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民風彪悍,民間女子自主擇夫也大有人在,而且官府也是鼓勵贊許,給予承認和登記的。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在中上層民眾中更為看重。
諸素素是郎中,雖然不再是賤籍,但是也就是市井一般人家出身。杜恒霜本人也不是高門貴女,諸素素的話雖然有些驚世駭俗,但是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再說杜恒霜以為諸素素在開玩笑,掩袖笑道:“素素你還年輕,又有一手好醫術,以后必能尋到一門好親事。——人家看不起素素,素素還看不起人家呢。是吧?咱不吃虧。”
諸素素頓時對杜恒霜大起知己之感。她到這里這么些年,運氣不好,爹娘不給力,能過上現在的好日子全是靠自己一雙手掙來的,再加上以前看過的穿越文在她印象里根深蒂固,結果發現自己身為穿越女卻半點便宜都沒有占到,一點捷徑都走不了,不免覺得不公平,怨氣十足,總認為老天爺欠了她的,心理確實有過扭曲和掙扎。
她也沒有掩飾,對杜恒霜道:“杜大小姐,女人終歸要嫁人的。像我這樣的情況,不為自己打算,是沒有人為我打算的。所以我該爭的還是要爭。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爭一爭,我到底是不甘心的。”
“叫我恒霜。”杜恒霜微笑著道,這是表示親近的意思,“我相信素素是個好人,不要再用壞人掩飾自己了。”
諸素素曾經努力巴結過許多權貴家的小娘子和夫人,自然看得出來杜恒霜臉上的笑容是真誠還是虛偽,一時感慨萬千,怔了半天,才重重點頭道:“恒霜,真是個好名字。”
“素素也是個好名字。你爹娘一定對你寄以厚望,素女青娥,都是神仙般的人物。”
諸素素大大地嘆了口氣,對杜恒霜道:“你不用這樣恭維我,我諸素素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說話還是有幾分信用的。我說不再打蕭大哥的主意,就絕對不會的。——說實話,有蕭伯母那樣的婆母,你還真可以放心。不是誰都受得了的。有那樣的娘,蕭大哥的身價起碼減損一半。”
杜恒霜淡笑不語,目送諸素素下了車,回到她自家的車上去了。
知畫在旁邊笑道:“大小姐,這位諸小娘子真是有意思。只是她自己是什么心思。只有她自己知道,說得好聽罷了。”
杜恒霜輕嘆一聲,“知畫,她也不容易。你忘了我們當年,爹沒了,光靠娘一個人支撐門戶,差一點被趕出杜家…”
知畫閉了嘴。是啊。那一段日子,她們這些人誰都忘不了,如果不是后來許大人出面,她們如今都不知道住到哪個破窯里去了。
靠一個女人支撐一頭家。在這個世道有多么艱難,知畫還能不知道嗎?
蕭士及從蕭家出來,正想去許家找杜恒霜認錯,赫然看見杜恒霜的馬車還停在他家大門口。
“霜兒。你怎么還在這里?”蕭士及驚訝,這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了。她居然一直等在蕭家大門外頭。
蕭士及臉色鐵青地回頭看了一眼蕭家的門房。
他的未婚妻等在蕭家門外,居然沒有一個人去內院給他報信。他這個一家之主做到這個地步,還有什么意思?
