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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戰前

  “明攻濟州,暗取巨野”,這是一個很大的戰術動作。洪繼勛講給鄧舍聽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梗概,如果想要實行,當然不會這么簡單。連著一天一夜,鄧舍、洪繼勛、吳鶴年等討論成熟,方才傳下軍文給泰安。

  “治兵以信,求勝以奇”。何為“奇”?“奇”就是出其不意。洪繼勛此次的全盤謀劃,根本點就是在一個“奇”字上。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用慶千興來正面誘敵,使趙過當“奇兵”,橫渡濟州河,突出敵后。

  若想獲得成功,首要一點,便是須得把王保保給迷惑住。

  軍書下至泰安,趙過依樣施為。

  本來慶千興是前線總統領官,一道命令傳去,調他回泰安,改任李和尚為總統領官。繼而,又第二道軍令傳至,遣派高延世率部屯駐寧陽。又第三道軍令,命楊萬虎率部出兗州城外大營,向西行,逼近濟州河畔。但走沒多遠,又第四道軍令傳去,叫他暫且停下前進,就地駐扎。

  第五道軍令,改任泰安知府洪繼蔭為兗州知府,即日啟程,帶了大大小小數十個文官,打起全幅的儀仗,浩浩蕩蕩前去兗州。

  兩天之內,泰安一連串下了五道軍令。而且每一道軍令還都不怎么保密,故意地泄露了出去。

  早有巨野的細作探知,馬不停蹄、前后接腳,接連報與王保保知曉。王保保、趙恒等人才接到兗州失守的消息,又接二連三獲悉益都頻繁調將、軍隊四出的情報,一時間,都是被搞得莫名其妙、有些不知所措。

  “紅賊這是何意?”

  “慶千興打下兗州,才立下大功,卻被調了回泰安。李和尚粗魯無文,非主將之才,反被任為前線總統領官。莫非賊軍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又或者是賊軍力有不逮,自覺沒有能力打濟州,所以只想守好兗州么?若是如此,卻又為何命令楊萬虎率部出營,向濟州河方向運動?且把洪繼蔭都派來了。洪繼蔭是洪繼勛的族弟,要是沒有甚么特別的情況,萬萬不會輕易被派到前線危險之地。…,紅賊此舉,卑職也有些看不懂。”

  王保保皺眉沉思,半晌不得其解。問趙恒,說道:“河南軍的主力現在何處了?”

  “日前已入濟寧地界,正快速向巨野前來。至多兩天內,就可全軍抵達。”

  “等河南軍的主力來到,屯駐在巨野之我軍數目就可達到三萬人。不管賊軍有何詭計,只要我人馬足夠,‘一力降十會’!”

  想不通,干脆就不想。兗州失守,給王保保造成的震動很大,他如今打的主意只有一條:任敵千變萬化,在本部的全部主力沒有聚集前,我自巋然不動。但是面對泰安的古怪軍令,卻又覺得不太保險,他沉吟片刻,又命令左右,補充說道,“吩咐探馬細作,對兗州之敵要嚴加探查。”

  話音未落,室外腳步匆匆,一個滿頭大汗的探馬入來,跪拜稟報:“八百里加急!泰安又下軍令。”

  “又下軍令?這回下的又是什么軍令?”

  “又任慶千興為前線總統領官,改任李和尚為副統領官。并命李和尚率部出城,前去與楊萬虎會合。且令慶千興遣人前去山陽湖邊,征集當地漁船。另外,洪繼蔭昨日出的泰安,沿途所行甚速,今日已將至寧陽。”

  王保保與趙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了迷茫。趙恒說道:“怪哉!兩三天內,才免了慶千興的職位,不等他出城,又任之為總統領。鄧賊莫不是得了失心瘋了么?‘朝令夕改。’泰安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洪繼蔭已至寧陽?他帶了那么多的偽官兒,都是文人,趕路還能趕得這么快!實在奇怪。又令慶千興遣人去山陽湖征集漁船?”

  王保保若有所思,背著手在室內轉了幾圈,扭頭與趙恒說道:“先生,紅賊雖然‘朝令夕改’,但是你看,他變來變去,其實并沒有改變太多。慶千興還是總統領,洪繼蔭還是在往兗州去。若說唯一的改變,也只是楊萬虎與李和尚先后帶隊出營,朝濟州河邊、山陽湖畔開去了而已。”

  趙恒一愣,反應過來,很快抓住了王保保話里的重點,說道:“少主的意思是?”

