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烏爾格林一個人把昏迷的約翰送入了甲板下的船艙,在布局方面,這里與他曾經來過很多次的、那些運送酒精飲料的商船差不多大,但遠沒有那么凌亂。
艙壁上沒掛武器,沒有丟得一地的海圖和衣物,也沒有四處亂放的軟墊和吊床。艙室中央擱著兩個衣物箱,架了幾塊木板充當桌子,柔和的黃色煉金燈球提供照明。窗戶被百葉窗擋得嚴嚴實實。最重要的一點:這兒彌漫著無人居住的強烈氣息。
這味道,
應該來自肉桂和雪松油之類防蛀的東西。他進到船艙里,一個高大的人型生物也隨即走了進來,并且用一絲不茍的語氣說道:“把門關緊。”
“要上門閂嗎?”
“不用。”帕魯回答道。“你站在門口就好,不用出去,一會兒你需要把人帶走。”
“如您所愿,”烏爾格林恭敬地回答。作為一名深井密探,雖然剛剛被喚醒不久,但是他還是認出了眼前這個略顯瘦削的食人魔是何人。得到了來自情報總長布拉奇的直接命令后,他將幾乎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伙子帶到這里,本來還有些惴惴不安。
不過,當看到帕魯的時候,他那顆一直始終提著心瞬間就重新放回了肚子里面。
食人魔巫醫,乃是永序之鱗商會的首席醫療官。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哪些凡人(神祇那種不講道理的能力應該不被計算在內)能夠拯救被惡魔附身的約翰,帕魯的名字絕對會在那份名單的最前面幾行。換成是任何一個永序之鱗商會的雇員,同樣也會和他一樣的判斷。
帕魯從腰間取下一個皮口袋,將里面裝著的淺黃色液體倒進一個陶碗,再端著它走到了約翰面前。他又取出了一個連接著軟管的注射器,把那些液體汲取出來,推入了約翰的食管。
“幾味藥,可以止痛。”他說。
“所以這個小伙子會一路睡到底?”屋子里沒有第三個人,因此烏爾格林有理由相信帕魯是在與自己對話,于是便接著問了一句,好讓這段對話能夠繼續下去。
“哦,不,
”帕魯說,“恰恰相反,他一秒鐘也不能睡,止疼藥并不總是能讓人昏昏欲睡——”
看著約翰咳嗽著想要醒過來,那魯點了點頭,藥劑產生了效果,“——特別是,這種藥的味道像是死魚販子的尿,而且還是在葬禮進行一周之后,才有人將其從他的肚子里吸出來。這是一種效力很強的混合劑,這個小子…以及他身體里的那個東西,很快就會感覺到它的勁頭。”
“噢——”
就好像是為了印證他說的話,躺在平板桌上的約翰發出了一聲呻吟。這時,帕魯就拎起一桶早已準備好的、放在桌邊的清水為他的病人清理衛生。他掀起約翰的罩衫,露出上半身慘白的皮膚和舊傷疤,精力顯然已經逃離了這個小伙子每一條松弛的肌肉。他浸濕一塊布,仔細擦凈洛克的胸膛、雙臂和面部,接著又拿起灰色毛毯疊了一折,蓋住約翰的下半身。
“現在嘛,”帕魯說,“還有幾件特定的必需品。”他從船艙一角取來一個雕刻精美的巫毒工具箱子。揮揮手,箱子的鎖便自己彈開,箱蓋滑落,露出裝滿幾托盤的小物件。
這個箱子有點像醫師的出診包。
帕魯取出一把細長的銀色小刀,從約翰頭上割下幾縷濕漉漉的頭發,放進另外一個擺在桌面上的陶瓷碗里面。“就幾根而已。”帕魯說,“茂密得很,而且他顯然需要理發了。”
說話的同時,那把銀色小刀也在飛快運動著,“刷刷刷”就把約翰的腦袋瓜剃成了禿瓢,露出上面非常顯眼的一個有著六根手指的手印狀徽記。
“果然如此,”他冷哼了一聲,再把第三個陶瓷碗湊到約翰的右手底下,削了幾片他的指甲。約翰發出嗚嗚的呻吟,頭部向后翻,眼睛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睜開。
“還有血,”帕魯又說道,同時還屈指在他腦袋上彈了一下,將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徹底彈暈過去,看得烏爾格林眼皮直跳,“只要一點。”他用刀尖戳破洛克的兩根手指,約翰毫無反應,帕魯隨即用第三個碗接住血滴。
接下來的一刻鐘,烏爾格林又不安地看著帕魯用味道古怪的黑墨水在約翰的面部、雙臂和胸膛上描繪復雜精細的圖案。約翰時不時翕動下嘴唇什么,但似乎并沒有醒來的跡象。
等墨水干了以后,帕魯取出一柄熟鐵大燭臺,放在船艙的平板桌和關緊的窗戶之間。
他又從箱子里取出三根白蠟燭。
“細鯨脂蠟燭,君臨城制造。”他說,“熟鐵雕花燭臺,同樣是君臨城制造,它們都是走私來到埃賽勒姆的奢侈用品,或許能與這個不幸的年輕人構建起強有力的通感。”
他拿起一根蠟燭,雙手夾住前后滾動,蠟燭漸漸融化,開始發亮。
而這時,烏爾格林才知道這間船艙里面除了自己,帕魯還有另外一個幫手。
那是一個隱形仆役(注釋1)。
隨著帕魯說出一段指令,約翰的血液、頭發和指甲,全都被隱形仆役托舉起來粘在正在融化的蠟燭表面。出乎的意料,這幾件材料沒有順著蠟燭滾得亂七八糟,而是一轉眼就消失在了蠟燭里。
“擬像之燭,我命名你!”
