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軍夜擊元營,虎林赤將計就計,以鄧承志為餌,欲誘趙過上當。趙過公私分明,按兵不動。胡忠引偏師急往接應。冒矢石,苦戰至清晨,終將鄧承志救出。
是役,鄧承志能先陷敵營,又僥幸逃脫,實在有兩方面的原因。一則,陷入包圍之始,虎林赤為用他做餌,沒動用全力。二則,鄧承志本身也的確十分驍勇。臨大險而不喪氣,猶能做到鼓勇奮戰。總共加在一起,只死在他手下的元軍士卒,就不下四五十。
不過,盡管如此,話說回來,人力有盡時。他也大小負傷十幾處,面中三箭,渾身上下血染鎧甲,就連胯下的坐騎也都被染成了朱殷之色,鮮血順著轡頭、馬蹬往下直淌。三百勇士,逃脫生天的不足三十人,余者盡數沒在陣中。而濟南東城墻的劉珪軍,卻始終單只觀戰,不曾有一人出城呼應。真不知趙過來救的到底是不是濟南。
戰后,趙過憂心忡忡。
鄧承志因失血過多,胡忠把他救出來后,一直昏迷不醒。有將佐以為趙過在擔憂鄧承志,道:“隨軍醫師已經看過了,小王爺純粹因失血過多,兼且使脫了力,稍加調養,便能恢復如初。將軍不必憂慮。”
“自吾隨主公起兵,凡大小數十戰,無役不與。艱、艱險如雙城、遼陽、遼西諸戰,最危險之時刻,亦如千鈞一發。然而,卻從來沒有過一場仗,能、能與眼下的此番危急情況相比。泰安獨對察罕,前途叵測。我軍頓兵華不注山下,寸步難進。援軍尚且遠在平壤,而王保保攻城日急,若濟南也不保?”
“城中楊將軍日夜督戰,又有楊行健楊大人與之配合,安頓地方。韃子攻城雖急,短日內或許還會無恙。況且城里又有劉珪劉平章,所部亦有萬人,并熟悉地形,兼且了解內外虛實。如今我軍雖頓兵難前,夜來劫營,小王爺卻不愧‘小岳云’之號,雖敗猶榮。三百人出入元營如入無人之地,料來對韃子之士氣也必會有很大的打擊。將軍又何須憂慮?
“以末將看來,只要有我軍在,又只要城中文武協力。濟南城池,我軍雖不易救。王保保破之也難!”
“吾擔憂的,正是劉珪。”
“將軍何憂?”
“今日一戰,酣烈處,敵我兩軍喊殺震天。你、你沒瞧見,那東城墻上,劉軍士卒卻只是依墻觀戰么?吾又見有楊、楊將軍的傳令官,往來奔赴者何止五六次!楊將軍守的南城墻,往東城墻傳甚么令?不外乎命劉軍士卒出城,呼應我軍。
“但是,卻從始至終,不、不曾見有半個劉軍的軍卒出來!如若他們昨夜敢出來一戰,與我軍內外呼應,說不定虎林赤的詐計假亂,便也甚有可能變作真亂!奈何!奈何!劉軍士氣已糜。吾所憂者,我軍若不能快速擊敗虎林赤,則濟南城內,禍起蕭墻之患,或指日可見!”
