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二嬸嬸說,娘是偏心的…”平哥兒猶豫著道,不知道該不該說。
“她說什么?!”蕭士及強行忍住怒氣,怕再嚇著平哥兒。
不過他雖然把聲音控制了,但是語氣卻沒有控制好。
平哥兒敏感地察覺到蕭士及語氣的變化,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正好看見蕭士及眼眸中來不及掩飾的怒意,又嚇了一跳,趕緊再次閉上嘴,抿得緊緊地。
蕭士及看見平哥兒這個樣子,只好不再隱瞞自己的怒意,沉聲道:“平哥兒,我問你,是你母親對你更好,還是你二嬸嬸對你更好?”
平哥兒居然有些遲疑,沒有立時回答。
“說啊!”蕭士及吼道。
“二嬸嬸說,她會對我比對順哥兒還好!”平哥兒被蕭士及的語氣激怒了,忍不住嗆了一句。
“她對你比她親兒子還好?這話你也信?!”蕭士及更加生氣,手里握緊拳頭,道:“你抬頭,看著我的眼睛!你是我的兒子,不是娘們兒,誰教你這樣從眼角縫里看人的樣子!——還想哭?!不準哭!”
平哥兒強行忍住淚水,但是也不畏懼地抬起頭,跟蕭士及平視。
“你是這個家的嫡長子,以后這個家都要交到你手里,一點小事都受不起,耳根子這么軟,別人說兩句話你就信了,你教我怎么放心?你還說你母親偏心,你怎么不說你自己沒成算?——你問問你自己,誰生你?誰養你?誰供你錦衣玉食?誰在你外面受了委屈的時候,幫你討回公道?!”蕭士及站了起來,瞇起眼睛,全身的氣勢釋放出來,給平哥兒很大的壓力。
但是蕭士及說的話,平哥兒也聽進去了。
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
當龍淑芝說他受委屈,說他娘偏心弟弟的時候,他居然有那么一點點共鳴…
平哥兒忽然汗如雨下,他猛然發覺自己確實有些本末倒置了。
隨便被外人挑撥一兩句話,立即就懷疑跟自己最親的娘親偏心!
“再說了,說你母親偏心,也是偏的你的親弟弟,不是別人!——如果說做娘的都是偏心的,那你二嬸嬸怎么可能會對你比對她親兒子還好?你想過沒有?”蕭士及實在有些怒不可遏。不過關鍵是,他從平哥兒的態度里,想到了自己當初對杜恒霜的一些態度,不由讓他更是汗顏,也有些惱羞成怒,“有人說話說得天花亂墜,但是落到實處,到底有幾個人能說到做到?你雖然才七歲,但是你爹我七歲的時候,你祖父已經用鞭子教訓你爹了!”
他也照過鏡子,知道自己一夜之間,多了許多的白頭發。
他整整想了一夜,那一夜的焦心、痛楚和愧疚,讓他無地自容。這些白頭發,是他心里所有的內疚和歉疚所致。他那么愛她,卻傷她傷得最深…
就和平哥兒現在一樣,他也曾經因外人幾句話,就和杜恒霜生了隔膜。
如今想來,如同大夢初醒一般,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塵世之中太多的誘惑,每個人身上太多的面具,看到的未必是真實的,聽到的也未必是心聲。
不過這一切,自己活了二十七年,才初有感悟,又怎能責怪平哥兒這個七八歲的孩子呢?
蕭士及的面色柔和下來。他撫了撫平哥兒的頭,溫言道:“爹不會和祖父一樣,用鞭子抽你,因為你是比爹更聰明懂事的孩子,爹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正是最自負、最跋扈的時候。但是不久之后,你祖父遭遇遽變,被人陷害入獄,死在牢里。咱們家里一下子從長安的首富,變成了窮光蛋。爹被迫一夜之間,要承擔起養家的重擔,那時候,爹也才比你現在大三歲。”
平哥兒呆住了。蕭家的這些事情,蕭士及和杜恒霜都沒有同三個孩子說過。那些苦難已經成為過去,他們不想讓孩子知道這些不愉快的往事。
不過蕭士及現在想來,為什么不呢?這是他們人生的一部分,理應要跟孩子分享,讓他們不要走彎路…
平哥兒聽著蕭士及講他小時候的事情,聽到自己的娘親和自己一般大的時候,不為別人的挑唆所動,而是跟別人斗智斗勇的事情,聽得入了迷。這樣一來,平哥兒就很容易想通了,“爹,我錯了。”他誠懇地向蕭士及道歉。
“你錯在哪里?”
