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不起眼的小院,居然是當初名滿天下的寧大家的居所。陳羲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忍不住心里也微微有些震動,所以他下意識的往四下里看了看。滿院子的紅燈籠,讓人有一種很異樣的感覺。院子其實真的不大,古樹把庭院一大半的面積都占去了,所以晚上這里會顯得格外陰森。
“這是寧大家的習慣。”
云非瑤緩步走過來,像是看出了陳羲的疑惑所以解釋道:“寧大家住在這里的時候,院子里只有他一個人。或許是因為夜里太黑暗孤單,所以他總是會把院子里掛滿了紅燈籠。這院子里,一共有一百八十八盞,他每天天黑之前將燈籠點亮,到了日出的時候把燈籠熄滅。”
陳羲心里忍不住想到,一個養成了這樣習慣的人,生活的圈子會有多狹小?這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枯燥到讓普通人堅持三天就會有一種把所有燈籠都燒掉的沖動。
“寧大家在這里住了十一年。”
云非瑤又補充了一句。
十一年,超過四千個日日夜夜。
陳羲問自己,如果自己每天都重復做這樣的一件事,一做就是十一年,能堅持下來嗎?他現在理解為什么云非瑤會說,也許是因為夜太黑太孤單。一個人獨居在此,卻又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已不是孤單。
而是孤苦。
“你可能不了解寧大家。”
云非瑤在石凳上坐下來,理了理被微風吹亂的發絲:“寧大家自始至終都生活在他一個人的世界里,他沒有任何交際。以至于誰也不知道,當初圣皇是怎么找到他這個人,然后又委以重任的。誰也不知道,圣皇當初是怎么打動了他。所以曾經有人說過,寧大家這樣的人如果身邊還有一個人算半個朋友的話,那只能是圣皇。”
“或許,是寧大家欠了圣皇一個人情?所以他才會駕著那輛梨木馬車,離開了天樞城,從距離最遠的地方開始拜訪江湖九門。九門走一趟,可不只有九戰。世間所傳頌的關于寧大家的事,最出名的不過兩件半。但是,這兩件事卻讓無數人為之傾倒,將其視為自己的偶像。”
“第一件,就是逼迫江湖九門歸順大楚,舉族搬遷到了天樞城。”
云非瑤緩緩道:“第二件,是他為天樞城做了天地大陣。”
陳羲忍不住問:“何為天地大陣?”
云非瑤指了指腳下:“這是地…”
然后指了指遠處天空上的懸空島:“那是天。”
陳羲臉上微微變色:“這些懸空島是寧大家造出來的?”
云非瑤搖了搖頭:“不是寧大家造出來的,但是寧大家讓其飛起來的。當初天樞城是建立在一座大山上,那些飛在天空的懸空島都是大山的一部分。外界一直傳說,寧大家之所以那么早就隕落,是因為激戰江湖九門的時候受了傷。神司的高層卻一直都很清楚,寧大家是累死的。”
她舒了一口氣:“當初是圣皇說,要把天樞城變成天下第一城。非但要壯闊,而且要有無與倫比的巨大陣法。這個陣法必須強大的,就算是面臨巨敵也足以保證天樞城內人的生死不受威脅。圣皇把這件事交給了寧大家,從圣皇請他做這件事起,足足一百一十六天,寧大家沒有吃飯喝水睡覺,窮盡畢生之功終于想出了天地大陣。”
云非瑤指了指外面:“你來天樞城的時候應該就會覺得奇怪,天樞城是沒有城墻的。因為天地大陣完成之后,天樞城就不需要城墻了。看起來,天地大陣只是讓一部分山體分離漂浮在半空之中,實則所有的懸空島的排列布置都是大陣的組成部分。”
陳羲靜靜的聽著,沒有插一句嘴。
云非瑤道:“他設計出大陣之后,立刻開始著手動工。之后的一個月間,他沒有停下來休息。第一天他離開天樞城,第二天他就到了大楚極北的黑白山脈,將黑白山脈的祖脈靈根挖了出來。第三天,他到了極西之地,從荒漠之中殺神獸奪元魂。第七天,他到了極南之地,從大洋之中取冰魄。第十五天,他到了極東之地,殺東荒蠻王,取蠻族祖器。”
陳羲在意的是細節,后來寧破斧的速度已經大不如前了。
“然后他親自以這四種東西為根基,建造了天地大陣。當大陣初成的那一刻,他死了。”
云非瑤看著石桌上縱橫十九道的棋盤,手指順著那痕跡輕輕滑過:“夜晚點亮百盞紅燈,自己與自己對弈…寧大家的人生,永遠都不會有人真的懂吧?”
“還有半件事你沒說。”
陳羲問。
云非瑤沉默了一會兒后說道:“你知道當初寧大家駕著梨木馬車南行身邊帶著兩個隨從嗎?那兩個隨從是他隨便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后來其中一個成了神司的第二任首座。”
陳羲發現,這半件事讓他更震撼。
“為什么讓我住在這里?”
