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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俘將

  濟州的守將既已生疑,下邊的戰事其實就沒有太多的懸念了。

  夜入二更,“趙過”軍先從西邊至,遠在二十里外,人手執兩個火把,綁柴草在馬尾之上,火光徹明,煙塵彌漫,雖只數百騎,奔騰如數千騎狀。城中守卒望之,都是面面相覷,從對方的臉上發現了驚疑的神色。

  未及兩刻鐘,“楊萬虎”、“李和尚”軍又從南邊至,也是人手執兩個手把,旌旗如林,鉦鼓相聞,亦如數千人狀。一時間,這兩支“援軍”彼此呼應,便就猶如兩條火龍,游走在夜色之下,徑直朝向濟州蜿蜒而來。

  城內已經不是驚疑,隨著漸漸而起的喧鬧聲,已變成了震駭,竟至有人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駭然高呼:“哎呀,是紅賊的援軍來了!”

  敵我交戰,非比尋常,動輒生死大事。

  想那自從慶千興、傅友德圍城以來,濟州的城內與城外已是有多日不曾有聯系,中外斷絕累日,守軍其實早已就有些士氣不穩。

  所以抵抗至今者,不外乎兩個原因:一個就是如潘賢二所分析的,其守將有待援之想,故此負隅頑抗;另一個卻是與燕軍有關。慶、傅兩人攻勢不絕,日夜相繼,一方面固然是給守軍造成了壓力,但同時另一方面這壓力卻也使得守軍沒有工夫去想別的,因而只是死戰而已。

  慶千興久經戰事,深知其中關竅,所以在布置疑陣之前,先命令傅友德停下了攻勢。

  雖然這其中也有令守軍生疑的成分在,但亦是有給守軍一個喘息的時間,從而讓他們有機會想些別的事兒的用意在內。何謂“別的事兒”?讓他們看看身邊戰友的傷亡,讓他們聽聽身邊傷者的慘叫。考慮考慮戰敗后會怎么樣;考慮考慮若是沒有援軍、城破了后會怎么樣。

  人皆喜生惡死,如果一多想,特別是處在被圍困的情況下,想法一旦多起來,就難免會自疑不安。一旦自疑不安,膽氣便就不壯。而膽氣一旦不壯,斗志自然也就會消沉。斗志消沉之時,忽見敵人援軍齊至,這震動可就絕非一加一那么簡單,沖擊力之大,是沒在局中之人難以想象的。

  當然了,面對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破解之道的。

  若是城中守將是個良將,能及時地猜出敵人的意圖,提早采取種種的手段來重新振奮士氣,那么人又是群體性的,有從眾的本能,士卒也許很快就又能從消沉中振作起來。

  可一來,這城中的守將并非太“良”;二來,慶千興用計也太快,這邊傅友德才撤,不到兩三個時辰,“援軍”就來了,確實也就根本沒有給敵將留出反應、應對的機會。由此,濟州城的下場不言可知了。

  兵法之道,在虛實結合。有時“急攻”,不如“攻暇”。小小的一個計謀,看似平常、毫無出彩之處,但是卻包含了對人心的了解與推測,非“智士”、“名將”不能為之。慶千興說:“城雖堅,守城者人也。”這真是至理名言,也是他一貫的用兵之道。打仗,歸根到底,打的還是人。

  城上喧囂:“紅賊援軍已至。”

  守將大驚失色,他也還是有些本事的,否則也不會能對抗慶千興、傅友德到此時,頓時知道不妙,急忙手提短劍,帶甲士,繞城頭而行,欲整肅軍紀。連斬數人,可喧嘩聲卻越來越大。正束手無措之際,猛聽一聲炮響,急轉頭去,見城外燕軍重又出營列陣,火把通明,鼓角齊鳴,在一員黑將軍的率領下,千余精銳披盔貫甲,俱手執短刃,復又洶洶來戰。

  那帶頭的黑將軍正是傅友德。

  他著實悍勇,白天才剛廝殺了整日,休息不足三個時辰,這就又鼓勇再來了。不過,這一次的進攻,果如慶千興、潘賢二所料,與以往幾次都不相同,幾乎就沒有遇到太大的阻力,簡直勢如破竹。

  夜色里,云梯架上城墻,特選出來的燕軍精卒皆銜刀掾梯而上。

  傅友德先登陷陣,頭一個上了城頭,手執雙刀,左格右砍,連著斃殺三人,在城頭上立住了陣腳。他大呼叫道:“我皇宋金陵吳國公兵出河南,戰汴梁;我益都趙左丞麾十萬眾取王保保,單州、成武已破。濟寧全路悉入益都。現如今,我各路軍馬皆已回師畢至,城中守軍還不速降!”