帕魯大聲說道:“承載鮮血之物,我創造你。靈魂的投影,誤導的容器,我給你活人的血肉,但不給你他的姓名。你是他,他不是你。”
這時,帕魯才顯露出一種薩滿或者巫醫才會具備的“瘋癲”氣質,他大聲呼號,繞著被擱在平板桌上的約翰大步疾走。一個個充滿力量與野性的符文自他口中喊出,它們勾動了隱藏在帕魯剛剛布置那些東西里面最為深邃的內核——去蕪存菁——透過現象直逼本質。
最后,他把這根蠟燭插在燭臺上,然后他又用另外兩根蠟燭重復這套過程。
三根蠟燭,萬事皆三。
幾分鐘后,烏爾格林看著滿頭大汗的帕魯在約翰身邊重新站定。
“釋放夢鋼。”他說,接著便從罩衫內掏出一個掛在鏈條上的銀色垂飾。隨著輕聲念動咒文,垂飾和鏈條化作銀光閃爍的液體,流過他的指間,在他攏起的另一只手里聚結成微微顫動的一團。
似乎是感受到了帕魯想要交流的意圖,烏爾格林小聲詢問了一句:“這是水銀?”
“不是。”帕魯肯定而開心地回答道。
作為一名純粹的學者和治療師,這樣的探索和實踐會讓他感到愉悅,“水銀會毒害使用者的神智。夢鋼則是另外一種形態的金屬——多虧奎斯的能力,永序之鱗商會才能批量化生產這東西——它能夠按照我們的想法改變形狀,而且和水一樣無害基本無害…呃,基本無害。”
谷犐</span食人魔巫醫將粗長的手臂伸到桌面上,微微發光的夢鋼在他手中生出芽孢,向前流淌,穿過指間的縫隙滴下來,落在約翰的胸口,但沒有像液體那樣隨意四濺,而是很奇怪地保持了團狀。
盡管它能像水一樣流淌,但流淌得很緩慢,恍如夢幻。而這也恰恰是其命名的由來。
銀色物質貼向畫在約翰上半身的黑色線條。液體金屬片刻不停地沿著圖案蜿蜒流淌,充滿了所有的曲線和螺紋。隨著最后一點夢鋼從帕魯手中落下,整個精密的過程終于告一段落,約翰皮膚上的所有線條都覆蓋了薄薄一層閃爍的銀色金屬。
“接下來,他的感覺會很奇怪。”
帕魯說著便攥緊拳頭,夢鋼的復雜線條頓時在成百上千個地方同時暴起,離開約翰的皮膚。這個受救治者不由自主地弓起背,卻被巫醫重重按了回去。隨即夢鋼便像針尖般重新落下。約翰像是遭到了金屬豪豬的襲擊,皮膚上沿繪制的線條刺入無數發絲粗細的銀色長針,但沒有出一滴血。
“就是現在——”
帕魯一個箭步跨到了熟鐵燭臺附近,右手做了個手勢拂過三根鯨脂蠟燭,它們的燭芯瞬間搖曳起白色的火苗。點火結束,他又回到約翰身旁,再一次伸出右手將指尖搭在了約翰的胸膛上方。一根夢鋼絲線攀上了他的手指,將食人魔巫醫的兩只手都綁到了一起。
“——接下來,就是最關鍵的步驟了。”
“冷!”
“真他么冷!”
