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喝彩聲響,眾人轉頭看時,卻見是從一處說書地方傳來。
鄧舍引了諸人,人流中走過去,見那說書的場所是個茶肆,坐滿了人,外邊還圍了一圈,擠的密密麻麻。侍衛向前,想把堵在外邊的人趕走,鄧舍搖了搖手,示意不必。姬宗周眼尖,瞅見鄰近有個酒樓,跑過去,丟下幾錠鈔,借用了幾把椅子。放在人群外,請鄧舍、洪繼勛登高觀看。
還沒等站上去,又聽見茶肆里的人一聲喝彩,也不知那說書人講了些甚么,雜在亂轟轟的街道上聽不大清楚,隨之又是很多聽眾的大笑之聲。鄧舍登高看遠,瞧的清楚,說書人有兩個。
坐在主位的一人,身量甚長,奇瘦無比,大約搽了胭脂,臉頰通紅,板著臉,一本正經的。下首另坐一人,卻是個殘疾,缺左眼、少左耳,左邊袖子空蕩蕩的,胳膊也斷了一支。
洪繼勛奇道:“倒也稀罕!哪里找來的這等殘廢?眼、耳、臂缺也就缺了,缺少的還都是左邊的。好似個半邊人。”羅李郎似乎知其來歷,開口想要解釋,話沒出口,又被聽眾與看客們的笑聲打斷。
鄧舍問王夫人,道:“想上來看看么?”
王夫人帶了有面紗,微蹙細眉,往兩邊瞧了瞧,見人太多,又吵鬧,顧忌儀態,且更不愿與小民并肩,只俏生生地立在鄧舍的身側,粲然一笑,說道:“妾身女流之輩,若登高處,怕站不穩。便在這兒聽會兒就好。”
鄧舍笑了笑,不勉強,袖子耷下去,掩住了手。座椅不太高,王夫人又正好扶在椅背上,順勢握住了。一邊把玩玉手,一邊聽那說書人講古。
那瘦長個兒的藝人,待聽眾笑聲落下,驚堂木一拍,續往下說道:“且說那樂毅,次日宣諭諸將,言道:‘齊王無道,侵凌諸國,吾今佐燕王,會集秦,魏,韓,趙四國軍將,共滅無道齊君,以雪先王之恥。汝等有功者賞,怠慢者斬!’宣諭畢,遂布下七星八斗陣。
“齊帥鄒文簡領兵三十萬,列成堅陣。鄒文簡出馬叫道:‘太平不睹來朝,輸贏定在今日!’樂毅道:‘你識吾陣么?’文簡道:‘識。’樂毅道:‘何陣?’”端起茶碗,抿了口水,又問那下首殘疾人,道,“可知何陣。”
那殘疾木口木臉,說道:“俺雖缺一耳,卻非聾子。你不才講的是‘七星八斗陣’?”
“可知這七星八斗陣,為何名之為七星八斗么?”
“問俺就問對了人。”
“怎生講?”
“你卻不知,俺這胳臂是怎么丟的么?”
“愿聞其詳。”
“正是隨我海東燕王麾下,張元帥,破敵冰水河畔。當時張元帥擺下的,可不就正是這七星八斗陣?”
“當時怎么擺的陣?”
“遣兵調將,按天上七星八斗之形,沿河布陣。”
“威力如何?”
“張元帥見韃子入陣,將手中白旗一招,變成六十四卦陣。韃子撞陣,不能得出。多時,只見一人將皂旗亭亭而立;韃子元帥至近,其人將旗搖動,狂風大作,土霧遮天,不辨高低上下。那韃子元帥便就此被眾軍捉住,推見張元帥。”
“張元帥擒了韃子元帥,又怎生做?可斬了么?”
“我海東軍紀嚴明,無有燕王令旨,張元帥雖痛恨韃子,卻也不敢自作主張。令將檻車收了。”
鄧舍從軍前,上馬賊中許多人都喜歡聽說書,他也沒少跟著湊熱鬧,略聽片刻,即知道這說書人講的是《樂毅圖齊。樂毅乃燕國之將,齊乃山東之地。樂毅一戰而盡得齊國之地。套用在今時,卻是十分貼切。
這兩個說書人更匠心獨運,把話本里的故事與現實聯系起來,借講古的名義,實際宣揚海東大敗察罕之勝。鄧舍心知,此必為益都府衙安排的,想道:“顏之希辦事不錯。借古喻今,做的很好。”
那瘦長說書人道:“俺聽說張元帥是個紅臉兒,可對么?”
