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會選這首歌?”
奎恩為茜莉雅寫了幾百首鋼琴曲。
從巴赫到馬克西姆,從周杰倫到泰勒斯威夫特,草東的壓抑爆發,久石讓的旋律空靈,藤原基央對Jpop的理解,融合現代與古典極簡的勝利玫瑰.
這些曲子雖不能完全代表另一個世界的音樂。
但卻是奎恩所喜愛的,或對他有某種意義的音樂。
他曾希望這些曲子能幫到這位短暫相逢,卻在他生命中留下鮮明痕跡的少女。哪怕自己不在了,不選擇預言之子人生的茜莉雅也能從喜歡的鋼琴中感到幸福。
就算事情未如預想中發展,但奎恩仍將這些琴譜交給了茜莉雅。
他在愛士威爾博物館用那臺老掉牙的鋼琴與一個下午的時間,為少女完整彈奏了一遍琴譜所演繹的樂曲。
茜莉雅說她喜歡《晴天》那樣的現代流行樂。既抓耳也不太難,陽光明媚的靈魂理所應當喜歡陽光明媚的歌曲。奎恩原以為等她練熟了流行樂,便會被更復雜但節奏更個性的樂隊曲吸引,或鄉村風格的歐美流行 唯獨沒想到,她會選擇這一首歌。
原曲名當然不叫《櫻花飄落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若將原曲的英文名翻譯,應該是《再來一次,再給一次機會》。
這首歌原是一首二十世紀末的民謠,因極其貼合電影錯過與惆悵的心境,導演新海誠將它選為了《秒速五厘米》的主題曲,隨著電影在世界動漫愛好者圈內傳播,可謂老宅都聽過的神曲。
然若拋開電影敘事,拋開新海誠那油畫般澄澈的天空,這只是一首乍一聽有些安靜,有些憂傷,但又很溫柔的歌。
這是一首好歌。
但它并沒有好到能在那幾百首拿下過無數音樂榜單、曾在無數人耳機中一遍遍播放、堪稱代表地球某類音樂風格的經典之作中脫穎而出。
這不是為十六歲準備的音樂,擁有青春的人還無法欣賞分離。它需要再等一等,等歲月變遷,等到閱歷足夠人不再對著過往神傷,等到能認清失去與遺憾的重量時,才能從這首歌的旋律中品嘗到鈍痛,像回甘的苦酒。
正如那三個小故事組成的電影,它在十六歲觀眾看來或許平淡到有些無聊,遠不如《你的名字》或《天氣之子》那般心潮澎湃。可等觀眾年紀再大一些,成長到不再有精力每周追動畫,成長到與他們一起看電影的愛人漸行漸遠,待到這時再點開這部作品,或許就能帶著與旋律一般的心境,給出一個“佳作”的評價。
而奎恩將它放進那迭厚厚的譜子中時,在想什么呢?
他同樣在思考,他不想承認這首歌對自己有怎樣的意義,那無關一部動畫電影,無關個人喜好他從不是一名喜歡對外物賦予太多意義的人,但無論承不承認,這首樂曲對他而言有著其他樂曲無法帶來的情緒。
“為什么選這首歌。”茜莉雅慢慢重復他的問題。
聲音輕飄飄的,她請求道:“奎恩先生,能彈一遍嗎?”
拇指肚按壓掌心,陷進去又推出來,泛起云彩般的紅暈。她的手掌沁出微汗,也不知是緊張還是練琴所致。奎恩揉過,濕軟溫潤的手心便帶著兩個人的溫度,彼此的心跳聲格外的近。
“我不記得你在聽這首歌時有特別的反應。”
奎恩松開了她的手。他低著頭,視線不知落在何處。
茜莉雅起身,將位置讓開。她吃力地把鋼琴凳調整到適合奎恩的高度。
伸手,琴譜翻到第一頁,就擺在奎恩面前,片刻后又不好意思的笑,“都忘了你是作者,不需要看譜.”