這是約翰的唯一感受,他想要從這個冰窖一樣的噩夢中蘇醒,他感覺自己口腔里泛起金屬的氣味,不由得感到一陣反胃;他發現自己的喉嚨干得可怕,上頜像是砂紙——
見鬼,唾沫都去哪了?
“該死,”約翰又弓起脊背,他想要睜開眼睛,卻感到眼皮似乎被人用針線縫上了。
“天哪,這…比冷還難受…”
船艙的木板嘎吱作響,像是整艘船都在風中掙扎,但是烏爾格林的所有感官都在告訴他,這艘船和剛才一樣,還是在緩慢而平穩地前進。嘎吱聲再一次響起,一開始還微不可聞,但很快,黃色煉金燈球就晃動起來,艙室內的暗影隨之晃動。
約翰開始大聲呻吟。帕魯俯下身,用力地攥著他的身體,將其牢牢按在桌板上面。銀色的夢鋼絲線從食人魔巫醫被捆住的雙手上延伸出來,一下下有節奏地戳刺著被治療者的身軀。這場景讓烏爾格林這個旁觀者看得分外難受,胃里翻騰得就好像吃下了腐爛的牡蠣似的。
“該死。”老碎踵者悄聲心道。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像小孩一樣用力咬住指節來克制自己,他用痛苦壓下了越來越強烈的嘔吐欲望,但是艙室內的氣氛卻變得越來越怪異。燈球像沸騰的水壺那樣咔噠作響,鯨脂蠟燭的火苗顏色先是變成了幽蘭色,繼而又變作純黑色,宛如最深的黑夜那般深不可測。
約翰再次呻吟,聲音比前一次更響,捆住他身體(準確來講應該是刺入其身體)的那些夢鋼絲絲線被拉緊繃直,嵌在其上半身的成百上千個銀色光電繪出了詭異的圖案。
這時,響起了一陣嘶嘶聲,然后仿佛甩鞭子的炸響。煉金燈球隨之爆裂,玻璃碎片和臭雞蛋味道的蒸汽灑滿了整個艙室。
空氣中、甲板上、艙壁里…
甚至約翰感覺自己骨頭深處都能感覺到一種神秘的震蕩,就仿佛他靠在巨大的機械鐘擺上,而且所有的齒輪都在瘋狂運轉,將其反復碾碎。最后,這種震蕩感傳導到了他的眼底、傳導到了他的腦子里,感覺也逐漸超過了痛苦、不舒服繼而進入到一種病態的愉悅。
約翰覺得,現在就好像有一只發狂的昆蟲被困在他的腦子里,抓撓刺咬,用翅膀拍打它所能找到的所有東西。他忍不住了,終于被可怕的感覺擊潰了,也不顧身上(被夢鋼絲線造成的)宛如凌遲的切割感,強行歪曲了自己的身體、睜開了眼睛,側著頭大口大口的嘔吐出來。
等到吐完胃里所有的東西,不顧眼皮強烈的疼痛感,約翰瞪大雙眼看向自己的嘔吐物。
那團骯臟的黃綠色混合物之中有一道深色的細線,他不由得咳出一連串的臟話和一股酸腐的氣味。不過,他這樣一來,他接下來也開始清醒地看待這自己要遭受的東西。
“這是你的命運,擬像!你是他,他不是你,”帕魯用沉悶的嗓音吼道。
伴隨著雷鳴般的怒吼(食人魔的種族天賦),巫醫的手指突然用力,約翰身上許多處骨骼都發出“噼里啪啦”的斷裂脆響,而作為其擬像的那三根蠟燭則爆燃起來,黑色的火焰迅速吞噬著蠟油;其散發出的暗灰色光芒,則在迅速給艙室染上一種類似墓場腐水的顏色。而且,這股暗灰色光芒開始脈動,頻率甚至能夠帶動人的心跳,其散發出來的熱度似乎也而讓空氣變得粘稠。
“接受你的命運!擬像!你是他,他不是你,這場被驅逐的代替品就是——你!”
食人魔巫醫的嗓音就好像指甲刮擦著石板,約翰的呻吟聲變成了尖叫,他感到胸膛劇烈燃起了疼痛,從心臟向外迅速擴張。那種冰冷的疼痛,死亡一般的冰冷,無法忍受的冰冷壓力鐵鉗似地捏住了他。黑暗隨后席卷而至,約翰的意識被撞得四分五裂,仿佛小船碰到了礁巖。
“就是現在!”
瞅準了時機,帕魯一個箭步走到船艙中部,拿起了已經被燒紅的熟鐵燭臺。食人魔巫醫揮拳打碎了窗戶上封著的木板,將手里的擬像物品用力丟向了遠處的海面。
“驅魔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