“你等我會兒。”蕭士及不容杜恒霜說話,自己轉身走回大門口。
“把蕭義給我叫過來。”蕭義是蕭家外院的大管事,蕭士及在外面跑的時候,蕭家的大事其實都是蕭義做主的。他是蕭祥生當年的手下,對蕭家忠心耿耿,所以蕭士及也信任他,把這個家交到他手上。
蕭義扶著頭上的幞頭,滿頭大汗地從管家院子里沖了過來,問道:“大少爺,有何事吩咐?”蕭義是跟著蕭士及的爹蕭祥生的,所以還是習慣叫蕭士及“少爺”。其實正經應該叫他“大爺”。
蕭士及臉色的神情緩了一緩,“義叔,這門房里的人是什么時候進府的?我看很不稱職,打發了,再換新的吧。”
這些事,其實不該蕭士及這個大家長操心。就跟他不會真的去問院子里做粗活的丫鬟是從哪個牙行買來的一樣。
蕭義頓時知道出事了,他是辦老了事的人,眼光往大門外略微一轉,就看見了許家的馬車孤零零停在場院一角,六月天的大毒日頭底下,直把人要曬得冒油。
而那馬車,正是早上跟京兆尹許紹的夫人方嫵娘一起過來的。
蕭義知道這正是杜恒霜坐的馬車。
心里咯噔一下,頓時明白了蕭士及的意思。
蕭家未來的主母大毒日頭底下等了幾個時辰。就沖這一點,這門房就該撤。
做門房的,連這一點起碼的眼力價兒都沒有,就算勉強留下來,以后也是招禍的禍患。
蕭義轉頭就吩咐自己的手下去把門房的花名冊子拿過來。
蕭士及一一翻看。
蕭家真是錢多,家里正經主子不過是四個人,門房就有十二個人,排好了每四個人一班,每班四個時辰。
今天當班的應該有四個門房,蕭士及卻只看見兩個人。
此時那兩人正渾身發抖,跪在蕭士及腳邊求饒。
蕭義看了看這兩人,對蕭士及介紹道:“這一個龍平,是老夫人陪房的兒子。”別的就不用說了。
蕭士及重重地闔上名冊,扔到蕭義懷里,揚了揚下巴,吩咐道:“別的且不說,門房里的人全都換了。今日當班的這四個人,先捆起來,關到馬房去。”說著一撂身上的藏藍葛布夏袍就往外走,“我今天有事,晚上不會回來了。明天我回府的時候,要看見全府變個樣兒。”
蕭義呆呆地站在蕭家大門的臺階上,看著蕭士及往許家馬車那邊走過去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的身形已經比他爹蕭祥生還要高大,沉穩。
杜恒霜坐在馬車里。不時拿著帕子擦拭額頭上細細的汗珠。身上的半臂已經汗浸浸地搭在背上,很是不舒服。但是她依然挺直了背坐在那里,儀容一絲不亂。
蕭士及神情復雜地上了車,對車夫吩咐道:“回京兆尹府。”
杜恒霜忙道:“我說幾句話就走了,及哥哥不用送我。”
蕭士及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以目示意她不要再說話。
旁邊坐著的知畫恨不得把頭垂到地上去,又恨不得自己變成隱形人。
若不是她是杜恒霜的大丫鬟,不好出去拋頭露面,她都要坐到車外面去了。
杜恒霜便不再堅持。一路沉默,和蕭士及一起回了京兆尹府。
蕭家昨天沖喜的事,因今天方嫵娘去蕭家鬧了一場,許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了。
蕭士及跟杜恒霜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許家的大公子許言輝從后院的中堂出來。
“還沒有恭喜蕭大人。蕭家結了一門好親。家無再嫁之女,族無犯罪之男。哈哈,真是家風浩瀚震天地啊!”許言輝說著恭喜的話,張嘴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眼底卻一絲笑意都無,似一頭嗜血的猛獸。暫時收斂了利爪。
蕭士及知道他說的是今日自己娘親龍香葉在蕭家說的話,說關家的家風正派,既無再嫁之女,又無犯罪之男。
“許大公子言重了。蕭某不才。今日是負荊請罪來的。”蕭士及知道許言輝一向不忿方嫵娘嫁給他爹做填房,總認為自己娘親過世,是方嫵娘的錯,因此遷怒于杜恒霜和杜恒雪兩姐妹。在洛陽的時候。就不放過任何機會欺負她們。
許言輝沒想到蕭士及居然直接認錯了,倒也沒有繼續施展下去。只是拂袖冷笑道:“這大齊的官兒還有這樣高風亮節的人物,我許言輝倒是要會上一會!”
