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已久的巍峨城墻出現在眼前,蕭士及不由激動起來。※.※
大齊的長安敞開大門,迎接四面八方的來客。
雖然才是清晨,城門前面已經人來人往。
蕭士及勒住馬,靜靜地立在城門口看了一會兒,唇角露出的微笑隱藏在一部絡腮大胡子中。頭上的氈帽落滿了灰塵,身上的衣衫也幾乎看不出以前的顏色,可是他到底回來了,站在大齊最強大的都城門口,他的胸中升騰起一股自豪。
這里的安寧和祥和,都是他和他的同袍們拿命換來的!
想起那些埋骨邊疆的同袍戰友,蕭士及的臉色又陰沉下來。
雙腿輕輕夾了夾馬腹,那馬輕輕縱躍而起。
蕭士及騎在馬上,如同閑庭信步一般,拎著韁繩在人群中縱躍來去,很快進了城門,往自己家的方向奔去。
本來他是軍士,回來之后,按制應該先去兵部報備,然后去毅郡王府里參見毅郡王,最后才是回家。
可是他實在忍不住,他想先偷偷看一眼霜兒,看一看自己的兩個雙生子,然后再去兵部報備…
快馬來到他們住的永寧坊,蕭士及遠遠看見自家大屋挺立的屋脊,已經是滿心歡喜。
正是金秋時分,長安城木樨遍植,香氣縈繞,身前身后似乎都是霜兒的氣息。
“及哥哥…及哥哥…及哥哥…”耳邊似乎能聽見她清脆的笑語和歡快的腳步聲。
蕭士及喜悅得心都痛了起來,帶著滿滿的酸漲、期盼和柔情,他來到自家大門前。
大門緊閉。
他沒有在意地下馬。
一般沒什么事,各家的大門都是關得緊緊的,只有旁邊的角門會有人守著。
當然,蕭家已經有了專門的門房和門子了。
蕭士及將馬拴在大門口的袢馬石上。輕快地三步并作兩步跳上臺階,大力扣響了大門上的門環。
他摸著滿腮的胡子,想象著霜兒看見他長著胡須的樣子,肯定會驚詫莫名,然后他會抱住她,狠狠地親她,用胡子使勁兒扎她,直到她求饒,然后自己會抱起兩個孩兒。同樣用胡須扎他們,讓他們尖叫,咯咯地笑,滿地亂跑,自己裝作追不上的樣子。跟在他們后面跑,就和老鷹捉小雞一樣…
蕭士及一邊想,一邊忍不住笑出聲來。
“誰啊?——老爺不在家!”門內傳來一聲焦躁的大喊,聲音聽得好熟悉。
蕭士及一愣,敲門的右手就落在半空中,看著大門被拉開一點門縫,露出里面那個人的面容。
居然是他的外院大總管蕭義。
蕭士及再處變不驚。此時也不由得呆住了。
“蕭義,你怎么改做門子了?”蕭士及回過神來,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真是有意思。
蕭義本來盯著門口的胡須大汗很是疑惑。可是一聽他的聲音,立刻嚇得跪了下來,對他磕頭道:“大爺大白天回來,是不是不放心兩個孩子?大爺放心。他們在伯爵府過得很好…大爺,我這就去給您老人家燒香。要多少紙錢?車馬轎子都要么?還要不要燒幾個婢女下去?”嘀嘀咕咕一大堆,聽得蕭士及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他右手伸出,臂力微沉,將跪在地上的蕭義一下子托了起來。
蕭義感受到蕭士及胳膊上的熱氣,和鐵一樣硬實的臂膀,一下子也呆住了。他愣愣地看著面前的胡須大汗,嘴里哆嗦起來,“…大大大大…”
“大什么大!”蕭士及不耐煩了,“趕緊開門讓我進去。我一會兒還要去兵部報備呢!快點,別讓人知道!“
蕭義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蕭士及!是大爺!他沒死!他從北方邊境回來了!