諸將默然。
趙過召來鞠勝,重又計議半晌,無計可施。與胡忠等去彩號營探視過鄧承志及負傷士卒們的傷勢,他撩開帳幕,轉出營中,望遠天碧藍。黃河水不知疲倦也似的滾滾東流,山巒沉穆,城池如鐵。遙遙南邊,聞炮響不斷,卻是王保保在休息了一夜之后,再度展開了攻城。
“用計既難成。傳令!三軍秣馬。明日起,日夜不息強攻。”智取為上,力破為下。不得已,趙過只能出此下策。
九月深秋,十月為冬。
時間緩慢而堅定地,一日日流逝過去。天氣由涼轉寒。萬物凋敝,天高云淡。入冬以后,齊魯的山川很快顯示出了它樸實厚重的一面。林木的葉子差不多落的干凈,早晨起來,光禿禿的樹枝上結滿寒霜。
風也漸漸從涼爽適人,開始朝凜寒刺骨轉變。菊花凋謝了,而梅花卻還未到開時。沿著棣州、濟南、泰安一線,交戰區附近的鄉村民家,十室九空。有些逃往了益都,更多的被抓做了民夫。田地荒廢,雜草叢生。
濟南是大城,泰安也很出名。鄧舍入主益都,劉珪與陳猱頭皆為主動投降,并沒在這里開過戰。雖處亂世,多年未見兵戈,往日倒也還算的上繁華。而如今的道路上罕有人行。時不時見有餓殍倒斃路邊。
偶爾也會有步履匆匆的行人走過,但他們對那路邊死尸相望的景象卻好似早就看慣了似的,至多瞥上一眼,誰也不會多看。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或有不相識的兩人相遇,彼此警惕對視,互相讓個道路也分別極其的小心翼翼,如逢大敵。
察罕攻襲山東,本來的意圖速戰速決,沒料到區區泰安、濟南兩座城池,小半個月居然還沒打下。七八萬大軍每日所需的糧草,不是個小數目。
一百石夠一萬人吃一天,八萬人一天便需八百石。一石約有一百二十斤,八百石差不多十萬斤。不止人要吃飯,騎兵的軍馬、輜重營的牲畜也要吃東西,往往吃的比人還要多。特別是軍馬,更需要精料細養。
除此之外,運糧需要民夫。給民夫的也要有口糧。軍卒還不能只吃飯,要有菜,打仗了得有肉吃,激勵士氣。還得有調味品,將軍們得有酒喝。一天下來,所耗者極多。
“國之貧于師者運輸,運輸則百姓疲。”供應軍糧,軍隊的后勤補給,從大后方調配固然是最常用的,但是“因糧于敵”,卻也是經常會被采用的一種辦法,且往往被視之為“上策”。察罕也不例外。
他打田豐,本來指望有些繳獲。誰知田豐臨走,帶不動的糧草輜重統統一把火燒掉。甚么也沒給他留下。然后他又指望濟南。濟南是個大城市,倉儲必豐。又誰知連著打了十幾天,城池難破。
他不能把隨軍所帶的輜重糧草全用在打泰安上。而且去年陜西、河北、河南各地又遭了蝗災、水害。說實話,他的后備儲糧其實也不算太多。長途跋涉地再運來,“以數夫而供一夫”,用好幾個民夫運糧,供應一個士卒的吃用。并且民夫還不但只是去,路上還得有一個來回,去了再回,光民夫的口糧就得數倍于軍用。太過浪費。
因此,他自然而然地便采用了“因糧于敵”之計,專門組織了搜糧隊,遠近縣城、村寨,無不抄掠。要說秋天才過,泰安、濟南城外的路上為何就有餓殍出現?糧食全被元軍搶走了。此為一個重要的原因。
哨糧的不止有元軍。
泰山腳下高延世部、華不注山下趙過部,他們也一樣的如此行為。益都日夜備戰,為可能即將到來的元軍,實在沒有過多的余力,無法做到日日運糧不絕。不足的地方,也只有趙過與高延世自己想辦法解決。
提起戰爭,都說“兵災”。對老百姓而言,又怎不是“災”呢?只是大軍過境,就已經害過蝗蟲。更別說兩軍鏖戰,勢成拉鋸。當年脫脫攻徐州,已經過去好幾年了。至今,徐州城中幾無人煙。
察罕三次手書,急遞王保保,問何時能夠破城。王保保起先保證,三日內。第二次保證,五日內。第三次保證,十日內。接連三次,反復易詞。察罕不怒反笑,對左右道:“濟南城池,竟然堅固如斯么?”