  隨在他后邊登上城頭的燕軍士卒齊聲呼應:“先降者免死,頑抗者誅!有殺其將以降者,并民有殺賊以降者,授其官職。”

  呼聲劃破夜色,驚動全城,聲震屋瓦。

  守軍中有頑抗到底的,不肯投降,聚眾來取傅友德。傅友德把雙刀放在身邊,依靠垛口而立,取被殺元卒遺留在地上的弓矢,張目援弓,厲聲叱喝,用連珠箭,連射連中。每喝一“殺”,必死一敵。死者相枕藉。

  被他射死的敵人中,有好幾個都是守軍中有名的猛士。這么多人圍攻他一個,竟然不能前進半步。有認識傅友德的,驚恐叫道:“是霹靂將軍!”

  年前,察罕帖木兒圍益都。鄧舍高臥城頭,彈琴飲酒,遣傅友德出城與戰。天忽有雷,霹靂下,雷火燒面,傅友德喊殺,須發皆燃,不顧而前,先傷郭云,再連殺多員察罕將佐,眉鬢俱焦。察罕聞之,失色驚嘆,說道:“友德乃能與霹靂斗。”他的勇銳善戰之名,早已是傳遍敵我兩軍。

  又有守卒叫道:“寧遇萬虎,莫逢老傅!”

  這卻又是因為前番兗州之戰,傅友德殺敵甚眾,在海東通政司的有意推動下造成的另一個威名。

  威名之下,誰不驚懼?圍攻傅友德的守卒無不面現驚惶,紛紛顧視。傅友德抓住時機,又再高聲叫道:“老傅在此,還不速降!”棄弓就刀,引親隨向前。守卒雖眾,沒有一合之將;城頭逐漸失陷,為燕軍士卒占據。

  城下門外,慶千興亦披掛上陣,站在城頭矢石可及處,豎大旗在身后,列戰鼓環繞身側,舉火把,親督勇敢鼓噪吶喊,沖撞城門;又施放火炮,投擲巨石,用勁弩登高射城,并及點火燒之。須臾,煙火四合,彌漫燎天。

  矢石如雨,攻方在兩員主將的帶頭下,氣勢如虹、勢不可擋。

  城中守卒不能支,戰至五更,死傷甚眾,有棄守逃遁入城內者。

  隨著逃入城中的敗卒越來越多,城中居民人心惶惶,以為燕軍真的戰敗了王保保,畏懼城破后會被屠殺,陰相勾連,聚集了有數百人,以市井強豪為首,潛至城門內,出其不備,將城門奪下,打開來,迎燕軍入城。

  慶千興早備好的有勇士,因而入城。傅友德亦率眾從城頭殺下,兩軍合為一處,守軍大潰。至天亮,城池易主。計此戰,斬殺千余,余眾皆降。

  守將也被俘虜了,被押送至慶千興的面前。

  也許是因為本為高麗將,后來卻降了海東的緣故,慶千興有個慢慢養成的喜好,就是特別中意招降敵人。有識者評價,這應該是他潛意識中想要借此來消除曾經投降的羞恥。不錯,他是投降過;可別人也投降了啊。投降的人越多,他的羞恥感就越減少,就越能得到心中的安寧。

  無論是不是這個原因,反正總而言之,他的這個喜好是越來越表現得強烈。此番也不例外。他本來正在安排善后事宜,見了守將被人押過來,忙放下手上軍務,滿面笑容地走上前去,打算親自為其松綁,口中說道:“相持半月,與將軍多有對戰。對將軍的能耐,本將也是十分佩服。”

  “相持半月”,從破兗州、圍困濟州開始,到現在差不多也就是半個月上下。

  慶千興一邊說,一邊往前迎,走了沒幾步,披風被人拽住。他扭頭去看,見是潘賢二,不由微微奇怪,說道:“先生?”

  潘賢二拉住慶千興,走到旁邊,低聲道:“如今破城未久,諸項安撫事宜尚未布置,將軍卻因為見到俘虜的到來而歡喜,乃至放下軍務、移步相迎。在下斗膽,敢問將軍意欲何為?”

