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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懲貪

  鄧舍有點后悔,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當初,洪繼勛、姚好古上書請他立妃的時候,他就該把妃子定下。拖延至今,搞的安豐朝廷又過來橫插一杠子。接受吧?劉福通的女兒,嫁過來海東,會一個人來么?肯定會隨行帶一些人,這就等同放手安豐,任其插手到了海東。不接受吧?這可是小明王的意見,“皇上賜婚”,天大的恩寵。怎么拒絕?敢不給“主公”面子,成何體統?怎么也說不過去。

  他以手支頭,聽著群臣爭執。

  群臣立場鮮明,洪繼勛堅決反對。文華國也不同意。羅李郎不知是因避嫌還是怎么,閉口不言。姬宗周與他一樣,也是保持緘默,不管誰發言,都是只管笑瞇瞇地點頭。只有章渝,一力支持,對此表示十分的贊同。

  章渝唾沫四濺,吹得胡須亂飛,站在堂上,大聲地說道:“皇上賜婚,臣豈能辭?君為臣綱。皇上賜婚與主公,是天大的恩寵。主公若是不肯答應,試請問諸公,奈天下何?奈海東臣子何?天下人會怎樣看主公?海東的臣子與百姓又會怎樣看主公?

  “‘夫人臣之于君也,猶四肢之載元首,耳目之為心使也。’豈有四肢不從元首,有耳目竟違心使?主公若是拒絕,臣也聞言:‘上不正,下參差’。無有禮,無有綱,必上下瓦解。臣也不知其可!”

  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三綱五常是維系制度穩定的基礎。鄧舍不但是安豐的臣子,更且是海東的主公,他如果拒絕了小明王的賜婚,就是開了一個不好的頭。他是海東的主公,行為四省之規范,都不能做到以身作則,何以要求臣下?

  洪繼勛嗤笑,說道:“天子賜婚,臣而拒絕。自古至今,歷代并不乏見。朝廷雖為好意,主公就一定要接受么?先封主公燕王,再以太保之女賜婚,天子之恩寵固為重矣!當察罕來時,為何卻不見天子之軍?”

  他認為章渝未免有些上綱上線。

  話里意思隱約點出,海東雖與安豐名為君臣,卻不一定就非要什么都得聽安豐的。為什么察罕來襲時,安豐沒有援軍?如今察罕退走,小明王倒是想要來“賜婚”了。小明王與劉福通的意思昭然若揭,分明只不過想藉此插手益都罷了。況且,益都有急時,安豐不救,本就是小明王虧理在先。為人君者,見死不救;又怎能要求為人臣者恪守“綱常”?

  ——,這其實也正是借用章渝適才所說“上不正,下參差”的意思。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章渝說道:“察罕來犯之時,朝廷怎無援軍?出使安豐的使者歸來當日,就已經明明講到,說當察罕與我在益都激戰,皇上與劉太保聞訊之后,也是當即就遣了有軍馬前來支援的。只是因為察罕勢大,所以未能入我山東之境。洪先生當時也在場,難道沒有聽見使者的這句說話么?”

  “未入我境,豈能稱為援軍?可笑,可笑!”洪繼勛曬然。

  聽他強詞奪理,章渝激動的臉都紅了,有心斥責,沒有膽量,只是一個勁兒地說道:“你,你!”他沖著鄧舍跪拜在地,伏首叩頭,說道:“‘從命利君謂之順,逆命利君謂之忠。’夫為人臣者,不亦難乎?臣之所以堅請主公答應皇上的賜婚,實出肺腑忠誠。主公,萬萬不可拒絕!”

  言辭誠懇,只差把一片忠心掏出。

  鄧舍笑道:“章公之意,我已知矣。你的忠誠,我也很明白。”洪繼勛哼了聲,道:“‘堅請’不錯,‘忠誠’未必。”鄧舍一笑,不等章渝辯解,問姬宗周,說道:“姬大人,你聽了半天,沒有說話。你的意見呢?對此事,你怎么看?‘言者無罪’。有什么看法,盡管講來。”

  “臣以為,洪先生與章大人說的都有道理。以臣看來,洪先生所慮者,不外乎是在擔憂,如果主公答應了,劉太保之女嫁來海東,或許會出現后妃干政之事。畢竟劉太保之女有安豐以為倚仗。劉太保亦天下之雄杰也,頗有人望。臣以為,這個擔憂是不無道理的。”

  “如此,你是贊成洪先生的意見了?”

