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強行壓制頭腦中的一片混沌,掙得一絲清明,祭出體內那柄玄光鏡!
下一刻,他出現在了鏡中。體內的婁何似乎覺察了變化,動作有了一霎那的停頓,李無相得以又抓住意識中的一線清明,又用這一線清明去感應趙奇——
往常時候,一想就到。可如今趙奇在那邊形勢不妙,似乎已經極度衰弱,他抓住了某根線,卻又好像不知通往何處、覺得會隨時斷掉,但李無相也顧不得那么多,在神識中再一拉扯——
血霧涌現,哀嚎聲立灌滿雙耳,他來到了靈山!
剛才那第二波笏板的渣子沒打中婁何時李無相就已想明白了,為什么婁何這化身神出鬼沒連飛劍都挨不著?為什么自己體內的觸須被他斷了卻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應該是因為他已經修成了披金霞境界的鬼仙,或許可以在陽間與靈山中來回穿梭!
現在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一來到靈山里,那些被婁何弄丟了的觸須的感覺又回來了。
婁何該是沒料到他也能進得來,在他體內的攻勢又是一緩。但李無相此時像是害了極嚴重的寄生蟲病,婁何化身的那些絲線從他的七竅和皮囊的孔洞中噴涌而出,與他的觸須交混在一起,他完全看不清周圍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了。
不過這不要緊,在靈山當中還是能感覺到地面在哪里的,他就往地上狠狠地一扎,一下子沖了進去。
靈山的地上全是怨鬼,李無相也不知道自己扎進去多深,但能感覺到整個身體立即被密密麻麻的手腳抓住、撕扯、擠壓,又似乎有無數張嘴開始啃噬撕咬他的身體。
婁何應該也被抓住了,李無相感覺到那些絲線在被用力地從自己的身體里扯出去。婁何想要縮回他體內,可如今李無相皮囊中的觸須全在,一邊將自己的身體拼命壓縮成薄薄一片,一邊用那些觸須與婁何絞殺拉扯,將它擠出體外,卻又同時死死地攀住不放——
因為他從婁何的身上感覺到了另外一種力量,仿佛想要脫離靈山,再回到陽間去!
不能讓他走,要再多留住一會兒!
靈山血海中的這些怨鬼,按照趙奇的說法,全是即將要化掉了,弱小得他們兩人一根手指就能碾碎。
此時也的確如此,兩人一邊相互絞殺,一邊將身周無數的手腳給打成膿血骨渣。然而靈山當中的怨鬼太多了,幾乎無窮無盡,殺也殺不完!
如此只過了約一刻鐘,李無相就感覺到自己變得極為疲憊、又困又乏,唯一想要做的就是立即合上眼睛、沉沉睡去。隨之而來的還有神魂的動搖,他覺得自己的意識也被東拉西扯,仿佛要縹縹緲緲地脫出金纏子,一同沉淪到這血海中去了。
可他知道,婁何只會更難受。
他雖然修成了披金霞的青囊仙,然而他沒有金纏子這件藏神魂的寶貝,那些怨鬼拉扯他的皮囊,就是在拉扯他的神魂、奪取他的香火!
又過了不知多久,李無相意識到自己占據了上風——侵入他皮囊與金纏子之間的那些東西全被他清理出去了,而從自己的七竅與皮囊中探出去的那些絲線也變得有氣無力,仿佛瀕死的線蟲,只微微地掙扎著,想要沖出這片血海、回到血霧中去。
這時候,李無相才用最后的那么一點力氣將婁何重新拉扯回體內,一邊奮力向上攀爬一邊開口:“…婁師兄…你,現在,我們…斗完了嗎?”
婁何沒有回應,卻似乎又回應了——那些細線在他體內猛地動了動,李無相也不知道算是點頭還是搖頭。
但他將觸須松開了一些,因為再這樣下去他自己也快要受不了了,他的皮囊已損壞得相當厲害,許多怨鬼的手已探進了他的皮囊底下,開始撕扯金纏子了。
婁何重新縮成了一團,李無相感覺到他不再是細線了,而又變成了一張人皮。同時還有擠壓感,然而是由外而內,仿佛軀體正在被靈山排斥。于是他將觸須搭上婁何,眼前一亮又是一黑,耳畔的鬼嘯聲消失不見,重新跌落到松軟的土地上。
在棺城中他沒法用天地之間的靈氣來恢復自己,但臨走之前附在德陽太一像上的那點神念幫了他的忙。愿力絲絲縷縷地沖入他體內,又過了一小會兒,李無相覺得自己能動了。
這時候他聽到了院外的聲音——之前向婁何發出第一蓬笏板的碎片時是全中的了,而第二蓬則轟在了墻壁上,聲音雖然不大,卻或許也引人注意了,不知是不是在周圍的鎮兵暗哨要走過來探查情況。
李無相將自己重新撐了起來,面朝地面、躬起后背,用力張大嘴——一張千瘡百孔的人皮被他從嘴里吐了出來。
然后他聽到了院門被輕輕敲響,還有低低的人聲:“周季,唐川?”
