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惜朝一邊走一邊看向那些木屋,其實這些木屋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很清楚,因為這些木屋都是他建造的。每天早晨他都習慣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到沒有木屋的地方,然后在盡頭那間木屋里自己生火做飯。哪怕他已經到了一百年都不許要吃飯的境界,但他還是保持了一日三餐都絕不間斷的習慣。
這個習慣已經保持了幾百年,具體多少年他倒是不記得了。
以前在執暗法司的時候,寧集總是亦步亦趨的跟在首座寧小臣后邊。走了很多年,步伐大小,速度的快慢,他都已經拿捏的恰到好處。雖然寧小臣一直說他是個討厭的人,但那僅僅是因為他是寧集。事實上,當寧集愿意配合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會覺得無比的舒服。
比如現在的顧惜朝就覺得,寧集這樣的人天生就應該做次座。一般來說,不管是誰身邊跟著一個人都會被影響,哪怕這個人故意走在后面也會多多少少的影響前邊的人。因為走在前邊的人在說話的時候,總是會顧及到身后人的感受。
但是寧集不會讓走在前邊的人有任何的不適,他的每一步落下去都恰到好處,這個距離不親近不疏遠,天衣無縫。
“你只用了三天,就讓我以為你已經跟在我身后一輩子了。”
顧惜朝忍不住贊嘆了一句:“以前我從來不羨慕執暗法司的那個首座,因為我從不覺得那個位置有什么特別的。和我戰統司比起來,執暗法司的神秘其實不值一提。但是現在,我倒是真的羨慕寧小臣了。你走在他身后那么多年,他才能走的穩走的隨心所欲吧。”
“謝顧老夸獎。”
寧集簡簡單單的回答了四個字,不諂媚不謙卑,但是卻讓人覺得恭敬已經夠了,再多一分就有些做作惡心。
顧惜朝緩緩道:“我不是夸獎你,我也從來不隨便夸獎一個人。我在戰統司的時間足夠久了,所以什么樣的人都見過,唯獨沒有見過你這樣的。現在你才來,我覺得自己之前最起碼有一半的時間浪費掉了。”
寧集微笑著回答:“那么以后節省下來的一半時間,您可以用來睡懶覺。”
顧惜朝搖頭:“睡覺?我已經足足幾百年都沒有睡過一整晚的覺了。對我來說,飯不可以不吃,但是覺可以不睡。因為我在吃飯的時候更容易安靜下來思考,而睡覺的時候除了做惡夢之外什么收獲都沒有。”
寧集道:“做惡夢也是收獲?”
顧惜朝道:“當然是,因為做惡夢我殺了不少人,每一個都是在我夢中威脅到了我的人。這些人雖然有殺錯的,但是未必沒有殺對的。所以你說做惡夢有沒有收獲?”
寧集微微停頓了一下,竟是第一次在面對一個人的時候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也許,他也是故意表現出來不知道怎么回答。現在換了一個人做頂頭上司,他需要一定的時間來調整自己,也調整對方,讓對方習慣自己的存在。
“放心吧。”
顧惜朝笑著說道:“你是不會進入我的惡夢的,因為你這樣的人可怕的地方對我來說沒有一點影響,你可怕的地方在于你腦子里那些秘密,但實際上你對我一點兒都不了解。”
寧集略顯尷尬的笑了笑,依然沒有說話。
顧惜朝問:“你在執暗法司的時候,如果寧小臣派出去自己最喜歡的手下去做事,結果這個手下卻意外死掉了,那么寧小臣會如何處置?”
寧集回答:“寧小臣絕不會派自己最喜歡的手下去做可能死掉的事,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那么只能說明他不再喜歡這個手下了。所以這一點您和他不一樣,您喜歡讓自己喜歡的人出去歷練,從而更加的成熟。而他其實就沒有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他可能連他自己都不喜歡。”
顧惜朝嘆了口氣:“所以他適合做執暗法司的首座,而我適合做戰統司的首座。我最喜歡的一個手下死了,就在不久之前。我本以為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任務,讓他去第一是見見淵獸大本營的情況,第二是摸摸天樞城派來的人什么底子。我本以為他會很快回來,跟我復命,然后滾去屬于他的那間木屋里繼續研究符文,說實話,他是我這一百年來見過的最有天賦的符師。”
寧集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顧惜朝搖頭:“如果他只是一百年來我見過的最有天賦的符師,死了就死了,我一點也不會覺得可惜,但是現在我不但覺得可惜而且這里有些疼”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臟后說道:“你知道為什么嗎?”