“我可沒答應啊。”
“拜托了嘛奎恩先生——”
她繞到身后,用熱乎乎的小手為奎恩揉肩。
奎恩低著頭不止想些什么,終是拗不過把十指擺到琴鍵上,身后便傳來了銀鈴般得逞的笑聲。
塑料般觸感的琴鍵是普通鋼琴,上檔次的鋼琴則介于玻璃和瓷器。而這臺琴不同,琴鍵摸起來會讓人想到象牙,想到玉石,想到那臺北歐幻想的斯坦威。
簡直一模一樣。
他凝視琴板上卡文迪許家族的鳶尾花銀徽,將手指按下。
輕柔的起調,她看著他,小手搭在肩上,直到代表人聲的通透旋律悠揚響起,似有微光的眼眸便開始不再移動。
‘還要失去多少東西,才能讓心得到寬恕。
‘還要承受多少痛苦,才能與你再次相會。’
這首歌的原伴奏是吉他和藍調口琴。
將伴奏與歌手山崎將義沙啞又溫柔的演唱改為鋼琴,他在旋律與曲速上并沒有做太大的改編,極克制的保留原曲的氛圍,只在某些重復的部分添加了一些旋律,那是他自己的理解。
在很多年前,在高考結束后的某個黃昏,在只剩下他自己的家中,他便是這般彈奏。本該分毫不差的節奏,卻在后半段彈出了此生唯一一次變奏。
奎恩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彌雨桐時的他。
與那天在書店里,見到某位戴著弟弟工牌的店員小姐一樣,他完全不覺得未來會發生什么。只道當時是尋常。
他坐在班門口第一列第一排,按照中考成績分的座位。那是九月一號的早晨,高一新生入學典禮,學生會的學姐拿著名冊來到班門口,身后還跟了一名很漂亮的妞。
明明是一樣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卻仿佛穿盛裝的公主走在庶女間,一頭細軟筆直的長發,陽光透過樹蔭落在她挺翹的鼻尖,燦爛刺人。奎恩與班門口的她近在咫尺,抬頭就能看見她臉上美好的光影。
然而他并沒有像班級其他男生那樣,投去不加掩飾或欲蓋彌彰的熾熱目光,他甚至沒有留意這名女生——好漂亮的學姐,這是模糊的第一印象,奎恩不覺得這是同級新生。
他當時在盤算課桌里的教材能賣多少錢,是賣給收廢紙的還是掛在閑魚上劃算,特招的尖子生免除學雜費,課本對他而言便是意外之財,反正看一遍就能記住。
直到那名女生喊了他的名字。
秦什么的,他只能記得那聲音很乖巧,反正是女孩子正常說話絕對不會發出的聲音,像廣播員端著嗓子播報。
事實上他猜對了,女生是學生會的新人,在跟學姐參與業務,來通知開學典禮需要上臺領獎的學生。
與其他徒有其名的高中學生會不同,圣心高中的學生會能真正參與學院管理,比大學學生會還難申請。畢竟這所高中的都是富家子弟,未來大半會申請國外名校,而學生會則是國外大學十分看重的履歷。
高一剛開學就進學生會,得知這點后奎恩對這名女生的印象便多了一條“家里很猛”,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站起來,很規矩地舉手表示自己就是。
兩人對視,視線中帶有一絲打量,一觸即分。
彌雨桐看他自然不是因為臉,奎恩從小到大存在感都很路人,外貌上可沒有能吸引女孩子目光的點。她會看他是因為開學典禮領獎——能領獎的高一新生大多是體育生,而他不是。
奎恩的獲獎來自一個高中生歷史競賽,非常小眾變態,一群老學究出題,問年齡還沒他們鞋碼大的高中生秦國軍隊選拔士兵的標準是拉開幾石強弩。
這個還沒入學的初中畢業生以圣心高中名義,拿了個第一名回來。他甚至能在地圖上標出山頂洞人遺跡的經緯度,讓第二名直呼不可戰勝。
當然,就如女生沒在奎恩心中留下什么印象一般,他也沒讓彌雨桐留下什么印象。她的家教中學歷最低都是牛津博士,聰明在大小姐眼中并非罕見的特質。
他獨自到體育場等候,開學典禮快開始時學生會又來了。彌雨桐帶他到固定的位置坐好,沒有其他的交流。奎恩則百無聊賴的看她被體育生搭訕——這女生脾氣應該不太好,得出這個結論的原因是被搭訕時的彌雨桐換回了原本的聲音,不耐煩到連標點符號都不愿意多給。
他偶然注意到,彌雨桐校牌后別了一張小銅片。
小銅片印著一名握太刀的短發動漫女人,一旁還有一行日文小字,在那個年代動漫周邊還沒大范圍流行,這種被稱作“吧唧”的小鐵片是后世識別二次元的飾物。
奎恩能認一些日文漢字,知道那幾個字的意思是“九字兼定”。不明所以啊日潮街頭小飾品?
