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這番話夠驚世駭俗的,繞是宋哲元這種老江湖,聞言也不禁心頭一顫。年輕人這句話,算是觸動到老人家心里面最柔軟的那根弦了。
回顧過往,29軍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殊多不易。歷史證明,29軍官兵都是好樣的,有能力保一放水土平安,甚至可以做得更好。只是,察哈爾這塊土地,實在是太貧瘠了,29軍自從在這里休養生息以來,一直僅能保個溫飽而已。要是他宋哲元能像陳濟棠、李宗仁等人一樣擁有兩廣那樣富饒的地區,那么…
他看著歐陽云那張年輕的臉,心情非常復雜。說到底,歐陽云還是太年輕了,年輕得使他說出來的話顯得非常兒戲。
宋哲元何嘗不想要一塊好地,可是,誰叫29軍不是某人的嫡系呢?小娘養的孩子,能夠有個地方遮遮雨就算不錯了,還奢望什么?不僅是他,29軍官兵心中,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想的,所以當初他被封為察哈爾主席的時候,他們才會像吃了興奮劑一樣,一夜狂奔百多里,恨不得長翅膀飛到這里。
歷史學家也是人,他們也難免犯錯誤——進不到人物的內心世界,他們根據所謂的事實做出的分析,也只能當作參考而已。
歐陽云的話揭起了宋心底的傷疤,讓他想起了寄人籬下的日子,想起了29軍官兵們一個個穿得像叫花子似的形象,心中未免一陣凄涼。
歐陽云見他面色蕭然,收斂笑容,輕聲說:“宋公,據小道消息,何某人和日本人的談判已經達成了初步意向,中央軍包括政府會悉數撤出河北,到那個時候,整個河北就空了——河北可比察哈爾富足多了。”
話說到這里就夠了,宋是聰明人,立刻醒過神來,看著他,有點驚訝,更多驚喜,問:“小道消息?確切嗎?”
“何身邊的人放出的消息,應該不會錯。”
“好!”宋拍了下桌子,站起來,想了想,又坐了下去,皺起眉頭說:“可是,29軍的防地在察哈爾啊?!”
歐陽云見他動心,心知目的已經達成一半,微笑著說:“這個宋公不要擔心,倒時自然會有人邀請您過去的。”
“哦?你憑什么斷定?”
“宋公,華北之地并不只出產漢奸,自古以來,忠勇之士大有人在。”
“恩?”宋動了動腦子,立刻想通了,這讓他面前這年輕人的來歷更增了好奇,又提出了同樣的問題:“歐陽啊,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不同的是,這回是面帶笑容說的,顯得特別的和藹可親。他心中想著:這個小子不簡單啊?他究竟代表著哪方勢力呢?日本人是不可能的,那么——管他代表哪方勢力,自己只要能將河北握在手中,在這個靠槍桿子說話的年代,還怕誰來?
歐陽云微笑著說:“宋公,這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為國為民出點力,而您和29軍一直是我所欽佩的——這話聽起來有點像口號,很空洞,但我敢捫心自問的說,這是我的心里話。宋公,我知道您在天津這段日子,與那些漢奸只是虛與委蛇罷了,29軍兄弟不易,您只不過想讓大家過得好一些,殺鬼子的時候少一些后顧之憂——這我能理解,這也是我最佩服您的地方。”
這番話,他說得情真意切,宋哲元也聽得心生感動,沒想到這個世上最了解自己的,竟然會是這么一個素昧平生的年輕人。不過,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他自然不會被這些表象的東西所迷惑,說:“虛的我們就不多說了,如果29軍真要去河北,這個發起邀請的人不會是你吧?”