寧集搖頭:“屬下不知道。”
顧惜朝一字一句的說道:“因為他也姓顧。”
“說說這個叫陳羲的少年吧,我從來不認為這樣野路子出身的家伙能有多大的成就,哪怕是他那個老子,當年在天樞城里一槍戰群雄的陳盡然,我也一直認為不過草莽而已。既然是個草莽,那么終究不會有什么大成大就。可是現在,陳盡然的兒子殺了我家一個最出色的后生,我覺得心里有些發疼。”
顧惜朝道:“所以我在很久之前對于有些欣賞的那個姓陳的和他的兒子,都開始變得十分討厭起來。”
寧集自然知道顧惜朝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滅門。
寧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后說道:“從現在得到的情報來看,陳盡然應該在雍州某處極為隱秘的地方養傷。雍州最強大的宗門是七陽谷禪宗,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收留陳盡然的就是七陽谷的那些大和尚。禪宗修行的功法和大楚的修行者很不一樣,所以禪宗大修行者開創出來的空間,很隱秘難尋。”
“從陳羲現在行進的路線來看,他應該就是去尋找他的父母的。而且他之前和七陽谷動禪的大和尚陽照有過接觸,那么十之七八就是陽照將陳盡然夫妻藏起來的。所以陳羲絕對不是盲目的去尋找,雖然陽照死了,但他一定告訴了陳羲找到陳盡然的辦法。”
顧惜朝點了點頭:“所以你的意見是,讓我再忍忍?”
寧集道:“理智上來講,是這樣的。如果首座大人您的意思是滅掉姓陳的一家人,那么就應該等到陳羲找到陳盡然藏身地方之后再出手最合適不過了。”
顧惜朝又問:“對于戰統司,你現在了解了多少?”
寧集沉吟了一會兒后回答:“三成。”
顧惜朝忍不住贊嘆了一句:“能了解三成已經殊為不易,因為這已經是你能了解到的極限,戰統司里有七成的秘密不是誰都能了解的,哪怕你是個次座都不行。這七成秘密曾經有兩個人掌握,一位是老圣皇陛下,另一位是我。但是現在,這七成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他看了寧集一眼:“所以,這也是為什么林器平把你派到我身邊的原因。因為他很清楚不可能靠逼問就能得到那七成秘密,要想得到就需要一個聰明人來靠近我,讓我適應讓我習慣讓我信任毫無疑問的是,天下間好像沒有比你更適合做這件事的了。”
寧集連忙垂首:“圣皇陛下沒交代這樣的事,屬下也不敢去觸碰。”
“哈哈哈哈哈。”
顧惜朝忍不住大笑起來,但其實笑聲之中一丁點的愉悅都沒有:“你的樣子很丑,所以千萬不要再說謊了,因為一個人說謊的時候樣子會變丑你已經這么丑了,再變丑的話你自己難道不覺得不舒服?”
寧集道:“圣皇陛下確實沒有交代屬下什么,當然您的猜測也可能沒錯。之所以我不知道,也許比我知道更好。”
“沒錯。”
顧惜朝道:“你這句話說的倒是不錯,他不給你任務,你就沒有特定的針對性,所以你反而不會暴露什么。但是以你的腦子,想讓你記住一些事簡直太輕易了。”
他忽然提問:“大路左邊從開頭數第十六間木屋上的編號是什么?”
“七十三。”
寧集的回答幾乎沒有用一秒鐘的時間。
這大路兩邊至少有超過四百間木屋,每一間木屋上的編號都不是按照順序來的,而是隨意而為。這個隨意其實讓人有些抓狂,因為每天太陽落山之前,顧惜朝都會自己動手把數字編號打亂。然后對應編號的學員,就必須盡快找到自己新的房間去居住,最后三個找到的學員,會被殺掉。
因為顧惜朝說過,戰統司不需要廢物。他還說過,我已經活到了這么大的年紀,我尚且可以看一遍就記住所有的房間編號,你們這些年輕人憑什么一遍記不住?
寧集一遍就記住了,每天一遍,都會記住。
“我聽聞你很欣賞那個叫陳羲的少年郎?”
顧惜朝眼神有些奇怪的看著寧集問了一句。
寧集點頭:“是的,屬下確實很欣賞他,曾經屬下有那么一段時間覺得,他是最適合接替我成為執暗法司次座的人。不過后來我對他的印象有了些改變,我認為他并不適合做執暗法司的次座了。”
顧惜朝問:“為什么?”
寧集認真的說道:“給他二十年,他可以做執暗法司首座。”
顧惜朝的臉色明顯變了一下,然后沉思了很久之后做出了決定:“去挑選人手吧,我等不及讓他找到陳盡然之后再動手了。我不想讓一個二十年之后可以做執暗法司首座的人多活一天,先殺了他,然后再去殺他爹娘,順序什么的其實不重要。”
寧集嗯了一聲:“屬下明白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這次派去的人手,可以有姓顧的嗎?”
顧惜朝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緩緩搖頭:“不要有了,我年紀大了,這樣的消息聽一次就夠了,不想再聽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