地上的人皮稍稍動了動,像是一灘爛泥。李無相將他抓起,伏低身子迅速攀行到屋子底下——唐川的尸身被他藏在那里。
他將婁何的皮丟到尸身上,婁何立即將其包裹,只一瞬間的功夫,腦袋就鼓漲起來,變成了唐川的相貌。
“亥點正。”他朝著院門的方向開口說話,聲音跟唐川一模一樣。
于是院門外沒有聲音了,輕微的腳步聲遠去。
李無相鉆出屋底,坐在地上,看著婁何——他的腦袋又收了回去,人皮在黑暗中慢慢鉆入尸身的衣物里,泥濘的滑動聲響起。又過了約一刻鐘的功夫,癟下去的衣服和鱗甲重新被撐起來了。頂著唐川面孔的婁何像是一個極度疲憊的人,一點一點地也爬了出來,躺在李無相身邊的草地上、翻了個身,長出一口氣。
他望了一會兒夜空,低聲說:“我倒沒想到,你會是個心慈手軟的人。”
“因為你之前留了一手。”李無相轉臉看他,“你修成了披金霞,要我沒有別的手段,我進來的時候你就真能搶了金纏子。但你在覺得你自己能辦到的時候還跟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我就相信你之前那些話都是真的。那現在,你能幫忙了嗎?”
婁何嘆了口氣:“是真的很難。”
“從頭到尾你說的都是難,而不是沒辦法,那你是知道怎么辦的對不對?”
婁何睜眼看著夜空,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那就要把事情鬧得很大。不能打吳蒙本人的主意,而是別的他在乎的事。你之前關于吳蒙的印象,差不多全是對的。在真形教里,他這人算是個不錯的師長,但因此容不得別人悖逆。”
“他現在靈山里該是想逼迫曾回頭服軟,否則以他們三個的道行早被滅了。這件事是吳蒙幾十年的心病,沒什么能攔住他,除非更大的事。”
婁何慢慢坐了起來,抬手朝山主府的樓堡之后一指:“那里。”
“真形教,其實邊境的百姓要比教區內部的多些。生養這些人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藏到棺山、抽取人氣愿力,供給棺城這種城在靈山開府、滅掉教區之外的精怪,而后叫教區外擴。所以要叫吳蒙暫且放過他們,就得毀了棺山。”
“可毀了棺山,吳蒙這山主也就做到頭了。金纏子在你手上,我既沒有高明的修為在身,又沒有吳蒙的幫助,只怕事情不知道要蹉跎到什么時候了。”
李無相看著他:“婁師兄,如果你真想要做大事,就該知道做大事的人該有膽魄決斷。現在的情況是,你想的事情你已經沒法兒辦了,那就把從前的打算忘了吧。”
婁何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你這話說得倒是不錯。好,我可以帶你去棺山。但想好怎么把曾他們從靈山里撈出來了嗎?你能找到他們嗎?”
“能。”
婁何愣了愣,皺眉看他:“你…這是你們桃源的手段?”
“不是,后學的。”
“趙傀是什么時候把你煉出來的?”
李無相想了想:“挺久了,已經有三四個月了吧。”婁何嘆了口氣:“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你年紀不大對吧?不是什么老怪物吧?”
“按你們這世上的算法我就十七歲吧。”
婁何默然無語,向門口走去,走出兩步又轉過身,將自己的腦袋扒開:“我帶你出去吧。”
李無相毫不遲疑地鉆了進去,婁何將腦袋合上,又用手擠了擠,走到門口將門推開。
婁何所煉成的這皮囊很神異,李無相本來覺得自己可能得縮成一團才行,結果發現婁何胸腹中的空間似乎要比看起來大些,倒仿佛一乘轎子。
他自己的體內是有觸須的,婁何體內的也有,比他的觸須更加密集,可不是像自己一樣垂在體內,而是編織成了一片白網,看起來很像是金纏子。
他從前覺得,金纏子就只是一件尋常的寶物。但看了婁何體內的樣子,或許金纏子就是專門為了修行廣蟬子而造出來的。在世解集中李無相讀到了太一道三十六宗各宗主、也就是那時的三十六位真仙的事跡,卻沒聽說過哪一位真仙用的是金纏子這件法寶。
就在這時他聽到婁何在跟什么人說話。婁何這皮囊隔音倒是很好,以李無相的耳力也隱隱約約聽不清楚,只大概知道他是在拿什么話去糊弄附近的暗哨。
就這么走走停停地說了兩三回,婁何的速度快了起來。又過了約一刻鐘的功夫,他聽見婁何的聲音傳到胸腹中了:“曾是我的弟子,我把他騙到棺城里來,倒也不是為了害他。”
“他是吳蒙的第二子,還有個哥哥。只是如今他那哥哥已經死了,吳蒙看得上的兒子,就只有他自己了。如果曾是潘或者赫連那樣的性子,我不會叫他回棺城。但他的腦袋是要比別的劍俠活泛一些的。這回你要是不出手,你猜他最后會怎么辦?”