杜恒霜立在一旁沒有說話。
自從半年前她在平康坊北門里射殺王小福之后,這許家的大少爺似乎是怕了她了,再也沒有尋過她和妹妹的麻煩。每次在府里見到,也只是熟視無睹而已,不再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冷嘲熱諷。
蕭士及跟在杜恒霜后面進了許家后院的正房中堂。
方嫵娘早知道蕭士及來了,坐在堂上,正眼也不看他,拉住杜恒霜的手細細打量,嗔道:“大熱天,你就一直待在外面?也沒人請你進屋坐一坐,瞧你滿身的汗,一股子味兒,趕緊回房洗洗,今天就不用來請安了。”
杜恒霜應了一聲,看了看躬身站在堂下的蕭士及,到底不忍心,低低地叫了一聲,“娘…”又朝蕭士及努了努嘴。
方嫵娘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瞪了杜恒霜一眼,搖頭道:“你快下去吧。今兒我說你不用去,你還非去不可。自討沒趣很有意思嗎?”罵得杜恒霜低了頭,從蕭士及身邊走過,回自己房里去了。
方嫵娘指了下首的一個位置,對蕭士及道:“坐吧。”
態度雖然有些居高臨下,但是也還說得過去。就算不論兩家世交的輩份,方嫵娘是受了誥封的三品郡夫人,蕭士及不過是六品驍騎尉,方嫵娘這個態度也不為過。
蕭士及知道方嫵娘是氣壞了。也是如今她做了大官的填房,養氣功夫又見漲,若是以前還是跟杜先誠的時候,她能直接拿根棍子,將蕭家的喜堂砸了她都做得出來。今日只是冷冰冰地表示疏離,已經是很給蕭士及面子了。
蕭士及知道這件事是自家做得不地道,可是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說自己親娘的不是,悶悶地坐了下來,對方嫵娘道:“方嬸嬸,今日的錯全在我,還望方嬸嬸看在我爹份上,不要跟我一般見識。”
方嫵娘見蕭士及一個字都不提他娘龍香葉的是非,心里涼了一半。原以為他巴巴地送了霜兒回來,是來悔過來的,可是只字不提他娘龍香葉的過錯,這個悔過,又怎么能讓方嫵娘信服呢?
方嫵娘低下頭,琢磨半天,還是不想跟蕭士及繞彎子打啞謎,便出言先把堂上伺候的丫鬟婆子都遣了出去。只留了一個貼身的心腹管家娘子伺候,對蕭士及說了實話:“及哥兒,這件事,雖然你做得有些不地道,但是也讓我們看見了你娘的真心。——我真不知道,我們霜兒礙著她什么了,要耍盡百寶為難她。及哥兒你是男人,以后也會繼續在外面奔走做官。你娘這樣的態度,我實在不放心將我女兒嫁到你家。”
婆母對一段婚姻的影響力有多大。勿庸置疑。
“你去打聽打聽,婆母若是不喜愛兒媳,媳婦都是什么下場。最好的結果,也是合離收場。最不好的結果,就是媳婦送命。這些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你說,我有什么理由要把霜兒嫁進去?就為了以后跟你合離?或者被你娘逼得斷送了性命?”
蕭士及愕然,忙道:“方嬸嬸,這話太重了吧。我娘以前也是喜愛霜兒的,最近…最近…是我的錯,我娘擔心我會有了媳婦,就忽略家里面。”
方嫵娘嗤笑一聲。道:“瞧你這話說的,我更不想把女兒嫁給你了。——我女兒嫁給你,就跟你是一家人,但是看你說的。有了媳婦,會忽略家里面,難道你不把我女兒當做一家人?你對我女兒好一點,就是胳膊肘兒往外拐?就是為了外人忽略你娘親?所以你娘生氣也是有道理的?”
一連串的問話問得蕭士及汗流浹背。抬不起頭來。
過了良久,蕭士及才緩緩地道:“方嬸嬸生氣應該的。我現在說什么。方嬸嬸也不會信。我只想求方嬸嬸不要改婚期。這兩個月內,我必要整頓蕭家,不給霜兒添堵。至于我娘,她年紀大了,行事不周到是有的,以后也會安心在后院養病,不會再為難霜兒。”
“你憑什么讓我相信?”
