,畢恭畢敬地道:“啟稟帝尊,船艦已整修無礙,可以起航了。小人清點人數,死傷一百六十多人,還剩下兩百一十八人,足以換作三批輪休,日夜不息地全速前行,最快八九日就可抵達臨安。船上存儲的食物也足夠撐到那時了。三十六尊火炮震壞了兩尊,還剩三十四尊可用,霹靂火球余存兩百二十一枚,如若不夠,途經火島,時,可以再裝上一些…”
見他兩眼血絲,滿臉倦容,說起來話卻仍是頭頭是道,條縷分明,許宣暗起了幾分嘉許之意,但想到自己淪落至此,竟和這燒殺擄掠的海賊謀劃著如何攻打京師,不由一陣羞愧鄙憎。
然而再一想父母的慘死,頓時又怒火沖頂,心道:“這些年,臨安城里受‘仁濟堂,恩惠的百姓何止千數,爹媽被凌遲處死時,那些圍觀的百姓又何嘗有半點憐憫?他們既無慈悲之心,我又何必要顧他們死活?”越想越是憤激,當下喝令群盜即刻放了船上的女子,全速航行。
眾海盜不敢忤逆,忙遵其囑咐,將那十幾個僥幸存活的女子穿上衣服,連同那七個又瞎又聾的樂伎,一起送到兩艘小船上,又丟了些食物與御寒的裘皮,讓她們自生自滅。
那些女子大多是女真與高麗人,死里逃生,自是驚喜而泣,千恩萬謝。大船開出老遠,仍能看見她們跪拜在小船上,不住地磕頭號哭。惟有那七個樂伎不知發生了何事,伸手摸索著船沿,滿臉茫然。
“天鵝寨”距離大海果然只有二十余里,過了小半時辰,前方河面越來越寬,已可見浩瀚汪洋。此時已近十月,船行海上,風帆獵獵鼓舞,行進如飛。群盜有如魚歸大海,鳥回長空,歡呼不絕。
天海蒼茫,看不見一個島嶼。除了他們,就只有翻涌不息的白云,與偶爾掠過的飛鳥。
在這遼闊無邊的汪洋里,時間顯得尤為漫長。許宣坐在艉艙上,聽著風帆鼓舞,海浪轟鳴,聽著群盜的嘯喊與歌聲,滿腔怒火,歸心似箭,每一瞬、每一刻,都如此焦灼難耐。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落日熔金,遍海如鍍,狂風越來越冷。他枯坐了一日,也有些抵受不住,當下隨著胡三書來到收拾于凈的安羽臣的艙室歇息。
屋內極為寬敞奢華,渾然不像在逼仄的海船里。桌上擺了四盤冷碟,八碗熱菜,味道竟然絲毫不輸臨安的酒館大廚。奈何他毫無胃口,只吃了半碗烤熟的獸肉與米飯,剩下的全都交給海東青了。
睡到半夜醒來,月光如乳,淌了半床,他恍恍惚惚想不起身在何地,似又回到了臨安的家里。忽然一陣大浪掀來,船身劇晃,海冬青尖啼著落在他的臂上,他才渾身冷汗沁出,想起了所有事情。
心口頓時像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痛得呼吸不得。他們死了他們死了如今這世上真的只剩下他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他猛地坐起身,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憋悶了整整一日的悲傷終于如山洪爆發,淚水滂沱涌出,模糊了整個世界。
就在這時,“轟”地一聲劇震,海東青尖啼沖起,他身子一晃,險些從床上摔了下來。艙外號角大作,驚呼四起,隱約只聽胡三書叫道:“轉舵正坤位,準備迎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