“宋公說笑了,小子何德何能?當然,我會盡力促成此事的,恩,真要達到這一步的話,還要您幫我點忙。”
“恩?”宋哲元應了一聲,面上不動聲色,心里暗說:提條件了。官場上混了這么多年,識人無數,宋哲元可謂修煉成精,自然不會認為對方真是因為這些正大光明的原因來幫自己——人嘛,總是有私心的。
于是,一老一少兩只狐貍開始各謀所需——
“我想請宋公支援我點槍支彈藥,另外,把25師那個學生訓練班爭取過來。”
“槍支好說,25師的訓練班嘛,歐陽,我就托大,叫你歐陽了。”
“這是晚輩的榮幸。”
“25師和29軍并不屬于同一個指揮系統,要人不太可能。”
“宋公,據小道消息,25師的訓練班肯定要被解散的,日本人有這方面的要求,如果您將這個消息透露給25師,我想,沖著您老的面子,他們一定會賣這個順水人情的。其實,我要那個訓練班,也是為了29軍的未來。”
“29軍的未來?”這話大條了些,宋哲元忽然想笑:這個年輕人太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了,29軍的未來關他什么事?
他這般神情早在歐陽云意料之中的事,他也不著急,將那兩份剽竊好的設計掏出來,畢恭畢敬的遞上,說:“這是晚輩在美國讀書時做的一些設計,就想著有一天能為改善29軍的生存條件盡一點綿薄之力。現在看來,29軍的未來就著落在它們身上了,訓練班的那些學生,正是晚輩為了完善這兩份設計所相中的人才。”
這話說得太狂妄了,狂妄得讓宋哲元覺得相當兒戲。不過,有鑒于年輕人之前的表現——小道消息一條一條的、連漢奸都能順手殺的人,自然不會是等閑之輩,他沒有嗤之以鼻,而是認真的看了起來。看了一會,卻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無它,上面的專業術語太多了,看不懂啊。說起來,宋哲元這人不愧是個能駕馭一方的帥才,他沒有因為自己的無知而立刻武斷的做出結論,而是叫郭彪去請專業人士:“彪子,去把姜先生請來。”
姜先生全名姜樹人,今年三十六歲,宋的幕僚,曾在法國留學過。他將兩份設計粗粗看了看,目光就膠著在上面,眼神變得火辣辣的。看完激動地問宋哲元:“宋公,這寶貝你是從何處得到的?”
“寶貝?!”宋哲元一聽他嘴里冒出這兩個字,不由高看歐陽云一眼,心說這年輕人還真不簡單,見歐陽云正顧盼有神,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于是朝他指了指。
姜樹人灼熱的目光立刻從那幾張紙上收了回來,投向歐陽云,急切的問:“這位先生,請問這兩個設計出自誰手?”
“我。”
“你!”姜樹人眼睛瞪圓了,將他上下一陣打量,有些不信——這年輕人充其量二十出頭的樣子,以他的學歷,怎么可能設計出如此高端的產品?!可是對上對方自信的眼神,卻不容他不收回疑惑,說:“先生大才啊,敢問尊姓大名?”
“歐陽云。”
“歐陽云,”姜樹人輕聲念叨兩遍,覺得這名字有點熟悉,卻想不出在哪里聽說過,心說真是天不亡我中國,咱中國竟然也能出這樣的人才,問:“請問師從何人?”
這話問得有水平,是一個嚴謹學者的慣常思維——這兩份設計牽涉面實在太廣,歐陽云這小年輕憑一已之力要想鼓弄出來,相當于天方夜譚。那么,最有可能就是沾了某位大師的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摘下了這兩顆星星。
歐陽云暗贊對方厲害,想問題通徹,竟然能立刻斷定這兩份設計不是出自已手,不過,對于穿越者,是不能以常人的目光來看待的。剽竊無恥啊!但作為穿越者,不無恥不足以成為天才,不無恥不具備開天辟地的超能力——作為穿越者之一,他只好隨大流無恥下去了——很謙虛的,他說:“我在美國讀過幾天大學。”意思是咱沒得什么大師指點。
姜樹人駭得站了起來,看著他像丈母娘看著女婿,那個歡喜啊——“天才”二字脫口而出。
天才啊!好亮一頂光環,歐陽云終究沒無恥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地步,所以他還是害羞了。
宋哲元一直饒有興趣的看著兩人表演,聽見姜樹人喊出了“天才”,而這個天才已經表明是要幫自己和29軍的,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得到了什么,對歐陽云的態度完全改變。
姜樹人再次將兩份設計翻了翻,問歐陽云:“歐陽先生,您的設計里好像有一些數據沒有標出來。”
“是的,畢竟是我的專利,萬一失竊那損失可就大了。”
姜樹人點點頭表示理解,說:“我在法國的時候聽說過盤尼西林,它是英國人亞歷山大•弗萊明首先發現的,目前國外的一些專家還在對它進行研究,沒想到你已經完全掌握了它的特性,如果其療效真如你論文上所說,那么這必將是人類醫學史上的一個里程碑…您是想在國內辦廠嘍?”