  “說不得,紅賊只是在故布疑陣!接連六道軍令,他為何不做掩飾?鄧賊用兵老練,豈會不知‘軍貴機密’?為什么他的這幾道命令,我軍的細作卻能如此容易地探查出來?只有一個可能,他是故意不做遮蔽!專門給咱們看的。他這幾道軍令,以我看來,必是其中有真有假。”

  “真的為何?”

  “真的自然便是我適才所說的那兩條。一個任洪繼蔭為兗州知府,一個令楊萬虎、李和尚往山陽湖畔運動,同時命慶千興征集漁船。”

  “假的為何?”

  “兩次改任慶千興的職位,一次暫停楊萬虎的行軍,調派高延世進駐寧陽。…,不對,調派高延世進駐寧陽怕也是真!”

  “那紅賊的這一番布置,是何用意?”

  王保保很興奮,雙眼閃亮,認為已看破了泰安的真實用意,令侍衛鋪開地圖,請趙恒近前觀看,一邊指點,一邊說道:“先生請看。賊軍調派高延世進駐寧陽,此舉應該是為補充兗州的軍力,以做兗州的后盾。遣洪繼蔭去兗州,應該是為安撫當地的百姓。而命楊萬虎、李和尚往山陽湖畔運動,同時令慶千興征集漁船,自然就是為了渡濟州河、攻打濟州。”

  “高延世為后盾,洪繼蔭為安撫;楊萬虎、李和尚為攻城。”

  趙恒猛地一拍手掌,霍然驚醒,說道:“少主真知灼見!聽君一席話,真如撥開云霧見青天,委實令卑職欽服。…,但是,卑職卻有個疑問。賊軍已打下兗州,下一步肯定是要攻打濟州。對此點,無論是他們、還是咱們,早都心知肚明。泰安又為何多此一舉,故布疑陣給咱們看呢?”

  “我來巨野已有多日,連番軍令催促之下,至今三萬援軍還未能悉數到位。況且紅賊耶?

  “賊軍目前在濟寧路的只有慶千興、李和尚、楊萬虎部一萬余人。這一萬多人,用來守御或許是足夠了,但欲待繼續掠地,恐怕卻是遠遠不足。故此,紅賊故布疑陣,是為迷惑咱們的視線,為他們調集軍馬爭取時間!”

  “如少主所言,則賊軍下一步的舉動?”

  “定是為圖謀濟州無疑!”王保保冷笑兩聲,說道,“駐軍山陽湖畔?是想要經山陽湖,突然迂回出現在濟州城后,斷絕我巨野與濟州的聯系,然后再大舉攻城么?難怪父親大人稱鄧賊擅用詭計。嘿嘿,好計謀!”

  與察罕不同,察罕平素在府內的時候,通常都是穿戴儒衣,王保保年少氣盛,卻是不論在哪兒,只要帶軍打仗,總是披掛整齊。這會兒,他雖在室內,也一樣明盔亮甲,按住腰邊短劍,他彎下腰,細細看了會兒地圖,說道:“哼!只是可恨賀宗哲,枉了父親那般地器重他!連個兗州城都守不住。沒了兗州,濟州就完全暴露在了紅賊面前。委實不利我軍。”

  趙恒笑道:“‘國有常眾,戰無常勝。’國家有眾多的常備軍隊,但打仗沒有常勝不敗的。兗州小敗,雖失城池,但是只要濟州還在我軍手中,紅賊縱千軍萬馬,也定難西行一步。少主何必煩躁?話說回來,其實以卑職之見,兗州一敗,對我軍沒準兒還是有些好處呢。”

  “有些好處?什么好處?”

  “古人云:‘常勝之家,難以慮敵。’經常打勝仗的人,難以對敵人有所顧慮。賀宗哲就是敗在了他‘常勝’。而有此一敗,不失為給我軍的一個警醒。殷鑒不遠,下次再有與賊軍交戰,我軍諸將想來就會小心許多。”

  察罕的謀士中,王保保與李惟馨的關系不算太好,但是與趙恒、孫翥兩人交情很深。此時聽了趙恒的開解之言,他自失一笑,說道:“先生言之有理。臨來濟寧前,父親大人叮囑我,說我雖從軍多年,姑且算是深通戰陣,但是在沉穩方面,卻還是有些不足,要我遇事多請教先生見解。先生高才,若是我有不對的地方,還懇請先生便如方才一樣,多多指點。”

  “少主天縱英才,卑職已然老朽,哪里敢當得起‘指點’二字?慚愧,慚愧!”