“大爺!您可回來了!您沒死啊?!”蕭義一下子痛哭流涕起來,攀著蕭士及的胳膊,哭得個稀里嘩啦。
蕭士及愕然,“我沒死你很傷心嗎?看你的樣子,是不是覺得我還是死了好?——你這個沒良心的殺才,還不趕緊給我讓路?”說著,一把推開蕭義,大步往院子里走去。
走了幾步,他又停下腳步,有些疑惑地往四周看了看。
不對勁,很是不對勁。
雖然離家三年半,可是家的情形每時每刻都出現在他的夢里。
他記得很清楚,別說大白天,就連晚上,他們蕭家的外院,都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的。
可是現在,這里好安靜。安靜得像一座墳墓,活死人墓。
蕭士及站在外院的照壁前面,過了許久,緩緩回頭問道:“…你剛才說伯爵府?是怎么回事?我的孩子,為什么在伯爵府?哪個伯爵府?霜兒呢?她在不在?還是也去伯爵府了?”
蕭義的淚更是洶涌而出,他知道他不能在大爺面前這樣哭。
三十多的漢子,怎么能哭成這樣?也不嫌寒驂…
他抬起袖子,一個勁兒地去抹自己的眼淚,可是怎么抹也抹不凈。
蕭士及的聲音低沉下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哭什么?你好好的外院大總管,怎么變成了門子?還是你今兒湊巧在家?但是門子呢?門房里怎么空無一人?”
這可讓蕭義如何回答是好?
難道讓他跟大爺說,大爺您早已經“戰死沙場”,而自己這個大爺的外院大總管,已經被二爺蠲了,只能在老宅這邊守門做門房?
還是說,大爺,您妻子已經過世一年了,現如今,您結了“陰婚”,還有個妻子,在伯爵府帶孩子呢…
蕭義直覺不敢說第二件事。如果讓大爺知道大少奶奶早已經過世,而且死得那么慘,大爺不知道會怎樣…
可是不說又不行。
蕭義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好任憑眼淚縱橫,哽咽著就不用說話。
蕭士及看見蕭義這副樣兒,心里一沉。他不再問他。將袍子往腰間一撂,飛身躍起,躍過二門上的圍墻,往內院飛奔而去。
蕭義看著蕭士及居然在自己家里穿門躍戶,做那“梁上君子”,一時忘了哭,呆呆地看著蕭士及的身影消失在內宅的重重屋頂當中。
“大爺!”蕭義嚇得一哆嗦,拔腳就跟了上去。
好在蕭家的下人都去了伯爵府,就他這一個大爺的“老臣子”被發配到老宅守門。
這可真應了老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蕭義振作起來。——大爺終于回來了,可是要收拾收拾蕭家那伙子吃里扒外的魑魅魍魎了…
蕭士及一路狂奔,來到自己和杜恒霜住的正院。
院門前的柳樹已經枯黃了半邊。
一陣風吹來,將門口的落葉吹著打了旋的轉。在他腳邊飄飄蕩蕩地停了下來。
這還是他記憶中那個溫馨、潔凈、充滿了歡聲笑語的家嗎?
完全沒有一絲人氣,像是荒廢了許久。
“蕭義!到底是怎么回事?!”蕭士及轉身,怒視著從后面上氣不接下氣追過來的蕭義。
蕭義明白,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一關始終是要過的,就鼓起勇氣,一鼓作氣地道:“大爺。跟小的進來。”說著在前面領路,進了正院。
推開上房的大門,蕭義垂著手站在門前,對蕭士及道:“大爺請進。”
蕭士及緩步走進來。站在臺階下面,望著臺階上上房大門里面黑漆漆的,心下更是疑惑,看向蕭義道:“你再吞吞吐吐。信不信我一腳送你上西天?!”
