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面,驟然暗了下來。
蕭士及點燃了書案上的桌燈,坐到書案后頭的太師椅上。和許言邦一樣,他對許紹這樣的舉止也很是詫異。
不過過了這么多年,經歷過幾番生死,他已經沉穩多了,因此并沒有出言詢問,只是全身舒展,端正地靠坐在書案后面的太師椅上,靜靜地看著許紹。
許紹闔上書房的大門,只留了一條窄窄的縫隙。轉過身,他也在看著蕭士及。
這個男子,他看著他從青澀的少年成長起來,到現在淵渟岳峙,舉手投足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任人宰割的寒門良家子。蕭士及已經是一方大員,手握重權,執掌大齊天下兵馬。而且,據許紹所知,蕭士及的勢龗力,絕對不止大家看到的那些表面上的東西。
許紹深深地舒了口氣,笑道:“有子當如蕭士及。你爹泉下有知,一定會為你今天的成就感到驕傲的。”
蕭士及挑了挑眉,微笑道:“許大人謬贊。我這人是個粗人,比不得許大人出身士族門閥,家學淵源。您要有話就直說,拐彎抹角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許紹點點頭,在蕭士及對面坐下來,兩手交握在胸前,沉吟片刻,問道:“突厥王庭那邊的情形,你應該也得到消息了吧?”
蕭士及這才有些動容,他的身子往前傾了傾,前襟靠在書案沿子上,微偏了頭問道:“難道許大人知龗道什么我不知龗道的消息?”居然跟許紹打馬虎眼。
許紹仰頭笑了笑。
“蕭大人駐守北疆。哪里有北面的消息能逃過你的耳目?”許紹半是真心,半是恭維地說道。
蕭士及慢慢又往太師椅背上靠去,垂眸笑道:“其實都一樣。我知龗道的消息,朝廷都知龗道。”他揣摩許紹的來意,不知龗道是不是為永徽帝做探子來了?
許紹一聽就知龗道蕭士及誤會了,其實他很希望蕭士及能一直誤會下去,可惜他沒有多少時間了。這件事如果不在他有生之年解決,他死都不能瞑目。
許紹又深深嘆了口氣,用手指揉著自己眉間,很是疲憊地說道:“我們就不要繞圈子了。既然你說你知龗道的消息。朝廷都知龗道。那我就直說了,突厥王庭的那兩個可敦興風作浪,要對我大齊不利,你打算怎么做?”
蕭士及將手往書案一拍。眉開眼笑地道:“當然是當蒼蠅一樣拍死。——讓她們倆蹦跶這么多年。我已經受夠了。”
許紹眼前一亮。兩手往前探著書案的邊沿,很是急切地道:“你想怎么拍死她們?”
蕭士及笑而不語。
“你不用顧慮,我一定是站在你這邊的。”許紹見蕭士及不說話。微一動念,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何對付突厥王庭,應該是軍事機密了。
許紹既不是兵部官員,也不是陛龗下特使,更不是蕭士及的心腹屬下,這些機密,當然不能對他說了。
想要知龗道對方的秘密,大概只有自己先說出自己的秘密了。
雖然這個秘密未免能換來同等的好處,但是他所求的,也不是那些身外之物。
“你是不是打算對突厥王庭出兵,直接滅了頡利可汗?”許紹并沒有放棄,繼續追問道。他必須得到對方肯定的答復,才能把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
蕭士及想了想。他很快就要去長安,說服永徽帝同意出兵漠北。這件事,很快就不會是秘密了,當然,是相對少數人來說的。絕大多數人在他們出兵之前,都不會知龗道他們到底要去打誰。
許紹肯定是在那少數人之中。
“許大人,我確實有出兵的意向,可問題是,能不能出兵,不在我,而在長安。”蕭士及把話也說得很明白。他想出兵,但是永徽帝不一定能同意。而且就近年的情況來看,永徽帝更愿意去征討高句麗,也不愿意去打漠北的突厥。
特別是這些年,其實突厥人還算規矩,比前朝大周和永昌帝的時候,要規矩多了。
高句麗這些年反而頻頻犯境,總是打了就跑,讓永徽帝很是惱怒。
而對于現在的大齊來說,是很難同時支持兩場戰爭的。突厥跟大食勾結的消息,只是情報而已,要真的證實下來,估計等得黃花菜都要涼了…
也就是說,到底是先打突厥,還是先打高句麗,在永徽帝那邊,必須是二選一的問題。
如果能得到許紹的支持,他是不是勝算更大一些?