  “章大人所言也對。主公要是不答應,影響不好。對海東的影響倒也罷了。主公仁厚愛人,海東上下無不愛戴。臣子們與百姓對主公的敬仰,絕不會因此事而就出現改變。但是,天下人會怎么想呢?不可不深思。”

  “天下人會怎么想?”

  “臣愚鈍,不敢妄言。”

  “說了‘言者無罪’。你且講來,聽聽看。”

  “臣的一點淺薄陋見。若是主公拒絕了,則我海東與安豐必生裂隙。將我內部的裂隙出示給外人觀看,怕有些不妥。察罕來犯我境的時候,安豐的援軍雖未能入境,到底還是有援軍來了,間接地也減輕了一下我益都的壓力。主公一旦拒絕,當若察罕再來的話,怎么辦?主公又想與吳國公結盟,我海東若想要連同金陵,也繞不開安豐。”

  姬宗周遮遮掩掩地說了很多。許多話不能明言。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說,如果鄧舍拒絕,就等同把不臣之心宣示給了天下。如此一來,就又等同給了察罕從中取利的機會;同時,想要再與朱元璋交好,怕也就難為。

  鄧舍沉吟不語。洪繼勛只是冷笑。

  文華國插口問道:“這么說,姬大人其實是贊同章大人的意見了?”

  姬宗周偷眼觀瞧鄧舍的神色,緩了一緩,又道:“要說起來,此本為主公家事。臣也低微,是不敢替主公下決定的。只是,臣也曾有讀過史書,觀歷代之后妃,請以前朝隋唐為例,與主公說之。

  “隋文帝的皇后獨孤氏,乃為周大司馬獨孤信之女。唐高祖的皇后竇氏,乃為隋神武公竇毅之女。此皆名門閨秀。如若以此來看,主公若能得劉太保之女為妃,似乎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話里又有一層意思,洪繼勛擔憂后妃干政,這是不錯。但是,如果運用得當,說不定也還能借用劉福通的名望,化弊為利。

  鄧舍哈哈大笑,說道:“姬公所舉之例,皆開國之帝王。我只不過是宋室一臣,豈能如此類比?不妥,不妥。”姬宗周道:“是,是。臣一時疏忽,舉錯了例子。該死,該死。愿請主公責罰。”

  見鄧舍笑的舒暢,他暗自里卻對所舉兩例甚為滿意。

  鄧舍本來對安豐就沒多少忠誠之心,自稱宋室臣子,不過大樹底下好乘涼。此一道理,人人心知肚明。要說他心無異志,誰也不會相信。否則,他如若當真忠心耿耿,又何必還為小明王的“賜婚”而大感頭疼?

  鄧舍又問羅李郎,道:“羅卿何意?有何見解?且說來。”

  聽洪繼勛、章渝爭執了這么長時間,鄧舍對自己的想法卻絲毫半點沒有吐露。羅李郎不知道他的心意,不曉得他究竟是傾向同意,抑或是傾向反對。不過說實話,羅李郎的想法卻是與洪繼勛、文華國相同。

  他實際上對此也并不贊同。

  但是,如果反對,又害怕鄧舍懷疑他存有私心。他左右為難,訥訥半晌,憋出來一句,說道:“姬公所言甚是,此為主公家事。何必詢問臣下?若強要臣來言之,臣委實孤陋寡聞,從未曾聞聽過劉太保有女。”

  羅李郎急得額頭出汗。他此言一出,洪繼勛忍不住“噗哧”一笑。

  “這是您的家事,不必詢問臣下。如果一定要問,我連劉福通有女兒沒有都不知道,實在沒有什么好的意見好說。”滿堂皆笑。鄧舍大笑道:“羅卿、羅卿,何必如此惶急?我與你相識多年,卻不知你原也是一個妙人。”

  “臣惶恐,臣惶恐。”

  “文叔,你的意見呢?”

  一群文臣說話,都是文縐縐的。文華國說話直,直言不諱,說道:“劉太保,俺不識得。他的女兒,俺也沒見過。主公千辛萬苦,弟兄們拼死拼活,打下了偌大的地盤,好容易立足方穩,卻不是做飯給別人吃的!”

