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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威脅

  鄧舍在陳家村體察民情。

  同一時間,察罕從山東撤走、返回晉冀的消息也早已傳遍了大江南北。因為立場的不一,聽到這個消息之后,人們的反應自然也就截然不同。有聞訊而喜的,有大驚失色的,有憂心忡忡的,也有歡欣鼓舞的。

  但是不管他們的反應如何,卻有一個共同點,是幾乎所有的有識之士都立刻反應過來的,即:在這一個戰火越燃越烈的亂世中,益都此戰海東獲勝的結果,分明就是一種帶有明顯暗示意味的信號。

  至于這信號,到底暗示的是對海東有利,又或者對元廷有利,卻也又因為人們出發角度的不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種種不同的結論綜合在一起,可以大致地分為兩類。

  其一,認為對海東有利,放而言之,乃至對整個的義軍也是有利的。繼劉福通三路北伐失利之后,曾經一度陷入低潮的北方紅巾,似乎又因此戰而出現了興旺的跡象。而曾經在北方所向披靡的察罕軍,卻也似乎因為此戰,而又將要面對一個堪比當年劉福通的強硬對手。

  其二,認為對元廷有利。

  海東在此戰中獲勝,誠然會給察罕造成壓力。但是,海東北有遼東,南有山東,南北并力,對元廷之所在地大都更會造成壓力。壓力之下,面對共同的敵人,會不會有可能會導致元廷、察罕與孛羅的放棄矛盾、并且實現聯手?

  這三方面一旦實現真正的齊心對外,以察罕與孛羅的兵多將廣,山東必然非為敵手。

  山東既非敵手,被察罕或孛羅占取。北方除了遼東,也就不再有紅巾的勢力了。更重要的,察罕或孛羅一得山東,他們的勢力范圍也就推進至江淮一線。浙西的張士誠、臺州的方國珍,這兩個人名義上已經投降蒙元了,察罕與孛羅再一來與他們做鄰居,他們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會不會迫于強壓之下,實質上也投降蒙元呢?殊難預料。即便不實質上投降又怎樣?憑他兩人能擋得住察罕與孛羅么?也是殊難預料!

  如若他們擋不住察罕與孛羅,那就等同蒙元的勢力再度大舉進入江南。加上福建的陳友定,江浙、福建勢必就會因此而重新再度落入蒙元之手。蒙元打通了江淮,重新進入江南,把南北連成一片,以江南之富庶,養北地之雄師,朱元璋、陳友諒、明玉珍,會是對手么?

  金陵城中。

  朱元璋與劉基等謀臣接連商議了三天三夜,考慮到了種種可能會出現的最終結果,得出了一個應對的辦法。

  “益都此戰,海東雖然慘勝;察罕退走,主要卻非因戰事的關系。若不是因為孛羅突然返回大同,察罕擔憂后防不穩的話,怕戰事至今還不會結束。海東調兵遣將,從平壤拉來了數萬的援軍,戰至最后,卻連濟南都沒有保住。這就好比兩人角力,一方傾盡全力,而另一方卻保存了至少三四分的力氣。

  “海東此勝,固然有利宣我威風;但是如若在海東的壓力之下,察罕與孛羅經過元廷的調解,暫時化解矛盾,解決了后方的不穩,卷土重來,再與益都鏖戰一場的話,臣敢斷言,燕王卻絕對非其對手。”

  “先生之意?”

  “主公不應該因為此戰而就改變對察罕的方略。越是在這種微妙的關頭,越是應該滴水不漏。臣以為,等汪河從益都回來后,一方面,主公不妨先仔細詢問他一下有關益都的虛實,然后可視情況,決定是否在現有已經示好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地與其私底下簽訂一個盟約;同時,另一方面,也應該盡早、盡快地再準備密使,往去晉冀,見一見察罕。”

  “兩手準備?”

  “對。”

  宋濂插口道:“可是,劉公不是說一旦察罕化解了與孛羅的矛盾,再卷土重來的話,燕王絕非對手么?既然如此,我金陵又何必與燕王私底下簽訂盟約?”