“表面上答應吳蒙了。”
“嗯,沒錯,說不定潘和赫連都能活下來。其實他們兩個活不下來,我原本也是打算去靈山,叫他們練廣蟬子的。這功法不只是活人能練,生前有道行在身的,幫著找個身子,也能練,慢些罷了。”
“至于曾么,吳蒙已經是煉神了,留不了后了,這山主的位子往后或許就是曾的。到了那個地步事情已經鑄成,我再把跟你說的話跟他說一遍,他即便怨恨我,也會答應。”
“聽著你像是在給自己努力洗白。”
“洗白?”婁何笑了笑,“這個詞兒倒是惟妙惟肖。你小看我了。在這世上要做大事是一定會害人的,有意無意,都要害。你今天就害了一個,唐川。唐川這人,從生到死沒出過棺城,要放在教區外面,會是個難得的好人,還不是被你眼都沒眨就殺掉了?”
“但你心里即便愧疚,也覺得會是該做的。我之前對你說的那些也差不多。我只是告訴你,我不是不念同門情誼的瘋子。”
李無相說:“嗯,懂了。”
婁何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如此再過上一刻鐘的功夫,李無相覺得他在向上竄去。幾個起落之后婁何停下腳:“你出來吧,這兒沒別的人了。”
李無相從他的腦袋里鉆了出來,又將自己漲開,發現已在棺山上了。
白天在遠處看時,能看到一些之字形的道路遍布全山,此時發現這道路比他想象的要更寬,差不多能容兩輛馬車并行了。向上看去時,只見烏沉沉的石壁頂上天空,往下看,也是烏沉沉的百丈懸崖。
“咱們就在這里毀了棺山?”
婁何搖搖頭,將身上的鱗甲卸下丟在路上:“陣法在山頂,有修士守著,一會兒會是好一場惡戰,這里只是半山腰。但你等等,我先辦些事。”
他邊說邊走到路旁。
路旁就是懸崖,雖然整座棺山似乎都是用神通以石材塑成的,可石縫里仍有些草頑強地探出頭。如今是夏季,開了,粉粉白白星星點點地綴在綠葉里。
婁何蹲下去,在一叢點地梅中仔細挑了些沒有缺瓣的采了一把,轉過身:“走吧。”
許許多多的木棺架在山壁上,但在木棺之間、道路旁邊,還有一個個狹小的入口,只能叫人低著頭進入。
婁何往前走了幾步,稍一矮身鉆入其中一個。等他往里面走出三四步,李無相也跟了進去。
里面是石室,兩側也全架著棺材,上下四排。往深處看,即便以他的目力也不見盡頭,可能是將整座山都挖透了。
婁何的腳步很快,李無相則邊走邊走數。等數到了最底下那一排的第三十一口棺時,婁何站下腳。
他沉默了一會兒,抬手在棺材蓋上稍稍一扣,也不知道按動了哪里,棺蓋就往一側滑開了,露出里面躺著的人。
是個女子,面容栩栩如生,很漂亮,仿佛只是睡著了。但手腳都被細細的銀鏈拴著,額頭和胸口也都嵌著繪有符咒的銀牌,似乎是長到身體里去了。
婁何看了她一會兒,那一束點地梅放進棺材里。李無相稍稍往前走了半步,看到這是第七束——旁邊別的六束都已經干枯得快要粉碎了。
“這就是我妻子。叫羅溪。”婁何看了她一會兒,低低地說,“每回過來我都給她放一束。她喜歡的倒不是這個,但也不好找別的了。”
“曾跟你說過吧,我當初離開棺城就是因為她。吳蒙也覺得我是因為她,所以他想不通。”
“呵呵,他想不通是對的,因為只是個借口罷了。我之所以離開棺城,其實是因為知道了金纏子、廣蟬子、幽冥卷的事。”
“我這人從前是心高氣傲的,覺得自己是世上少有的天才人物。我這樣的人物,將來就不該屈居人下。所以在真形教修到了合道、飛升了妙境又能怎么樣?妙境里的祖師一大堆,還有不少飛升之前就比我強的,之后又受了門人那么多的香火,應該不知道又強到什么地步了。”
“所以說,飛升有意思嗎?在陽間伏低做小,到了妙境,可能還要伏低做小——只見真形教的弟子們請祖師,沒聽說過誰請什么曾經飛升了的長老的。其實那些長老的牌位,過了五代都不供奉了的。”
“所以我那時候是想要做真仙,覺得能修成真仙的話,在真形教還是劍宗都沒所謂。我因此才走了——吳蒙覺得我是因為她。”
“可是我是出了教區之后,又過了這些年,才慢慢想起她來了。這么想一想,就實在覺得當初也該帶她走的。她跟棺城里別的女子都不同,倒很像是教區外面的那些,敢愛敢恨。只是我每次想到她,就想起她被吳蒙的人帶走的時候——那天我甚至都沒看她一眼。”
“唉,也是從那之后,我才慢慢覺得,六部玄教實在不該存在在這世上。”婁何抬起手,似乎想要摸摸她的臉,但又放下了。
“好了,走吧。毀了這棺山,也叫她解脫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