“我…我錯在,不該聽外人的挑撥。”平哥兒鼓足勇氣道,又擔心爹說他不敬長輩,忙又道:“和娘親比,二嬸嬸就是外人。”
蕭士及點點頭,“這就對了。咱們說話做事,先要分清內外親疏,不要忘了自己的根本,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他自己的親弟弟蕭泰及,就從來沒有分清過內外親疏。
不過蕭士及也知道,蕭泰及不能分清內外親疏,他們的娘親龍香葉要付主要責任。因為龍香葉這個做娘的,首先就把兩兄弟的利益對立起來。
現在自己也有了兩個兒子,他要如何讓這兩兄弟好好相處呢?
蕭士及想了想,還是道:“平哥兒,你是我和你母親的嫡長子,你知道嫡長子的意義吧?”
不管是士族還是庶族,嫡長子的意義都是不同一般的。他們是承繼家族延續的主體,是家族財產的最大繼承者,他們享受了最大的權利,當然也要承擔最大的義務。
平哥兒的背挺得更直了,他仰頭看著蕭士及道:“知道。我是最大的,弟弟妹妹都是我的責任。爹,你放心!若是你不在了…”呃,平哥兒突然囧了。他怎么能說“爹如果你不在了”這種話,他不是在咒他爹嗎?!
“爹,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平哥兒急得滿頭大汗,不知道要如何彌補。
蕭士及失笑,拍拍他的肩膀,拉他一起坐下,溫言道:“沒什么的。你說得很對,若是爹不在了,你要和爹當年一樣,擔起嫡長子的職責,不管怎樣,你都要養活一家大小。爹跟你說,在一家大小的性命面前,什么都不重要。圣人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如果你的倉廩不實,你的家人時時刻刻處在餓肚子的境遇,禮節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平哥兒若有所思地看著蕭士及,輕聲道:“爹,你說得跟先生說得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先生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就是說,無論日子過得多么困苦,都不要丟失自己做人的原則。”平哥兒有些疑惑地道,這種說法,明顯跟爹剛才說的不擇手段,也要讓家人活下來的話相矛盾。
蕭士及笑了笑,道:“先生說得也沒錯。但是先生說的那句話,是針對個人品格說的。如果你只有一個人,你完全可以這樣做。但是如果你有一家老小,都等著你養活他們,你卻為了堅持自己的氣節,不去努力掙口飯吃,就是你的錯。你是男人,男人頂天立地,氣節事小,活人事大。你若是不能養家糊口,你就不配做男人。你要記住,你可以自己吃苦,但是你不能要求別人跟你一樣吃苦,來成全你的氣節。”
這是蕭士及去年才想明白的道理。他自己可以委屈,可以受累,可以被人輕視、忽略、甚至侮辱,但是他不能忘了他這樣做的目的和初衷。
也許他以前為了這個目標,犧牲了太多別的東西,現在是要一一揀起來了。
不過在這之前,他要讓他的兒子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蕭士及的這番話,讓平哥兒有豁然開朗的感覺。他本來也不是一個愛鉆牛角尖的孩子。
“爹,我明白了。”平哥兒眼前一亮,用力點頭。
杜恒霜帶著陽哥兒回來,讓他先跟著歐養娘去坐席,自己在東次間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聽了里面父子倆的話,杜恒霜很是感慨。
過了許久,她在外面說道:“該吃大飯了,你們好了沒有?”
蕭士及看向平哥兒,平哥兒脆生生地道:“好了,娘,我和爹就來!”
杜恒霜笑著撂開簾子走進來,問道:“爺兒倆說什么呢?說得這么開心?”
蕭士及站起來,道:“我先去看看外院,然后回來坐席。平哥兒,好好照顧你母親和弟弟妹妹。”
這是把平哥兒當大人看。
平哥兒覺得責任重大,心胸頓時開闊許多,大聲道:“知道了,爹!”
蕭士及走了,把東次間留給杜恒霜和平哥兒。
杜恒霜笑著看向平哥兒,眼光里的溫暖之意極是明顯。
平哥兒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走到杜恒霜身邊,小聲道:“娘,我錯了…”
杜恒霜“嗯”了一聲,在蕭士及剛才坐的地方坐下來,拉著平哥兒的手,道:“娘也有錯,娘先前太著急了,對平哥兒說了重話。”
平哥兒忙搖頭道:“應該的應該的!是我不好,沒有看好弟弟妹妹…”
杜恒霜笑道:“是,你確實有錯。你要想想,順哥兒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怎么就能把你忽悠住了。”
平哥兒一怔,“娘,你說什么?順哥兒怎么忽悠我了?”