蕭士及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對著方嫵娘連磕兩頭,“兩個月后,方嬸嬸若是還是不信,我無話可說。——我蕭士及在此發誓,若是不能娶霜兒妹妹為妻,我蕭士及一輩子不會娶妻生子,寧愿一輩子孤獨終老!”
方嫵娘定定地看了蕭士及半晌,緩緩點頭道:“好,我記住了。給你兩個月時間,看看你的誠心。”
杜恒霜在自己房里聽見了這件事,輕輕嘆了口氣,繼續低下頭,在繡繃上繡著一對鴛鴦。
那是她大婚那天的大紅蓋頭。牡丹花下一對鴛鴦交頸纏綿,活靈活現。
蕭士及回家之后,并沒有回后院,而是在外院住下,先命人去內院傳話,讓蕭泰及和關蕓蓮夫婦搬離新房院子。然后檢視蕭義送上來的下人名冊,將看著眼生的統統拔除。
龍香葉當年嫁給蕭祥生的時候,其實連嫁妝都沒有多少,哪里有陪房?
現在所謂的這些“陪房”,都是蕭家又重新起興之后,從龍家投過來的。
龍香葉當然希望娘家人越多越好,也好多個幫手,將內院的關鍵崗位,比如采買、廚房、帳房和庫房等處,都用了自己從娘家投過來的下人。
外院的門房,才剛剛插手安排人手。
蕭士及在外面是慣做見不得光的事的,府里這些事情他雖然沒有關注過,但是如今拿起來一看,就明白了里面的貓膩。
說實話,這些個女子在內宅玩弄的陰私手段,和他在外面經歷的那些比起來,著實不值一提。
他只是沒想過,一家人也分了這么多顆心,倒顯得他在外面不顧命的打拼有些自作多情。
蕭士及還是不想跟親人玩手段,就吩咐下去,以后這個家,凡是進人這些事情,必要蕭士及點頭方可。誰要越過他,從外面拉人進來,查出來一起賣到遼東為奴。
為了立威,蕭士及從龍家投來的那些下人統統送到牙行,囑咐他相熟的那些買辦,將這些人都賣到遼東去。
這是做給龍香葉看的,也是做給蕭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看的。若是有些下人因為老夫人不喜歡未來的大少夫人,想著為了巴結老夫人,就給大少夫人添堵,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看看敢不敢冒著激怒大少爺的危險,繼續跟大少夫人作對。
其實在這個男人做主導的世道,婆媳問題永遠是男人問題,根子都在男人身上。
龍香葉自然也知道這一點,只氣得渾身發抖,卻也知道暫時不能再做什么了。
自己的大兒子,看來那顆心是籠絡不回來了。自己再多事,只會惹得他更加逆反,更是一門心思要歪到杜家那些妖妖嬈嬈的女人身上去了。
蕭泰及和關蕓蓮算是遭受了池魚之殃,被從新房院子里請了出來。
蕭泰及倒是知道那新房院子是大哥為他自己準備大婚的,也沒說什么。
關蕓蓮就非常不習慣。她剛嫁進來,就住到那樣豪奢的院子,還沒高興兩天,立刻就要搬回蕭泰及的院子,說心里沒有想法是不可能,但是還好忍住了沒有抱怨。
第三天回門的時候,關蕓蓮才對自己的娘親和姨媽、表妹大吐苦水。
陳月嬌心不在焉地坐在下首聽著,面上微微地笑。很好,一切都朝著前世的軌道在前進,就算沒有“杜蘅”的因素,杜恒霜還是落在自己表姐后頭了。上一世,因為這個先來后到的次序,等“杜蘅”四年后嫁進來,不知道打了多少饑荒,才奪過管家權。這一次,她要她根本沒有機會奪這個管家權。
碼了五千字,(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