  “怎么說?”

  “劉太保之女一來,安豐離咱又咫尺之遙。臣沒讀過書,臣也不識字,卻也知道,這事兒麻煩的很,處理起來也定然棘手。與其如此,何不干脆就不答應?至于不答應的原因,也好說。主公后院佳麗三千,選一個,然后給安豐回話,就說妃子已經定下了。‘人無信、人無信’,…那個怎么著怎么著?姬大人,你學問深,這句話是怎么說的?”

  姬宗周干笑了兩聲,說道:“人而無信,不知其可。”

  “對呀!人要不講信用,連饑渴都不知道。連饑渴都不知道,還能叫人么?所以,臣以為,一句話就能把這事兒給打發了。主公以為如何?”

  姬宗周似乎出自好心,解釋說道:“‘人而無信,不知其可。’這個‘可’,卻不是饑渴的‘渴’,而是可以的‘可’。意思是說,…。”文華國不等他說完,一揮手,將之打斷,大大咧咧地道:“一個意思!”

  鄧舍一一問過諸人,做出了決定,不過卻不肯就說。

  他簡單地做了總結,說道:“諸位的意思,我全清楚了。此事說急也急,說不急也不急。諸位稍安勿躁。待到明日,我自會召使者來見,把我的答復告訴與他。并呈送奏折,上至安豐。”接著話鋒一轉,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帶入了另外兩件事體,蹙眉說道,“函山之戰、萊蕪貪腐。對此兩事,諸位有何見解?趁此機會,也一起來議議。”

  洪繼勛道:“函山之戰,我軍雖稍有失利。臣以為,卻是無足掛齒。不必為憂。”

  “為何?”

  “濟南之元軍,不過萬人。僅足其自守,不足其外侵。探究察罕雖然撤退,卻不肯放棄濟南的用意,無非打算以此來做跳板,好為下一次來取我山東做準備。但是就以濟南來看,固為齊魯名邑,城堅而溝深,壘高且墻寬。然而,察罕卻忽略了,濟南的西邊,即為黃河。

  “現在還好,河水結冰。濟南若有事,他可立即從西邊的高唐州等地調遣軍馬來援。待到二三月間,等冰河開化,以黃河之水,滔滔萬里之勢,奔騰卷襲之涌,何止可以用天塹來言之!若我當其時,盡起大軍,徑襲濟南。察罕以何來援之?濟南對察罕來說,中有黃河之間隔,不過無根之木。濟南對我益都來說,其間一馬平川,毫無阻礙,卻是探手可及。是以,函山之戰,我軍雖小有失利;縱觀全局,卻是不足為憂。”

  濟南的西邊是黃河,天冷結冰,察罕的軍隊可以來往便利。一旦河水開化,濟南便成孤懸之勢,等同了一座孤城。城池雖大,雖堅,若鄧舍到時候能下決心,傾益都之力,往去取之。察罕的軍隊未必能守得住。

  當然,前提有兩個。首先,察罕與孛羅依然保持不和,察罕無力顧及濟南。其次,益都的民生恢復得不錯,損失慘重的軍隊能得到及時的補充。并且有信心,在奪回濟南后,有能力應付察罕或許會隨之而來的報復。

  濟南,是山東的重鎮。要想打破察罕的鉗制包圍之態勢,是必須要先把濟南奪取回來的。有關如何奪取濟南,鄧舍早就與洪繼勛等計議成熟了。濟南若為根本,函山最多皮毛。因此,函山一戰,確實不值得太過重視。

  鄧舍頷首,又問道:“那么,萊蕪貪腐呢?”

  “當此內憂外患之際,地方官不知體恤國事。論法懲處就是。”

  “我問的就是該怎么懲處?”

  “治亂世,當用重典。以前秦之暴,漢承之以寬。此是為‘寬以濟猛’。以漢末之亂,曹魏行之以刑。此是為‘猛以濟寬’。‘寬猛相濟,政是以和。’自蒙元入主中原,沐猴而冠,至今已近百年。天下承平日久,貪腐成風。因貪腐而生變,因變動而生亂。是如今之時,又一亂世。不以重典,無以刑之。臣以為,當從重、從嚴。”

  “如何從重?怎么才算從嚴?”