蕭義撲通一聲對著門里跪下,沖著大門里面磕頭道:“大少奶奶的牌位就在里面供著。大爺也來上柱香吧。——大少奶奶已經過世一年了…”
在蕭士及聽來。蕭義的話,像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蕭士及立在臺階下面,面上還故意緊繃著,保持著剛才嚇唬蕭義時候的樣子,耳朵里聽見了蕭義的話,但是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他站在院子中央,似乎站在一個巨大的曠野邊緣,前面有著熙熙攘攘的人聲,但是他一個人被隔絕在外,他呼喊、狂吼、嘶叫,都無人應他。
他看見在人群中央,霜兒言笑盈盈立在那里,她的眼里卻沒有焦距,明明看著他的方向,卻像是穿透他,看向了他的身后。他回頭,他身后卻是一道懸崖,刀鑿斧劈一般,崖下有人在呼喊著他的名字,想要讓他跟著一起跳下去。
蕭士及知道自己不能動,一動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他看見霜兒裊裊娜娜地走了過來,嘴角噙笑,吳帶當風,從他身旁緩緩走過。
“霜兒…”蕭士及伸出手,想抓住杜恒霜,可是他卻抓了空。杜恒霜的身影逐漸變得半透明,越發虛幻。
“霜兒!”蕭士及再次大叫一聲,因為他看見杜恒霜居然毫不猶豫地往懸崖下面跳了下去!
蕭士及不加思索地跟著她往下跳,只想抓住她飄飛的衣帶,將她拉上來!
可是他沒有拉到杜恒霜,他自己卻一頭栽倒在地上!
蕭士及醒過神來,看見自己還是站在自己和杜恒霜的院子里,哪里有什么曠野?哪里有什么懸崖?就連霜兒,也不過是一個幻相而已。
蕭義就看見蕭士及臉色變得雪白,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忙跑過去扶起他,關切地問道:“大爺怎么啦?”
蕭士及看見蕭義,笑道:“剛才我跟做了一個夢一樣,夢里聽見你說大少奶奶過世了,嚇得我差一點沒命。”扶著蕭義的手搖搖晃晃站著,蕭士及踉踉蹌蹌往屋里走,一邊走,一邊笑道:“差一點被你嚇死。幸好只是個夢…”
蕭義無語。哪里是夢啊?他明明說得清清楚楚好不好…
可是他知道,以大爺和大少奶奶的情分,一時間肯定是難以接受的。
但是這個坎,他肯定是要過的。
人死不能復生,不像大爺,戰場上有時候會消息有誤。可是田莊里那場大火,卻是明明白白毫無差錯。
蕭士及走到屋里,抬頭看見對著大門方向的供桌上擺著孤零零一個牌位。
他的瞳孔急速收縮了一下,然后面無表情地走過去,來到供桌邊上。
只見那牌位上寫著,“蕭門杜氏恒霜之位。”
蕭門杜氏恒霜。
蕭士及的手指顫抖著,在那牌位上一遍遍摩索,順著那刻的字跡一遍遍書寫。
原來,剛才他聽見的話。不是夢。
霜兒真的死了?
蕭士及閉了閉眼,兩滴淚滴在杜恒霜的牌位上,淡淡地氤開。
“她是怎么死的?葬在哪里?”蕭士及淡淡地問道。
聲音雖然平淡無奇,可是蕭義卻聽著心驚膽戰,忙將杜恒霜的事說了一遍。
他口齒清楚。從關蕓蓮暴病身亡開始講起,到杜恒霜在蕭家田莊養病一年之后葬身大火而亡,將凡是他知道的情形,都說得一清二楚,末了道:“…大少奶奶的喪事沒過多久,就傳來大爺戰死沙場的消息。陛下圣明,封了大爺爵位。但是因為大少爺還小,就讓二爺借襲,言道等大少爺長大成人之后,再還給大少爺。”
蕭士及低頭看著杜恒霜的牌位。冷冷地問道:“那就是你說的那個伯爵府了?泰哥兒現在是伯爵?全家人都搬過去了?”
蕭義點點頭,“正是。不過二爺說伯爵府人手夠用了,半年前讓小的回到老宅看門,小的樂得輕松。就偷懶回來了。”
蕭義雖然沒有明說,蕭士及卻知道肯定是蕭泰及嫌棄蕭義是自己的心腹。所以才變著法子打發了他。
蕭士及點點頭,“我的兩個孩子呢?也在伯爵府?誰帶著他們?是我娘嗎?”