“你欺俺眼少了一只么?張元帥的紅臉兒,那是全軍皆知。俺雖少了只眼,也能看的清楚,自然是紅臉無異。”
瘦長說書人往自己臉上指了指,問道:“可有俺紅么?”他搽的有胭脂,殷紅欲滴。加上他的表情,做眉做眼,甚是滑稽。
聽眾忍不住,又是一陣大笑。那殘疾不樂,說道:“好生無禮!”從腰邊摸出一把木刀,威嚇他道,“米粒之光,也敢與皓月爭輝?張元帥,神仙般的人物,豈容你來戲弄?莫不想吃俺一刀?“
瘦長說書人一縮脖子,裝著嚇了一跳,隨即正色說道:“你這殘廢,俺卻把你看低了。沒料到你卻是人殘心不殘。諸位,‘米粒之光,豈敢與皓月爭輝?’這話說的不錯。有句古話不知你們聽過沒有?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脈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想當年,荊軻刺秦王,同行有一勇士,名叫秦舞陽,年十三敢當街殺人。‘人不敢忤視’,看見他的人都不敢正眼去瞧他。這個人‘怒而面白’,一生氣臉就發白,他就是骨勇之人。
“而咱們的張元帥,天生紅臉,怒則更赤。此便為血勇之人。也正如這殘廢所說,端得‘神仙般的人物’,遠非常人可比。關云長知道么?桃園三結義,跟隨劉皇叔南征北戰,討逆殺賊,武圣是也。他‘面如重棗’,也是天生紅臉。這叫甚么?自古英雄,必有非常之處!”
話音未落,喝彩連連。
鄧舍笑道:“這廝倒是能言善道。”低聲問羅李郎,“可是益都府衙安排的么?”羅李郎道:“是。”鄧舍又問道:“那殘人說他曾隨張歹兒征戰,可是真的么?”
有關此次慶賀元旦的活動,益都府衙都曾有向左右司匯報,對有關的節目、表演人,羅李郎多有了解,答道:“是個卒子不假,倒不是張元帥麾下,而是李都指揮使麾下。眼、耳之殘,是因此次益都之戰。手臂之殘,則是因早先南高麗一戰。”
鄧舍聽了,沒說什么,只是微微皺了下眉頭。羅李郎知其心意,海東軍法規定,凡因戰而傷殘者,可發送地方,命妥善安置。那殘人因南高麗一戰,缺了一臂,按道理說,就不該再留在軍中,以免影響戰力和士氣。
羅李郎補充解釋道:“這殘人斷了一臂后,李都指揮使也曾有想把他送去地方,但是他卻堅決不愿。又因為南高麗一戰中,此人很立下了一些功勞,故此,格外容情,依舊留了他在軍中,放入了親兵隊里。…,有關此事,李都指揮使說,他請示過主公的。”
鄧舍“噢”了聲,略微有點印象。說道:“是了。此人名叫、名叫,…,駱八五,對么?”
“本是叫這個名字,后來改了名,喚作駱永明。”早些時候,海東曾興起過一陣改名風,料來這駱八五也應該就是在那會兒改的名字。鄧舍心中一動,說道:“永明,永明?改的好名。…。”
白蓮教講究“明王出世,彌勒下凡”,眾人皆以為鄧舍是因此而說駱八五名字改的好。羅李郎諾諾,道:“是,是。”
聽那說書人,言歸正傳,又接著講書,說道:“樂毅既擺下七星八斗陣,引那齊兵入陣,親督百萬大軍,混戰一晝夜。齊兵大敗。殺得尸橫遍野,血浸成河。齊王無措,引敗兵走入齊城不出。
“樂毅遂收軍下寨,犒賞四國軍兵,烹牛宰馬,管待秦將白起,韓將張奢,魏國畢昌,趙國公子。酬勞軍卒,不在話下。”話題一轉,又問那殘人駱永明,道,“你言道你曾為張元帥麾下,這殺的敵人尸橫遍野的場面,你可見過么?”
“俺不但曾在張元帥麾下,俺更還曾在趙左丞軍中。張元帥屯兵益都城外,當時趙左丞還在華山腳下。為兩軍取得聯系,著俺做為信使,去給趙左丞送信。正碰上韃子小將王保保,傾巢而出,與趙左丞廝殺。那一仗,就是殺的韃子尸橫遍野、血浸成河!”
“趙左丞?你既然做為信使,應該見過他吧?”
“那是自然。”
“俺聽說趙左丞儀表非凡,不知言談如何?”
“也是神仙般的人物。”
“你可能夠學學他說話,叫俺也見識一下,他又怎么也是神仙般的人物?”
駱永明點頭答允,欲待開口,那說書人又道:“且慢。”故作悄聲,與聽眾們道:“你們且看了,俺能叫這廝學雞叫。”眾人皆興致勃勃。
駱永明道:“當俺見到趙左丞,他正分派諸將,分別迎敵。俺就學他調遣諸將時的說話。他這樣說道:‘胡、胡、胡忠胡將軍,引、引千人出左營;楊、楊、楊萬虎楊將軍,引、引千人出右營。…。”
那說書人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些許谷子,捧在手中,突然放在駱永明眼前,問道:“此為何物?”