  “查如屬實,斬立決!”

  鄧舍站起身來,搖了搖頭,道:“斬立決?不然,不然。”洪繼勛道:“主公莫是嫌重?”文華國是從苦人家出來的,最恨貪官污吏,叫道:“不重,不重,卻還嫌輕!”羅李郎地方士紳出身,對此類事早已司空見慣,也不以為是多大的問題,有幾個官不貪?他囁嚅了幾下,想發言,沒說。

  姬宗周自以為猜到了鄧舍的心思,笑著說道:“主公仁厚。若不想殺之,何妨由趙左丞上書?由他來提議從重處罰。待其書至,主公可以給以批示,吩咐斟酌減刑。此是為‘恩從上出’。”惡人讓趙過去做,好人則由鄧舍為之。此亦可算為自古以來,帝王施恩臣下、顯示寬仁的不二秘訣。

  鄧舍說道:“我曾經聽說過一句話,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食君之祿,不為君分憂,貪贓枉法,徇私舞弊。用國家之公器,圖謀一己之私利。是為不忠!乃不忠國家。

  “身居州牧之職,不以生民為念。尸位素餐。為區區財貨之欲,罔顧百姓死活。是為不仁!乃不仁蒼生。

  “韃虜膻腥我中原幾近百年,中華衣冠因之而淪陷亦幾近乎百年之久!當此英雄奮起,風起云涌之時,正為驅除韃虜、光復中華的關鍵時刻,無為民族,貪圖蠅頭小利。是為不義。乃不義民族。

  “前有列賢,不追慕列賢的偉行,是為無禮。乃無禮列賢。上有祖宗,不思為祖宗報仇,辱沒門楣,枉為人子,是為不孝。乃不孝祖宗。生而為人、讀圣人書,不學圣人之道,是為不學無術。乃使天下人言:肉食者鄙,未能遠謀!貽笑大方,丟盡爾等圣人子弟的容面!

  “此等不忠、不仁、不義、無禮、不孝、不學無術之徒!斬立決?未免太過輕饒!我再三細思,只把‘當機立斷、可斷生殺’的權力給阿過,遠是不足。此等人,怎可一殺了之?”

  鄧舍凜凜發威,群臣懾服。姬宗周大起膽子,問道:“然則,主公之意?”

  “查經屬實,不論尊卑、不亂貪腐數目,即悉數拉去街上,當眾剝皮充草。斬其頭,傳首山東;懸其身,城門示眾。株三族!以儆效尤,為后來者戒。”

  只聽得“嘡啷”一聲,眾人去看,卻是羅李郎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洪繼勛以下,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不論貪腐數量,一概剝皮充草。已經算是很重了。嚴重點說,簡直慘無人道。什么是剝皮充草?把人的皮完整地剝下來,剝皮的過程中,受刑人還不能斷氣。皮剝下來后,以草充實之,再縫起來。往地上一放,還是個人形。聽一聽,就讓人覺得恐懼。更且只是因為貪腐,便株連三族?

  姬宗周喃喃說道:“太重,太重。”

  章渝也是一臉駭然,挺身欲出,想要諫言。鄧舍不容置疑,說道:“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多言了。天已很晚,諸位請各自退去吧。”揮袖轉入后堂。諸臣你看我,我看你,無奈只得跪拜告退。

  他們出的堂外,沒走多遠,后邊追上來個侍衛,說是奉鄧舍之令,又把洪繼勛與文華國給叫了回去。

  1,察罕來犯時,朝廷怎無援軍?

  元軍攻取山東的時候,“九月,劉福通以兵援田豐,至火星埠,(時察罕已死)擴廓帖木兒遣關保邀擊,大破之”。火星埠,在臨朐縣南。

  2,剝皮充草之說。

  有說朱元璋將貪官污吏剝皮充草。“國朝初嚴于吏治,憲典火烈,…,贓至六十兩以上者,梟首示眾,仍剝皮實草,以為將來之戒。于府州縣衛所之左,特立一廟,以祀土地,為剝皮之場,名曰皮場廟。于公座旁各置剝皮實草之袋,欲使嘗接于目而儆于心。”又有說這其實并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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