  “若以力較力,燕王自然非為察罕的敵手。但是臣聞聽,燕王幕府之內,頗有能人。洪繼勛、姚好古,此數子者,皆計謀之士。前陣子,晉冀、大同的暗探不也有一封密報呈與主公,說孛羅之所以撤軍,其中不無姚好古推波助瀾的原因么?

  “自古權謀舌辯之士,皆不可小覷。‘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運籌帷幄之中,用三寸不爛之舌,一言足可挑動天下風云之變。或唆外敵驟起戰端,或助己國化險為夷。燕王不及察罕,此是為外力也。洪、姚出謀劃策,此是為內謀也。外力可斷,內謀卻不可判。

  “故此,示好察罕,是因為察罕外力遠勝。盟約燕王,則是因為燕王內謀難測。”

  說白了,劉基建議朱元璋,兩邊下注。海東占上風了,有私下的盟約在,可為盟友。察罕占上風了,最起碼也給他示好過,可作壁上觀。大爭之世,人皆逐利。看他們主臣對話,全圍繞著己方的利益,對海東與金陵同為大宋之臣的這一點事實,卻是全都只當不見。沒有只字片言涉及。

  這也不怪他們。鄧舍與群臣議事,每每談到金陵的時候,又何嘗不是言必稱利,幾時又有人重視過金陵與海東同為宋臣的關系?鄧舍與朱元璋一在北,一在南,遠隔山水,在面對此問題時,卻是出奇的相似與一致。

  樹大招風。安豐小明王、安豐宋政權,對他們來說,都只不過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幌子罷了。甚至,他們兩人的經歷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也是頗為相似。身為宋政權里現在最大的兩個地方實權派,他兩個人,卻是從頭到尾,都是從沒見去過汴梁、也從沒去過安豐,更從沒見過小明王的。

  “先生的意思,我知道了。但是,我卻有一疑,想聽聽先生的見解。”

  “主公請講。”

  “雖然說海東如若在山東站穩了腳跟,確實會對察罕、孛羅、大都同時造成壓力,然而海東北據遼西,兵鋒直指腹內;南有山東,屯駐河間之外,就以態勢而論,他其實對大都造成的威脅是最大的。對察罕與孛羅的壓力雖然也有,卻不見得會有很大。而察罕與孛羅之間,彼此卻存在有激烈的矛盾。又且他兩人擁軍自重,對大都的命令也不見得會肯聽從。

  “如此的形勢下,以先生看來,此三者因外力而化解矛盾,或者說,察罕與孛羅會肯因海東并不大的威脅、而就甘愿放棄彼此的矛盾,接受大都的調解,從而達成聯手的可能性,會有幾成?”

  朱元璋的眼光不錯,做出的分析很對。

  實事求是地講,海東對察罕與孛羅造成的壓力其實并不算太大,而察罕與孛羅又彼此不和,并且他兩人對大都的命令也不見得肯聽從。那么,他們愿意接受大都調解,協力共取山東的可能性會有多大?

  要知道,察罕之所以從益都倉促撤軍,就是因為他與孛羅之間的矛盾已經幾乎快要到不可調和的地步了。他們會因為大都的一道命令就放棄敵視,暫時擱置彼此的矛盾,再聯手并取山東么?

  如果可以的話,察罕也不致在穩占上風的情況下,匆匆從益都撤軍。如果可以的話,如果察罕、孛羅、大都三方的主事人都識得大局的話,察罕與孛羅也不會內斗不止。甚至大都還從中煽風點火。

  劉基悠然答道:“主公所言甚是。察罕與孛羅的不和固然已經激烈漸至不可調和,但是他兩人之間的矛盾,為何卻發展的如此之快?為何在不長的時間內,就發展到了如此激烈的程度?其中之內在原因,卻不可不深究。”

  “先生的意思是?”

  “他兩人矛盾發展的如此之快,當然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緣故,但是根本之癥結,卻還是正在大都!”

  “愿聞其詳。”

  “當今之元主,人號‘魯班天子’,以奇技淫巧為工,日益厭政。高麗閹人樸不花以奇氏為內應,得以乘間用事,為奸利。自年來二月,搠思監重入中書省,再任右丞相以來,他兩人因同為后黨,更結構相表里,氣焰熏天,權傾朝野。當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察罕與孛羅之所以漸與元廷離心,并且彼此之間構怨日深,與他兩人是脫不了干系的。何以言之?