  “保保屯駐單州、成武,臨汾的韃子援軍不日即至,是濟寧之戰的決戰尚在以后。今得敵之大將,素聞其在察罕軍中頗有威名,若能降之,定可示主公威德,亦可借此待后來者。本將欲用言語說動此人,促其降我。”

  “將軍所言固是。但以在下愚見,將軍卻是只見其一,不見其二。”

  “噢?此話怎講?”

  “當決戰之時,我軍若勝,因而釋敵之俘,收敵之良將為己用,的確能顯示出來主公的威德。但現下,卻并非決戰的時候。濟州守將抗我王師至半月之久,對壘陣前,不思投降,將軍歷經千辛萬苦,終將城池打破,為此而傷亡的士卒何止千數!若不殺此人,反收降之,在下以為有兩弊。”

  “是何兩弊?”

  “一則,得士卒怨。二來,示王保保軍將校以僥幸。”

  “示王保保軍將校以僥幸?”

  “請將軍試想,若將軍是王保保麾下,見濟州守將先是頑抗半月、殺我軍無算,而至城破被俘,將軍得之猶不肯殺,竟勸以降,留為己用。他們會怎么想?在接下來的決戰中,肯定會人人奮勇,人人死戰!因何?如果在戰場上戰勝我軍,他們能得到王保保的提拔;如果在戰場上被我軍俘虜,他們也一樣能得到將軍的重視,不必顧慮性命之憂。…,所以,在下以為,將軍的這個想法是有些不對的,對我軍弊大過利。”

  簡而言之,潘賢二的意思就是:不殺不降,不足以儆后來者。

  慶千興想的是“以待后來者”,潘賢二想的是“以儆后來者”。兩個人“見仁見智”,看問題的觀點與角度不同,得出來的結論因此也是迥然不同。只不過,從目下的情況來看,很顯然,潘賢二的觀點似乎是更為正確的。

  早先,趙過引領萬騎孤軍深入敵后,攻巨野前,遣柳三為先鋒,連拔元軍數處營壘。凡得俘虜,柳三一概不留,悉數殺之。有部將不解其意,問是為何?柳三解釋說是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堅定本軍的斗志。而這一回,潘賢二勸說慶千興殺俘將,卻是為了威懾敵軍、瓦解敵人的斗志。

  盡管目的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慶千興悚然而驚,行禮,謝潘賢二,說道:“先生高見,是本將思慮不周。多謝先生的提醒,要不然俺必將犯下大錯。”收起笑容,不再去管那守將,命令左右,說道,“韃虜逆我王師,拒城不降,斬!懸首示眾。”

  左右得令,推了那守將走開幾步,讓其跪下,手起刀落,將之頭顱砍下,隨之懸掛城頭,示眾警示。可憐這守將,適才見慶千興笑臉相迎,還以為能有一線活命的生機,卻只因潘賢二的幾句話,糊里糊涂就送了性命。

  經此一事,潘賢二再看慶千興,認識又與之前不同了。

  他暗中想道:“思路敏捷,可謂有智;臨敵親戰,可謂有勇。慶千興固然智勇兼備,不愧良將之名。但是人都有弱點,他這喜好收降敵將的脾氣如果不改,卻怕是早晚都會出現問題。”

  記下了這一點,打算等戰后就與鄧舍密報。

  三日內攻克濟州,慶千興按期功成。

  一邊書寫露布,遣使前去泰安告捷;一邊徐徐整頓城中,收編降卒。

  潘賢二見這里已經平定,不會再有什么戰事了,而且濟州一下,去巨野的道路也就貫通了,因此在次日便就向慶千興提出告辭,想要去見趙過。

  早先泰安傳發下的軍令中,針對慶千興這一塊兒還有一條,就是等攻下濟州后,命慶、傅兩人分兵。由慶千興坐鎮兗州、濟州,看住此一樞紐要道,教傅友德引兩千步卒前去助陣趙過。剛好,潘賢二可與同路。

  又給了傅友德一天的休整時間。

  濟州位處要塞,在大運河的岸邊,城中儲糧甚多。因為守軍敗的太快,所以當時沒來得及焚燒倉庫,都被慶千興得到。他知道趙過雖得了巨野的部分存糧,但是因其軍中皆是騎兵,日常的消耗很大,故而還是有倉儲不足的煩憂,因此分出了一部分,交給傅友德,命他一并送去巨野。

  還有繳獲的鎧甲、軍器等物,也都選了些,和糧食一塊兒送去巨野。

  等此類諸事安排妥當,再次日,潘、傅兩人同行出城,引軍護糧,迤邐前往巨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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