杜恒霜去世了,他也“去世”了,兩個孩子一般是由祖母帶的。
蕭義窒了窒,還是老老實實地將陳月嬌主動要求跟蕭士及牌位成親“結陰婚”的事說了一遍,末了道:“…現在就是大奶奶看著大少爺和大小姐。”
蕭士及額頭青筋直冒,大步走出去,“前面帶路。”
蕭義便趕緊跑上去,將蕭士及帶到了伯爵府。
因有蕭義領著,蕭士及也沒有出聲,他們倒是一路暢通,進了伯爵府的角門,然后經由重重垂花門,來到后院龍香葉住的春暉堂。
伯爵府有兩處最大的院子,除了蕭泰及和龍淑芝住的正院,就屬龍香葉住的春暉堂最大最氣派。
陳月嬌經常帶著兩個孩子來到龍香葉這里玩,一來就是一整天。
兩個孩子反倒安安靜靜,不像大多數三歲多開始頑皮的孩子。
此時正是大清早,蕭泰及出去了,龍淑芝在上房理事。
陳月嬌帶著兩個孩子在龍香葉這里伺候龍香葉和兩個孩子吃早食。
聽說蕭義求見,龍香葉皺了眉頭道:“他來做什么?”
陳月嬌對蕭義很是籠絡,忙道:“娘就見一見吧。好歹是大爺以前得用的人,也不好太輕率了。”
龍香葉點點頭,放下筷子道:“讓他進來吧。”
蕭義帶著蕭士及上了臺階。
走進春暉堂的大門,蕭義先給龍香葉行禮,又問了平哥兒和安姐兒好,才對著陳月嬌點點頭,回頭對蕭士及道:“大爺,老夫人在這里呢。”又指著飯桌上坐著的平哥兒和安姐兒道:“這就是平哥兒和安姐兒。”
平哥兒和安姐兒看著一個滿臉胡子的高大男人走了進來,將大門擋得嚴嚴實實的,有些害怕,不由得互相湊近了些。他們怯生生地抬頭看陳月嬌,希望得到她的關注和撫慰,可是看見陳月嬌卻滿臉驚喜地看著那滿臉胡子的男人,半只眼睛都沒有看見他們倆。
平哥兒眼神黯了黯,伸手握住安姐兒的手,低聲道:“妹妹,別怕。”
安姐兒顫抖著點點頭,卻看見那大胡子男人大步走過來,一把將坐在座位上的安姐兒抱了起來,舉在面前細看,眼里已經淚光點點。
安姐兒跟杜恒霜小時候生得越來越像。
“哇…哥哥…母親…養娘…祖母…”安姐兒被蕭士及的眼神嚇得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驚動了春暉堂的下人。
龍香葉的大丫鬟梅香和荷蕊從里屋走出來,看見一個高大的漢子抱著安姐兒,都是一愣。
蕭義笑道:“那是大爺回來了。”
“大爺?!大爺沒有死?!”梅香一陣驚呼,連忙過來行禮。
很快,蕭士及沒有死的消息,傳遍了蕭家上上下下。
內院的下人蜂擁而至,過來給蕭士及行禮磕頭。
在她們心里,始終蕭士及才是蕭家的主人。
蕭泰及雖然襲了爵,但是總差那么一點東西。
外院的下人也得到消息,有些人心知不妙,拔腳就跑,還有人趕緊出去尋蕭泰及。
龍香葉的春暉堂里一時人頭攢動。
平哥兒看見安姐兒哭得那樣難過,顧不得自己也在害怕,從椅子上爬下來,跑到蕭士及身邊大聲道:“把我妹妹放下來!把我妹妹放下來!你嚇倒她了!”
蕭士及看了平哥兒一眼,右手笨拙地輕輕搖了搖臂彎里的安姐兒。
安姐兒一下子感到一種非常安心的味道,從蕭士及的臂彎傳過來,那是她從來沒有從別人那里感覺過的。
龍香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蕭士及并沒有死,他活著回來了!
“真是咱們家的大喜事。老大,過來,你該多謝謝月嬌。她為了你的兩個孩子,寧愿抱著你的牌位結陰婚,現在你回來了,可要好好待她。”
陳月嬌含羞帶怯地走上前來,對蕭士及福身一禮,“大爺回來了,真是妾身的福氣。”又道:“大爺剛回來,滿身風塵,讓妾身服侍大爺盥洗吧。”
蕭士及滿臉陰騭地看著陳月嬌,兜胸就是一記窩心腳踹了過去,咬牙切齒地道:“老子又沒死!結他娘的陰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