“你不知道?——順哥兒給你指的陽哥兒的藏身的地方,是假的。”杜恒霜說完,靜靜地看著平哥兒。
平哥兒大吃一驚。他想過很多可能,就是沒有想到,順哥兒會說謊騙他!
他可是比順哥兒大五六歲啊!
平哥兒這一次汗流浹背,高昂的腦袋也耷拉下來,沒精打采地道:“娘,我太沒用了…”
杜恒霜笑著將他拉到懷里,在他臉上親了一記,柔聲道:“平哥兒不是沒用,平哥兒是沒想到。這沒什么大不了的,爹和娘很多事情也沒有想到。只是明白之后,要記得同樣的錯誤不要犯第二遍,知道嗎?”
平哥兒用力點頭。
母子倆靜靜地依偎在一起。
過了良久,平哥兒抬頭,看著杜恒霜精致的下頜弧度,悄聲問道:“娘,若是…若是我丟了,娘會不會…會不會…也和剛才一樣…那么著急?”
杜恒霜毫不猶豫地道:“會!而且會更著急!比對陽哥兒還著急!”
“為什么?”平哥兒又驚又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你不是故意哄我吧?”
“當然不是。因為平哥兒更大,平哥兒更懂事。娘知道,平哥兒絕對不會和陽哥兒那個小糊涂蟲一樣,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傻事。所以如果平哥兒不見了,那一定是出了真正的大事。娘怎會不更著急呢?況且…”
杜恒霜頓了頓,繼續道:“偏心的父母哪里都有,娘也不能保證自己一定不偏心。但是娘的偏心,不是只針對一個孩子。有時候,娘會更偏向陽哥兒,有時候,娘會更偏向安姐兒,還有的時候,娘會更偏向平哥兒。你明白了吧?你們是我親生的孩子,我無論偏向誰,都是正常的。如果我說我疼順哥兒比疼你們更甚,你相信嗎?”
平哥兒使勁搖頭,“當然不信。”
“這就對了。”杜恒霜撫了撫平哥兒的腦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是圣人的道理,都是讓我們先愛惜自己的親人,然后才是別人。如果自己的親人都不愛,你怎么能相信她會對別人更好?”
言及至此,平哥兒的心結完全解開了,他摟著杜恒霜的脖子,低聲道:“娘,你別傷心…我再不相信別人的話了。”
“娘不傷心。你二嬸嬸不來這一下子,咱們娘兒倆也不能這樣把話說清楚呢,咱們該謝謝你二嬸嬸才是。”杜恒霜笑著道。雖然她對龍淑芝極度不滿,但是不會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
平哥兒高高興興出去坐席吃大飯。
杜恒霜剛站起來,就見蕭士及又挑簾子進來了。
“怎么啦?”杜恒霜看見蕭士及臉色很不好看。
他道:“我剛才又去那個小園子瞧了瞧。——順哥兒小小年紀就這樣的心機,真是不得了。”
蕭士及在說他親兄弟的孩子,杜恒霜不好插嘴,她本想說算了,以后徹底不相往來就好了,可是又想到這是蕭士及唯一的親兄弟,如果他就是不肯,她豈不是枉做惡人?所以也閉了嘴。
只聽蕭士及呵呵笑了兩聲,悠悠地道:“順哥兒這孩子挺有趣,又機靈又乖巧,還能說會道,咱們家三個孩子都不是他對手,實在是后生可畏啊。我打算把他留下來,不讓他回去了,你覺得怎樣?”
杜恒霜一愣,“什么?你要把順哥兒留下來?你什么意思?”想了想,又補充道:“順哥兒是你二弟唯一的兒子,也是唯一的孩子,你這樣…他們怎會同意?”
蕭士及看著杜恒霜,伸手握住她的手,一起慢慢往前走,聲音里帶著笑意,“是啊,我弟弟只有一個孩子,實在是太單薄了,我這個做大哥的,實在是問心有愧。所以我決定了,過了年,就給我二弟尋一房并嫡的妻室,再尋一房美貌的妾室,然后再給他找個外室,總之,要他們家人丁興旺才好…”
杜恒霜瞠目結舌,忙四下看了看,見沒人在跟前,才低低地道:“你這樣,是不是太損了一點?”這么多女人一下子涌到蕭泰及家里,別說龍淑芝會自顧不暇,就蕭泰及那小身板,那么多女人天天纏磨他,這是鐵杵也要磨成針的節奏啊!
“那怎么啦?我蕭士及是為了弟弟的子嗣著想,有什么錯嗎?”蕭士及斜睨杜恒霜,唇邊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伴著他溫熱的大掌,讓杜恒霜一剎那有了可以依靠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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