駱永明正在學趙過說話,一下子沒反應回來,道:“谷、谷,…。”“谷、谷”正為雞叫之聲。滿座皆笑。洪繼勛也是忍俊不住,輕笑了一聲。鄧舍略微不滿,心道:“阿過雖然結巴,豈能容這等操下賤之業的人嘲弄?”想起那說書人剛才對張歹兒的說話,按住不滿,且聽他下邊如何再講。
駱永明大怒而起,木刀架在了那說書人脖上,斥道:“趙左丞自隨燕王起兵,善戰之名,傳聞中外。你好大的狗膽!借此戲弄。不必多說了,今日俺非得砍下你的狗頭,看你還敢如此亂言?”
那說書人做惶恐狀,連聲道:“軍爺息怒、軍爺息怒!”
駱永明回位坐下。說書人抹了把汗,與眾人道:“虧得他只少了一臂,腿還齊全。要不然,摔倒在地,誰扶得起?”不等眾人哄笑,神色一正,說道:“趙左丞儀表非凡,實乃我海東棟梁。不過,人無完人,他有些口吃之病。這在咱城中也不是秘密,諸位肯定早有聽聞了。
“在那三國時候,曹魏帳中,有個叫做鄧艾的,自幼能籌畫,多謀善用兵,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蜀漢之亡,就多因此人。他先入成都,是為第一功勞。可謂三國后期有數的名將之一。
“你們卻不知,這個人,也是有口吃的。今我海東之趙左丞,若拿來與他相比,兩個人端得可稱‘前后輝映,并稱雙雄’。
“諸位,這劉皇叔若無關云長,則難得三分;這曹魏若無鄧艾,也難滅蜀。方如今,我海東軍中,勇武有張元帥,可比關云長;智數有趙左丞,可比鄧艾。猛將如云,謀士如雨。你們說,那察罕來犯,怎能不敗?”
因為《說三分是傳播最廣的話本,百姓也對三國的人物最為熟悉。所以,這說書人拿來做比類的都是三國人物。眾人鼓掌叫好。
鄧舍轉怒為笑,道:“好口才。”問羅李郎,“這說書人叫什么名字?顏公從哪里找來的?卻是難得。”羅李郎道:“此人姓馬名得寶,字現世。卻不是顏公找來的,本為左右司一個小吏。素來詼諧、滑稽。臣知此次的賀年活動意義重大。故此,特派了他來。”
當然意義重大。鄧舍令衙門發布告百姓書,是走官道;著府衙組織活動,是走民間之道。以此雙管齊下,務必要消解戰火的危害,更重要的從長遠考慮,也是為要徹底化解益都與海東的隔閡。
他點了點頭,說道:“甚好,選此人來,正所得其人。”通過張歹兒、趙過兩個段子,總結出了那說書人的套路,心道,“先用戲言,拉近我海東諸將與益都百姓的距離;繼而用古人的例子,加以美化,同時不動聲色地抬高諸將的地位。我看此人,其貌雖不揚,心思靈活,算個搞宣傳的好手。”
說書人馬得寶,輕敲案幾,待叫好聲落,接著講古,道:“卻說樂毅戰敗了齊軍,還了四國軍兵,令其各歸本國,自率燕國軍兵長驅入齊。…。”
他與駱永明一唱一和,已經不只是單純的說書,還摻雜了有雜劇中用丑角來插科打諢的藝術特點,與后世的相聲頗有類似之處。他的口才又便利,確實詼諧有趣。難怪吸引了這么多的聽眾。
鄧舍聽了一會兒,忽覺手心微癢,勾頭去看。雖隔著面紗,卻也見到王夫人面飛紅霞,卻是因在大庭廣眾之下,她的手被鄧舍牽了這許久,有些害羞,怕被人發現,故此用手指輕撓,以作提醒。
鄧舍微微一笑,從椅子上跳下,說道:“這馬得寶與駱永明故事講的不錯。娘子喜歡聽么?”
王夫人哪里有心思去聽。她的心神全都放在鄧舍的手上去了,早想將手縮回,又不舍得,懷里像揣了個小鹿,“噗通通”亂跳,胡亂答道:“喜歡。”倒也不知說的是喜歡聽說書,還是喜歡鄧舍牽她的手。閨房之內,她可以忍住羞澀,任鄧舍施為;到底受禮教約束,在外邊只是拉拉手,卻就難為情起來。似羞又喜的模樣,最是動人。鄧舍偏偏促狹,更又拽著她的手,往身邊拉了一拉。王夫人嬌嗔道:“殿下!”
“哈哈。既然娘子喜歡,…。”鄧舍吩咐羅李郎,道,“待晚些時辰,叫馬得寶與駱永明來我府上,再專為娘子講上一段。”羅李郎恭謹應命。
“走吧,再去別處逛逛。”自有侍衛扶了洪繼勛下來,往去酒樓還了座椅,眾人邊行邊逛,直到薄暮才回。
回到府上,鄧舍照例,留諸臣吃飯。飯畢,群臣告退。
熱鬧了半日,只剩下鄧舍與王夫人。想起路上王夫人的羞態,鄧舍不覺心熱,橫腰將之抱起,大笑著轉入后房。閨中之樂,有更甚畫眉。其中意思,不足與外人道也。云散雨歇,王夫人說了一句話。
鄧舍本自歡暢,聞言之下,頓時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