  “臣聞聽,搠思監、樸不花堵塞言道,凡四方警報及將臣功狀,皆壅不上聞。是察罕與孛羅及其部將,雖有功,難得其賞。獎罰不明,將士心生怨望。時日一久,怎會不與元廷相離?

  “臣又聞聽,此兩人貪貨無厭,明知察罕與孛羅不和,不思設法調解,偏以為察罕與孛羅是兩大金主,竟視南北兩家賄賂之厚薄而分別啖之以密旨,南之賂厚,則密旨與南令其吞北;北之賂厚,則密旨與北令其并南。有這樣的朝廷,察罕與孛羅兩家,又怎會不構怨日深?是以,孛羅一回大同,察罕即匆忙撤軍,其所懼者,正在此也。

  “所以臣說,他兩人之不和,癥結不在別處,關鍵正在大都。”

  朱元璋點了點頭,道:“請先生繼續說。”

  “但是當今之元主,得以在位二十余年,盡管昏庸,卻也絕非庸碌無為之人。民間傳言,死在他手下的權臣、一品大臣已不下數百人。這話雖然有些夸大,由此卻也可見,此人的能力還是不低的,有過人之處。

  “不錯,搠思監與樸不花如今權傾內外,但他們得以內外用事,卻是建立在元主日益厭政的基礎之上的。請問主公,如果當元主忽然發現外部的憂患已經大到朝夕可危的時候了,他已經不能再去心無旁騖地搞些奇技淫巧了,他又是一個頗有能力的人,他會怎么去做?”

  朱元璋以為然。

  有元一代,世祖忽必烈以下,到當今元主登基之前,短短三四十年間,連換了八九個皇帝,平均在位的時間,不到五年。如今,元主隨俺厭政,但是就憑他登基二十多年,到現在帝位還固若金湯,就可知此人的確還是很有些能力的。否則,萬萬難以保有帝位至今。

  “搠思監、樸不花權勢雖高,難與伯顏、脫脫相比。察罕、孛羅軍馬雖眾,血脈卻非黃金家族。元主積威之下,不動則已,若有所動,必然驚人。翻手可為云,覆手能為雨。

  “故此,臣以為,察罕、孛羅構怨雖深,若當大都、若當元主肯親自出面調停的時候,他兩人還是很有可能暫時達成和解的。只不過,這個和解究竟能否達成,卻又非只大都一面之力,還要看海東會如何對招。

  “正如臣方才所言,海東能人謀士也是很有幾個的,他們會不會讓大都順利調解察罕與孛羅成功?卻又非臣現在可知。因而,如果主公一定要問可能性有幾,臣只能說:五五之數。”

  劉基長篇大論下來,看似對大都、孛羅、察罕三方作出了一番詳細的分析,好像說了很多,但是細細回味,又好像什么都沒說。“五五之數”,什么意思?歸根到底,山東的歸屬,到底海東與察罕誰能笑到最后,現在他也還看不清楚。也所以,“兩邊下注”,最為穩妥之策。

  但不管如何,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海東如若在山東站穩腳跟,察罕、孛羅也就罷了,大都絕對會因此而感覺到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當察罕撤軍的消息傳入大都,搠思監正在午睡。他聞言而驚,翻身就起,被褥被掀落在地上,絲毫不顧。等不及侍女幫他穿衣,抓了件袍子,一邊往身上套,一邊快步往室外走去。一疊聲地催促下人:“快!快!備轎,老夫要去見樸院使。…,不,別備轎了,備馬!備馬!”走沒幾步,又道,“皇上知道此事了么?”

  來報信的是樞密院里的一個同知,他回答道:“還不知道。下官得知訊息后,就直接先來報與相爺了。”

  “那就先別給皇上說。皇上最近心情不太好,為皇上分憂是為臣者的本分。先去見了樸院使,商議出個對策,再奏報圣上知曉不遲。”樸院使,即樸不花。他現今是蒙元資正院的院使。

  “是,是。”那同知本為搠思監黨人,對搠思監擅權弄事,堵塞言路的行為早就司空見慣,自然沒有異議。

  搠思監從室內出來,院子里撞見別里虎臺。別里虎臺乃是為他的親信,色目人,去年在遼東,曾經作為元軍的代表,出使過海東。前數月,劉世民來大都,秘密求見奇氏、搠思監,也是此人從中搭的線。

  他見搠思監神色倉皇,不覺奇怪,行了一禮,問道:“相爺,何事驚惶?”

