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不過一個時辰,巫鹿原本圓滾滾的胖臉竟變得于癟如桃核,宛如貼著一層皺巴巴的慘白皮肉,燈火映照,簌簌抖動,丑怖如鬼。
兩人汗毛盡乍,正待問他發生了什么事,巫鹿捂著后頸,顫聲道:“圣上,娘娘…娘娘…”身子一晃,突然軟綿綿地仆倒在地,再不動彈了,雙眼兀自直愣愣地瞪著許宣,凝固著驚駭、悲傷、憤怒與不甘。
許宣大凜,探其鼻息,竟已氣絕身亡,撥開他的手掌,卻見后頸上有兩排深深的齒印,似是被人吸于了鮮血,這情景竟與當日在自家“慈恩園”里見到的僵尸如出一轍又驚又怒,李少微難道又是妖后在搗鬼?
想來巫鹿定是被那女魔頭吸盡氣血后,強撐著最后一口氣,奔入此地為自己報信。他與這蛇人巫醫相處的時日雖不久長,卻也有了些感情,見如此慘狀,心里說不出的悲怒難受。
“陛下”守在門外的幾個男裝宮女匆匆奔入,伏身稟告,“三十三山與蛇族眼下共有四十余人被打碎臟腑,吸于鮮血,不知何人所為。就連王允真姑娘也不知被誰搶走了。現在山頂人心惶惶,王重陽正領著蛇人到處搜尋…”
許宣心里越發亮如明鏡,怒火如焚,如今青帝功力盡廢,蓬萊眾山上唯一能讓林靈素、李少微有所忌憚的,只剩下王重陽了。這兩魔頭對青帝之位志在必得,此番這場大鬧,除了盜吸真元,震懾眾人之外,最大的目的只怕還是挾奪王允真作為人質,確保王重陽不敢有任何異動。
想起巫鹿臨死反復提及“娘娘”二字,更覺不妙,截口道:“是了,娘…小青姑娘呢?現在何處?”
那幾個男裝宮女面面相覷,搖頭齊稱不知。只有一個想了片刻,道:“先前她沖出宮門,似是朝‘萬花谷,去了。”
許宣大急,道:“媽,我先去找她回來。”來不及多做安排,也不等青帝回話,便已狂風似的沖出“云上閣”,卷過峭壁,朝著“女帝山”南翼的“萬花谷”掠去。
山頂火光點點,一片混亂,到處都是舉著火把奔竄的人影,有的三五成群,結隊搜尋失蹤的親友;有的正抱著被吸成僵鬼的尸體悲聲慟哭;有的則是被眼前的慘狀嚇破了膽,想要腳底抹油,趁黑溜之大吉。
一路穿行,驚呼、吶喊聲不絕于耳。許宣撞見眼熟的,便立刻揪住問小青的下落,一連問了人,全都茫然不知。好不容易才從幾個蛇人口中探知,小青果然是往“萬花谷”方向去了,當下顧不得安撫眾人,分花拂柳,徑直沖入了那片幽深的山谷。
萬花谷沿南北迤邐,兩側山勢斜陡,積雪皚皚,冰川交錯。融雪化作飛瀑,一道道從峭壁隆隆飛瀉而下,云橫霧繞,蜿蜒成溪。溪谷兩旁的草坡上深深淺淺地開滿了各色鮮花,綿延不絕,隨風如霓浪起伏,極為壯麗。
許宣聽蛇人說過,此處看似美如仙境,云霧里卻盡是毒瘴,花草間更遍布毒蟲,別說三十三山島民,就算是女帝山的“百花使”們也不敢妄入。所以昨夜王重陽、李少微從牢獄里救出眾人后,才選擇此處,作為藏身之地。
好在他從小在藥缸里浸大,早已百毒不侵。當下撕下一幅布帛,在溪水里浸濕了,捂住口鼻,一邊朝里奔掠,一邊左右顧盼,高聲叫道:“小青姐姐小青姐姐”
沿著溪谷奔行了里,杳無回應。正自心焦如焚,忽聽右后方傳來一聲冷笑,“哼”道:“許大官人,苦短,你不和青帝陛下耳鬢廝磨地切磋陰陽雙修,跑到這兒來做什么?”
“小青姐姐”許宣大喜轉身,果見她衣袂鼓舞,俏生生地坐在山溪的一塊巨巖上。見她無恙,如釋重負,掠到她的身邊,笑道:“好姐姐,你沒事就好啦,我還以為…”
“誰是你好姐姐?你還以為什么?”小青臉一沉,躍下溪石,冷笑道,“同宿林中鳥,大難各自飛,更何況我們無親無故,不過是萍水相逢。你還是快快回到你母王陛下身邊,讓她多傳你幾招救命的絕活兒,指不定過了明天,還能保住這張滑舌油嘴,說些哄她歡喜的蜜語甜言。”
許宣這才知道她還在生方才的氣,笑道:“好姐姐,你可想歪啦。青帝陛下救了我幾次,恩重如山,我以母事之,豈有他想?”見她那眉眼含嗔的俏模樣,心里突突一跳,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就算有甜言蜜語,也該留著給拜過天地、同過床的娘子不是?”