那其實是那把太刀的名字。
握著太刀的女人叫“兩儀式”,是動漫《空之境界》的主角,也是彌雨桐的“推”——所謂最喜歡的角色。
這都是后來才知道的事了。
為了接近彌雨桐,奎恩背下了《空之境界》原著。
彈奏著鋼琴。他卻覺得自己像聽眾。
腦海中回想著些并沒有太多意義的事。
手指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當旋律逐漸上升,他的思緒飄散在空中,世界靜悄悄的,靈魂平靜的像那名陪女孩一起看秒速五厘米的少年。
“長征七號火箭所有部件已順利進入文昌航天發射場,隨著垂直組裝的進行,我國新一代中型運載火箭和新一代航天發射場的首次啟用已進入倒計時——”
派出所的電視播放著新聞。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看著電視內火箭升空。
瘸了一條腿的警官推開審訊室鐵門,將蓋著各種章的材料遞給與他一起看電視的警察。
“領導簽字了。認定正當防衛,證據鏈充分,不屬于互毆,對方死亡他無需負刑事責任。可以放人。”
那警員翻起材料,看到幾個刺眼的簽名與紅章,不可置信的問:“這才半天時間,上頭這么輕率放人啦?到時候檢察院追究起來”
“追究什么?”瘸腿警察嚴肅的臉露出一絲欽佩,“他把彌北麟所有國外資產都追回來了。”
“房產,存款,黃金,股票還有最難搞的信托,超過三十億美金。專案組已經派清算經紀人出國了,所有委托書都具有法律效應,最遲到年底能全部收繳。”
警察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平平無奇的少年,消瘦的腿上還綁著繃帶,半張臉紅腫未消,像被揍了很重一拳。
“我跟他獨自聊聊。”瘸腿警官拿起遙控器,將電視聲音調大,新聞播報聲蓋過談話聲:“監控電腦有點卡,幫忙重啟一下。”
“劉隊,這不合規矩.”
“十分鐘就好。”
想到對方升職已是鐵板釘釘的事,警察只好點頭,出門將鐵門合上。
瘸腿警官將電視按掉。
隨后對椅子上未戴手銬的他問道:“故意的?”
少年搖了搖頭。
“是你們太慢了.他從小打籃球,力氣比我大得多。不那么做,死的就是我。”
瘸腿警官皺眉道:“那個位置有個行車記錄儀全拍下來了。你掐著他脖子直到斷氣.這怎么都不符合正當防衛。”
“謝了,劉叔。”少年笑著說:“好在我們成功了,不是么?”
“.”警官長長嘆了口氣,“別和記者提這件事。錄像我刪掉了,檢察院那邊我來搞定,你裝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這屬于重點立功表現,我會和上級申請特事特辦,讓你重新高考。別多想,你沒有做錯,這就是正當防衛”
他頓了頓,“派出所這邊給你找了個心理醫生。別抵觸,就當聊聊天,當然你也可以和我聊呵,劉叔當年在桂省也殺過人,別有心理包袱什么的”
少年抬起頭,目光清朗。
“彌雨桐呢?”
劉警官沉默許久,猶豫著開口:
“小秦.那女孩的死不是你的錯。是她自己不能接受.如果她還活著,此后的人生將天翻地覆,她如何面對曾經?又該怎么面對你?”
“她怎么樣了?”
“.”劉警官搖頭,閉上眼不讓少年看見眼中的惋惜,“救護車直接通知了殯儀館。沒有搶救的必要,那個高度跳下去你應該清楚。”
“死了?”
“.我讓心理醫生現在過來。”
“我只是確認一下,劉叔。”
警官將寫有案件資料的文件放在少年面前,讓他自己看。
他沉默的盯著“確認死亡”那四個小字,像在看一名少女的一生。
樂曲至此結束。
奎恩合上琴蓋,平靜的問:“現在能告訴我理由了么?”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啦。”
茜莉雅搭在肩膀上的手一點點撫上了他的臉龐,像想要撫平什么。她柔聲細語的說:“我是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啦,但奎恩先生彈這首歌時給我的感覺就像快哭出來一樣。”
“上一次,這一次。”
奎恩終于抬起頭,他從鋼琴光亮的漆面倒影中看見少女,眼眸顫抖,一瞬的恍惚。
在心臟停跳般恍惚中,他看見了彌雨桐。
這就是彌雨桐。
這不是彌雨桐。
她已經死了。
‘確認死亡。’
撫摸臉頰的手將他環繞,她從身后環抱住奎恩。大膽的,又小心翼翼的。
耳朵像火燒云一樣紅。
“我不明白奎恩先生會怎么想.”
她在他耳旁訴說:
“但小茜不想等待。明明身為大人的時間會占人生中很大一部分,那放棄小時候喜歡的人等待以后相遇,不是太浪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