許紹微微一笑,道:“我可以幫你周旋周旋。在我看來,也是打突厥,比打高句麗更重要。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具,不打會后悔一輩子。”
“正是如此!”蕭士及重重一拍書案,“所以我做了周全的準備,勢必要說服陛龗下。如果許大人能幫襯幫襯,士及感激不盡。”說著,蕭士及站了起來,對許紹鄭重地行了拱手禮。
許紹忙站起來避開,伸手止住蕭士及,“士及不必多禮。身為大齊臣民,這是我的本份。你帶著大齊將士浴血奮戰,為大齊開疆拓土,才是萬民典范,功在社稷!”將蕭士及抬得十分之高。
蕭士及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笑呵呵地道:“許大人過獎。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是千難萬難的。”
“這有什么?只要認準目標,全力以赴,雖萬千人吾往矣,才是我輩中人應該做的。”許紹繼續鼓勵蕭士及,然后話鋒一轉,“士及,既然你決定了要打突厥,我也有件事要對你說。”
“什么事?”蕭士及坐了下來,笑著問道。
許言邦在書房門外站了一會兒。走動幾次之后,覺得百無聊賴,忍不住往書房大門處瞟了幾眼。
他驚奇地發現,這兩扇大門并沒有完全闔攏,中間留了一條窄窄的縫隙。
幾絲燈光從縫隙里面透出來,正好讓他看見蕭士及面對大門的臉,還有他爹許紹的背影。
開始的時候,沒有什么特別。
不過過了一會兒,他看見蕭士及的臉色變了。從微笑,到淡然。又從淡然到驚愕。然后從驚愕,到僵硬,整個面目都有些扭曲,像是受了什么極大的刺激。一下子不知龗道該如何反應。
最龗后。蕭士及用手捂住臉。雙肘撐在書案上,肩膀輕輕抖動,好像在哭泣。
許言邦好生奇怪。不知龗道自己爹說了什么,竟然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節度使大人說得哭了起來!
他強行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硬生生逼自己轉過身去,不再看向那條縫隙。
屋里人說話的聲音很小,除非他把耳朵貼在大門上,否則他聽不見任何聲音。
許言邦站在書房門外的回廊底下,看著院子里盛開的大麗花,院墻邊上高高的木樨,還有沿著院墻栽種的一批兩人高的楓樹,再看向院墻上空蔚藍的天幕,不知不覺將雙手抱在胸前,思緒不知飛向何處。
許紹和蕭士及在書房里待了很長時間。
一直到傍晚掌燈時分,書房的大門才吱呀一聲打開,許紹佝僂著背,蹣跚著從書房里面走出來。
一出來,就看見回廊下掛著的琉璃宮燈。璀璨的琉璃光芒四射,許紹抬起手,擋住了刺目的光芒。
許言邦忙上前扶著許紹,“爹…伯父,說什么呢?說了這么長時間。霜兒打發人過來問了好幾趟,說酒席都備好了,問我們什么時候進去吃飯?”
許紹整個人更加疲累不堪,他扶著許言邦的手,搖頭道:“我累了,想歇一歇。你跟蕭夫人說,代我多謝她的好意。但是我年老體弱,又剛經歷了長途跋涉,實在是心力交瘁,就不去吃飯了。讓她給我備一點粥,我吃過就睡下了。”
許言邦見許紹臉色青白,確實像是累了很久的樣子,忙道:“沒問題。伯父,我送您回客院。”
說了半天話,也不見蕭士及出來相送,許言邦忍不住回頭看了書房一眼。
蕭士及的那個位置空空如也,已經看不到他的人了。
“架子也太大了吧?就算你現在位置比我爹…伯父高,但是大家都是親戚,論輩份,我爹…伯父明明是你長輩來著…”許言邦在心里默默腹誹蕭士及。
許紹扶著許言邦的胳膊往外走,感受到許言邦的不滿,許紹微笑著為蕭士及說話,“不是士及托大,實在是我今天跟他說的事,讓他太過震驚。他一時難以接受,也是有的。你不要苛責于他。”
許言邦很是好奇,“伯父,您說什么了?”
許紹笑著搖搖頭,“…你不用問。等到該知龗道的那一天,自然就知龗道了。”
剛才,他跟蕭士及達成了一個協議。
蕭士及拿下突厥王庭,將他要的東西帶回來,他自然給蕭士及一個交代。
許紹走出蕭士及外書房的院門,抬頭看著漠北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為漠北的突厥王庭開始倒數的日子。
在他對蕭士及說出那番話之前,蕭士及對于打突厥王庭,可能還只是盡力爭取。如果不成,他也不會太過遺憾。
可是這一刻之后,蕭士及就一定要打突厥王庭。不為別的,只為弄清當年的真相,還他父親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