“無賴”小青雙頰霞涌,眉尖一蹙,想要揮他,眼圈卻忽然一紅,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許宣急忙追上,連拍了自己的幾記耳光,道:“該打,該打讓你又胡說八道。”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小青姐姐,我輕薄無賴,你罵我也罷,打我也好,但眼下情勢危急,可別為了我賭氣獨行,若是又落入那兩魔頭的手里,那我可真真百死難贖其罪了”
見他憂急真摯,小青心底的羞怒才消了幾分,卻依舊甩開他的手,冷冷地朝上游走去,道:“許公子,勞你費心啦。我心里種著‘三尸金線蠱,,落不落入他們手里,又有什么區別?你還是快快和我劃清界限罷,否則,明日那兩魔頭若拿我來要挾你,那我可真真百死難贖其罪了。”
許宣心中一震,她說得不錯,那兩魔頭兇狡狠辣,既敢以此脅迫王重陽,自然也敢這般要挾自己。目前尚無此舉,絕非出于公平約戰,不過根本沒將他瞧在眼里罷了 小青見他突然頓住腳步,怔忪不前,只道他當真起了此意,心中一酸,淡淡道:“許公子,當日我早已說過了,留在你身邊,不過是為了不負葛老道所托,助你平平安安地回到臨安。如今你本事不低于我,又有了青帝、蛇族等許多強援相助,無需我幫什么忙啦。我再留下來,反倒成了你的累贅,不如就此別過。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將來或許…或許還有重逢的機會。”說到最后一句,淚水竟險些模糊了視線,大步朝前疾行。
許宣聽她言下之意,竟是要和自己分道揚鑣,胸口如被重錘猛擊,叫道:“小青姐姐,你別走”搶步擋在她身前,急道:“你既已答應送我回臨安,又怎能毀約不算?再說我…你…你…”思緒飛轉,卻找不到其他托辭,又道:“你…你是女媧娘娘轉世,少了你,我這重生伏羲又何以服眾?又何以打敗那兩魔頭,回到臨安?”
小青閃身繞行,冷冷道:“我們這伏羲、女媧本就是假冒的。若讓三十三山島民發現,我堂堂女媧居然受制于妖后,又或者我們連雙劍合璧也敵不過那兩魔頭,豈不是更加千夫所指,死無葬身之地?”
“死便死了,那又如何”許宣熱血上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好姐姐,就算要死,也當轟轟烈烈地死在一處,才不枉我們同生共死,并行了這一路 小青身子微微一顫,悲喜交涌,耳頰如燒,便欲脫口答應,眼前卻突然閃過林、李二人念咒催蠱,趁著自己劇痛無暇回防、刺死許宣的情景…心中頓時一陣窒息般的絞疼,淚水幾欲奪眶涌出,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明知是死,還要往前迎送,那不叫勇敢,叫做傻瓜…”
許宣心里痛如刀割,驀地松開手,哈哈笑道:“罷啦,罷啦,原來你說怕拖累我是假,怕搭了自己的性命是真好,好,小青姑娘,今日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是死是活,與你再無關系…”
話音未落,“啪”地一聲,臉上突然重重地吃了一記耳光,辣地腫起老高。
他撫著臉,又驚又怒地瞪著小青,卻見她亦俏臉漲紅,雙眼瀅瀅地怒視著自己,胸脯急劇起伏,想要說話,兩行淚水突然順頰滑落。
許宣心中一顫,所有的怒火、苦楚、驚愕、傷心…全都煙消云散。
小青卻雙肩顫抖,難以自持地哭了起來,又是一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然后第三掌、第四掌、第五掌…每一掌都打得這么重,這么痛,有如烈焰噴涌灼燒,火辣辣、酥麻麻卷過他的耳頰,卷入他的心里,帶來一種從未體歷過的、戰栗窒息的甜蜜…
他天旋地轉,只覺全身熱血都涌上了頭頂,鬼使神差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右手拔出“龍牙”,抵在自己胸口,啞聲道:“好姐姐,我待你如何,你還不知道么?反正都要死啦,要不要我…要不要我剖出心來,讓你看個究竟?
小青一怔,呆呆地望著他,似乎沒聽懂他在說些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才“啊”地一聲低吟,力氣盡消,軟綿綿地坐倒在地,滿臉淚痕閃爍,酡紅如醉。長袖垂處,一件物事咕嚕嚕地滾落在溪里,染得溪水一片殷紅。
許宣低頭望去,心中猛地一凜,那東西又紅又嫩,竟是一顆方甫割下的血淋淋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