姜樹人這番話夠分量,里程碑這樣的字眼都出現了,宋哲元固然是聽得眼珠子都差點掉了出來,就是歐陽云也大汗淋漓——丟人啊,他原來還以為世界上已經有國家能夠生產盤尼西林了呢,現在才知道原來這東西剛剛被發現而已——哎,虧他還是一個學醫的,還曾經想懸壺濟世呢…
無知者無畏啊,歐陽云今天才算深切體會出了這句話的真正涵義,大汗之余暗說看來以后得慎言慎行,不然還不知道將要鬧出怎樣的笑話,這是遇到一個知道盤尼西林的,如果遇到一個外行,那他這番苦心豈不是對牛彈琴?!冷靜下來,他點點頭,對姜樹人投以感激的目光,然后對宋哲元說:“我找宋公主要就為這事,多用途車還罷了,這盤尼西林一旦面世,那絕對貴比黃金,真開辦這么一家工廠的話,沒有軍隊保護,我怕會被心懷叵測的人利用啊。”
姜樹人笑了笑:“那您為什么不直接和國民政府合作呢?”
歐陽云冷笑:“國民政府?你還相信它嗎?我反正是極度不信任的。”
姜樹人問這么一句其實是試探的意思,畢竟,他是靠宋哲元吃飯的嘛。得到了滿意的答復,他對宋哲元說:“宋公,樹人要恭喜你了,如果歐陽先生真能和29軍合作辦廠的話,29軍以后就等于摟著個錢罐子了。”
宋哲元激動起來,錢罐子啊,29軍最缺的就是這個了。有了錢就等于有了好武器、好裝備,如果29軍的裝備能和日軍一樣的話,那——他有些不敢想了,姜樹人不會騙他,不過,他還是有些擔心歐陽云的居心,“歐陽能和29軍合作,自是極好的事情,歐陽,提你的條件吧!”在他看來,對方肯定會有條件,心中打定主意,只要這個條件不是太苛刻,那就接受了。
事情終于按照自己的設想發展到預定軌道上來了,歐陽云松了一口氣,暗暗慶幸自己賭對了。今天這步棋,他是冒了風險的——如果宋哲元真如歷史上所說的,在對待日本人的立場上相當搖擺的話,那他今天就是狼入虎口了。好在,歷史似乎欺騙了他,由此可見,歷史學家們再睿智,在研究人性的時候,還是容易出現誤差。
他來找29軍合作,自然是有條件的,不過,這個條件對此時的宋哲元和29軍說,根本就算不得條件——
歐陽云的條件很簡單,總結起來可以歸結為一個承諾,一個保證:29軍必須承諾不打內戰,堅決的抗日,同時保證下屬企業的獨立和安全。承諾必須在報上登出,而保證則需要和歐陽云簽訂一份協議,同時提供一個團的編制,這個團就叫做“學兵團”。
歷史上,29軍的學兵團是在一二九運動發生后出現的,現在因為歐陽云這只小蝴蝶的出現,她提前登上了歷史舞臺。
學兵團又將帶給中國怎樣的故事呢?它還會是一場悲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