  但凡人杰,必有出眾之處。王保保氣惱之下,聽了趙恒一句話,就能立刻收斂怒氣,改以誠懇求教,確實不易。鄧舍是兩世為人,因此胸有城府;他則不然,年不過二十上下,便能有這般度量,著實不愧英才之稱。

  可惜,雖是英才,卻也到底沒能把洪繼勛的計謀徹底看穿。

  只不過,有一點他倒是猜對了。洪繼勛所以故布疑陣,一來,是為了吸引他的視線,二來,也確實為了調集軍隊而爭取時間。

  如今,益都放在泰安前線的部隊多數都是步卒,騎兵主力皆在益都。便在泰安連番傳下軍令,“朝令夕改”的同一時間,佟生養、胡忠等人率領萬人騎軍,從益都出發,夜以繼日、兼程行軍,陸續抵達了泰安。

  “‘凡用兵之法,三軍之眾必有分合之變。’觀主公此次‘暗取巨野’的謀劃,前半段分軍兩處,一處以慶千興萬余人為佯攻,一處以騎兵萬余人為主力;至后半段,則又把兩路軍馬會合一處。數萬人的軍馬,時合時散,主公用兵,真如臂使指。”

  這一番的贊嘆不是出自趙過之口,而是出自潘賢二之口。最近這兩個月,潘賢二的日子過得不錯,鄧舍對他是明顯得越來越看重。因他的確也是屢出奇謀,連帶著,前線諸將對他也是漸漸高看一等。若是用一句詩來形容他此時心情,當然便是只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自他投降以來,經年受到冷遇,忽然間春暖花開。試想,又怎能不意氣風發?只是,因為有受冷遇的待遇在先,所以他現在雖然逐漸得勢,倒是也不敢別有它想。卯足了勁,就想著多立功勞,再多得幾句鄧舍夸獎。

  有了這個心思,他隨時隨地拍鄧舍的馬屁,特別是當著趙過等鄧舍親信的面拍馬屁,也就不足為奇了。

  趙過和他相處月余,彼此較為熟悉,對他的這些奉承話,早就聽得耳朵里都快生出繭子了,笑了一笑,說道:“潘、潘先生,主、主公傳來的軍文里,還、還特地寫了一句,問、問先生對取巨野之計是否可有看法?”

  “‘明攻濟州,暗取巨野’,此實奇計。卑職對此,唯有欽佩而已。不過,說到‘暗取’,按主公軍令,這路軍馬是該由將軍親自率領的。卑職有一句話想送給將軍。”

  “請、請說。”

  “將軍提萬眾騎兵,渡濟州河,長驅數百里,深入敵后,臨強敵。若勝,便是大勝。如稍有不慎,恐怕就會陷入后無退路的險境。

  “卑職想送給將軍的話,便是‘潛師遠襲,利在捷速’這八個字。將軍如果想要馬到功成,便不可不在‘捷’、‘速’上邊多下功夫。又且,‘用兵之道,奇在速,速在果’。將軍此去,是為奇兵。用兵奇的關鍵在快,而快的關鍵在果斷。如遇敵情,千萬請將軍當機立斷,萬萬莫要猶豫!”

  “先生之言,我必牢記。”

  “主公此計,真是奇謀。‘正兵貴先,奇兵貴后。’用慶千興部明攻濟州,可算‘正兵’,‘正兵貴先’。請將軍帶眾突襲敵后,正是‘奇兵’,奇兵貴在后發制人。一陰一陽,一正一奇,正合了兵法之要。嘖嘖,了不起。”

  潘賢二搖頭晃腦,又針對此計評點了一番。一言概之,無非接著拍馬屁罷了。但是想出這個計謀的正主,——洪繼勛,卻是被他選擇性地遺忘了。

  趙過好脾氣,只是微笑不言。他與潘賢二沒在營內,是在營外,只見遠處青山如黛,碧野無邊,側有溪流,淙淙流過。仰望天空,朵朵白云變幻,時而風起,吹面不寒。他悠然說道:“白云蒼狗,滄、滄海桑田。對山觀云,真、真不由使人頓生‘人生世間,猶如一粟’的感慨。”

  潘賢二的馬屁戛然而止。

  從來沒有發現,原來趙過也是個雅人。或許是常年的征戰促使他產生了這些的感慨?又或許是見慣了戰亂年代的聚散離合,故此心有感觸,自覺渺小?大戰將至,突聽此等感言,潘賢二不由瞠目結舌,問道:“將軍將提孤軍、入敵后,臨晉冀強軍、陷生死之地,卻還能有此雅興?”

  趙過微微一笑,說道:“人生感意氣,生死何足論?為人臣子,主公有令,戰而已。何須多言?”

  山川如畫,連營號角。潘賢二再看趙過,神色已大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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