  “你卻不知,益都之戰,察罕退走,已然撤回晉冀了!”

  別里虎臺頓時面色大變,問道:“消息可確實么?”

  搠思監拉了那樞密院的同知,拽到面前,說道:“你問他!你問他!”那同知道:“那告訊的使者是察罕親自派來的,上午才到的樞密院。并有察罕親筆所寫的奏折,詳細訴說原委。據奏折上說,益都兵強,察罕苦戰無功,大雪封路,糧餉供給不上,因此不得不暫且撤軍。”

  “全都撤了?不是說濟南已被我軍攻下了么?”

  “倒也并非全撤,還留了一兩萬的人馬駐在濟南、濟寧、高唐州等地。只不過前鋒部隊,在使者出發前,也就是三四日前,便已然回到晉冀了。”

  “哎呀!這可如何是好?…,相爺,你這是要往哪里去?”

  “事關重大,需盡快要讓皇后娘娘知曉。老夫去見樸院使。”

  “對,對。此事非同小可,是該盡快告知娘娘。”別里虎臺越想越心驚,說道,“海東之軍,居然勇銳至斯?連察罕都不是對手?”一邊隨著搠思監往外走,一邊順著思路往下說,“察罕十萬雄軍,不支而退。是我大都南邊失去了庇護。海東紅賊北臨遼西、南逼河間,倘若他挾大勝之威,驟然而動,南北夾擊,則我大都?哎呀,哎呀,豈不危哉!”

  “糊涂!察罕驍兵悍將,近十年來,何嘗有過一敗?海東紅賊立足遼東,窮鄉僻壤之地,又是才入山東,他再厲害,能會是察罕的對手么?益都此戰,分明是察罕故意放水!以老夫料來,絕非因為‘益都兵強’云云,十有八九倒是因為孛羅先撤回大同的緣故。”

  別里虎臺呆了一呆,被搠思監搞糊涂了,說道:“相爺的意思是說,察罕撤軍是故意的?也就是說,海東不是察罕的對手。海東不是察罕的對手,則我大都南邊就還有悍蔽。只要濟南、高唐州、濟寧等地還在察罕的手中,我大都也就沒危險?那相爺又為何如此惶急?”

  “老夫問你,去年京都饑荒,餓死百姓一二十萬,是誰救了京都的命?”

  “福建陳友定。去年夏天,京師大饑,餓殍近有二十萬。秋天,陳友定運糧數十萬石送至,因此緩解了饑荒。京師百姓由是得活。”

  “老夫再來問你,今年四五月,又是誰運糧十一萬石,來至京師?”

  “浙西張士誠。”

  “若沒有陳友定與張士誠運糧救濟,我大都現在會成什么樣子?”

  “早為鬼蜮。”

  “他兩人運糧,是怎么運來的?”

  “海運,…。哎呀,哎呀!是了,今年四五月,張士誠運糧來至大都時,就已經說及,見有甚多的海東紅賊戰艦,游弋在山東、遼西沿途海域之上。當時,鄧賊還沒有入主益都,現如今?”說到此處,大冬天的,別里虎臺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倒抽一口涼氣。

  當鄧舍還沒有入主益都,海東的水師勢力就已經擴張至山東沿海。現如今,察罕退走,可以料知,鄧舍在山東的地位也必會因此而漸趨穩固。

  鄧舍不比王士誠。王士誠沒水師。鄧舍不但有,而且經過吞并倭寇、整合高麗水軍等等一系列的步驟,早已在北方一枝獨秀。那么,其水師的勢力,又會更因此而在渤海海峽中發展到什么樣的程度?

  有察罕與孛羅在,海東在陸地上對大都的威脅,或者不足為憂。但是,察罕一退,山東在海面上對大都造成的威脅才是最為致命。江南漕運之斷,造成的后果餓死大都二十萬人。海運若是再為之一斷,后果可想而知,大都必亂。

  別里虎臺倉急之下,脫口問道:“相爺!事已至此,該當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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