這是陳羲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云非瑤似乎不想騙他,所以懶得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她看著陳羲的眼睛很認真的說道:“原因你大概自己也能猜得出來,從你接過百爵官袍的那一刻其實我就知道你什么都明白。我跟你說了提拔你的理由,但你絕對不會信。那理由想的太爛了些,說的時候連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她笑了笑:“因為神司需要捧起來一個人,這個人必須有完美的表現才能代表神司。所以,這個人必須具備幾個條件。第一,這個人必須不丑。第二,這個人必須是年輕人。第三,這個人必須是個天才。第四,這個人必須是天樞城以外的人。第五,這個人必須不是名門望族出身。”
說完這五個條件,陳羲都覺得自己確實很合適。
“第一個理由無需說什么,可以說最沒價值但最有用的一個理由。如果你很丑,就算你具備后面的四個條件,你也不會被選中。”
云非瑤說話的聲音很輕,很緩和。她的嗓音不是那種特別女性化的聲音,稍稍有些低沉。
“你理解其他四個條件嗎?”
她問。
陳羲點了點頭:“年輕人,有朝氣,象征著希望。天才,讓人仰視。天樞城以外的人,對于天樞城的所有人來說都能接受,因為不是出自天樞城任何一個家族的人,所以反而顯得公平。至于最后一個…是給普通人看的。不過是給普通人一個希望,告訴他們寒門子弟也能上青天。”
云非瑤滿意的點了點頭:“本來這個計劃就在準備著,而你恰好到了天樞城。不過即便如此,首座大人也不會對你有興趣。當你在西南帶著面具一夜殺盡黑道勢力的時候,首座忽然對你感興趣了。帶著面具的執法者…這是個讓普通人覺得神秘且強大的形象。”
陳羲苦笑:“所以我要做一個名人了。”
云非瑤看著他說道:“別說的那么為難,這樣的機會如果你愿意讓出去,估摸著排隊的人能從天樞城排到南疆。”
陳羲問:“所以神司用最短的時間讓天樞城的人都知道了,神司有一個戴著面具的黑暗裁決。”
云非瑤點了點頭:“所以,這也是為什么要讓你住進寧大家這個小院的緣故。當這個消息傳出去之后,只怕你真的就要面對這樣一句話了…天下誰人不識君。”
陳羲發現,原來神司真的很會炒作。
但陳羲更感興趣的是…為什么虛勒大和尚把自己帶到了這?而且是在這,虛勒把他帶入了那個草原世界,然后和蔡小刀決戰。這樣安排絕不是巧合,必然是安陽王想通過這件事來告訴自己什么。
是了!
陳羲猛然想到,這是安陽王在展現自己的實力。
在云非瑤告訴陳羲他要住進寧大家的小院之前一夜,安陽王就安排人把陳羲帶到了這里。安陽王是想告訴陳羲,即便是神司之中的事他也能在第一時間知道。還有一個意思就是,安陽王讓陳羲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自己的眼睛里看著。哪怕就是被稱為天下最神秘的執暗法司,安陽王也能輕而易舉的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安排。
所以,安陽王提前把陳羲帶到了這個小院。
“那么我接下來要做什么?”
陳羲問。
云非瑤若有深意的說道:“有時候需要你做些事,有時候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陳羲立刻就懂了:“比如說讓我的名氣變得更大這種事,需要殺什么人或者解決什么看起來很不公平的事,其實根本不需要我去出手,神司會安排好一切,然后把這件事安在我身上,說是我做的。”
云非瑤很欣賞陳羲的敏銳:“你說的不錯,你只需要做一個漂亮的…”
她似乎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
陳羲替她說:“花瓶。”
云非瑤嗯了一聲:“姑且可以這么說。”
她站起來,似乎想要離開:“也許你會覺得有些憋屈,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別人安排好了是一件很難接受的事。但是你要知道的是,這是一種好運。這個世界上想得到這種好運的人多如牛毛…不,是多如十萬頭牛的毛。”
陳羲聳了聳肩膀:“我就算覺得憋屈有用嗎?”
云非瑤認真的回答:“比牛毛還沒用。”
陳羲試探著問:“我能把這院子里所有的紅燈籠都摘掉嗎?”
云非瑤轉身往外走:“可以,不過明天一早你就可能被數不清的寧大家的崇拜者用吐沫淹死。你想想,那會是怎么樣的一種濕膩?”
連云非瑤自己都覺得惡心了。
她走到小院門口的時候站住,又叮囑了幾句:“別嫌棄自己是個漂亮花瓶的事實,有時候就因為這漂亮能給你很多幫助。比如…虢奴。”
陳羲心里微微一緊,他不知道云非瑤都知道什么。
云非瑤卻一個字都沒有再說,舉步離開。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