察罕漢姓為李,故此又有叫他李察罕的,字廷瑞。本為探馬赤軍戶。其曾祖擴闊臺,隨元軍定河南。祖乃蠻臺,父阿魯溫,遂家河南為穎州沈丘人。
他幼篤學,好學不倦,曾應進士舉,有時名。在當地很有名氣。身長七尺,修眉覆目。左邊臉頰有三根白毫,怒則豎立。一發怒,那三根白毫毛便會根根豎起。此之謂“人有異貌”。慨然有當世之志。
也正好天下大亂,正英雄用武之時。至正十一年,紅巾起。元廷征兵與戰,皆無功。察罕見此,便在次年征數百人起兵,并與信陽李思齊合軍一處。首戰克復羅山,繼而轉戰向北。十五年,定河北。十六年,入關中,大敗李喜喜等紅巾北伐部隊。再定陜西。十八年,克汴梁,又定河南。
自他起兵到現在,六年的時間,轉戰南北,攻無不克。小明王與劉福通的宋政權,最盛時宣赫百萬眾,三路北伐,鋒芒之銳,天下震動。卻是差不多被他一人之力所給撲滅的。
要沒此人,以宋政權當初的聲勢而論,說不準也許就已經攻克大都了。而早在至正十五年,察罕初出茅廬,才定河北之時,便也曾獲得有一個外號,人稱“長槍侍郎”。——當時元廷奇其功,除他為中書刑部侍郎。
亦由此可見,其人之名,實早已傳遍南北。元廷內外,無不視之為護國的長城。紅巾上下,則無不以之為心腹之仇敵。
他年約三四十歲,此時在帥營帳里,內穿鎧甲,外披錦袍,坐在胡床之上。身前兩側皆其麾下的謀臣、勇將。王保保攻濟南不破,他并不見責。畢竟,就連他本人也是圍攻泰安已近兩旬。雖然說,泰安與濟南又有不同。泰安城小而堅,城池小,受力面就少,陳猱頭就能從容分配兵力。察罕軍馬雖多,到底難以一次性地全部押上。
他握著一柄玉如意,輕輕敲打著胡床,若有所思,良久,問道:“泰山腳下,胡安之部,情形如何了?”胡安之屢攻高延世不勝,察罕前后數次與之援軍。截至現在為止,已經從一千騎兵,增加到了三千步騎。
有一將回話言道:“胡安之部雖日夜猛攻不輟,奈何紅賊倚仗堅營、泰山之險,并有新奇火器的助陣。高延世又頗勇武,每戰,必擐甲執兵,身先士卒。李子繁則穩守大營,為之接應。此兩人配合的不錯。且間或又頗有奇謀詭計,或用火燒,或用地道陷阱。委實應之不暇。故此,我軍一直難以攻破。”
說話此人,綠睛虬髯,右邊臉上有道傷疤,從眼角直拉到嘴邊,模樣恐怖,甚是嚇人。正是貊高,乃察罕麾下有名的虎將,位在多數將校之右。攻打汴梁一戰,率勇士先登,功勞極大。胡安之即為他的部曲。
“少少兩千人。胡安之用三千步騎,還打不下?”
貊高列舉的那些理由,察罕好似未聞,抬起眼,略略瞧了瞧他,淡淡地如此說道。說話的聲音語調都很平和,不知其喜怒。貊高額頭出汗,十月初冬,竟如處夏日。他拜倒在地,重重地叩頭,道:“末將無能,實在該死!”
“起來罷!”
察罕半臥胡床,風入帳內,頗有冷意。跪侍邊側的兩個侍女,乖巧伶俐,捧出來一卷毯子,輕手輕腳地搭在他的腿上。察罕對她兩人笑了笑,閉目沉思。又良久,徐徐睜開雙眼,轉問另一人,道:“孫先生,軍中存糧還有多少?夠支軍卒食用幾日?”
“孫先生”,孫翥。是察罕的一個謀臣,與隨在王保保身邊的趙恒,同為謀主一級的人物。他回答道:“不足一月。”
察罕微微點頭,不再多問。重又瞑目深思。帳中十幾個萬戶以上的驍將,鴉雀無聲。沒有一人敢亂動說話。北風卷動帳幕,啪啪地響動。有時掀起,露出條縫隙,冬日的陽光透射進來,拉出他們長長的影子。時不時可以聞聽見帳外士卒們行走的腳步聲,整整齊齊,分毫不亂。
過了好半晌,察罕忽然問道:“海東的援軍快到了吧?”
“掐算時日,也差不多該到了。”
“關保,吾叫你去辦的事兒,辦的怎樣了?”
關保身材魁梧,臂膀如猿,兩條胳膊很長,手指上摩得盡為粗糙繭子,一看就知,此必為一員精擅騎射的勇將。他昂首跨步,雄赳赳出列,堆金山、倒*,拜倒在地,宏聲說道:“末將奉大帥之命,偵察益都東南州縣虛實。現已查清。益都東南沿海,雖有海東軍卒駐防,多數卻為士誠舊部。又有萊州等地,駐扎有不少海東的屯田軍卒,不過戰力并不高明。
“只需五千人馬,末將人頭擔保,十日內,我軍必能攻占。”
“十日內?五千人馬?吾給你三千人。五日內,要東南沿海不再有半個海東軍卒的存在!…,軍法官?”
“末將在。”
“現在什么時辰?”
“申時三刻。”
“五天后,申時三刻之前,吾要接到你的捷報!敢晚片刻,提頭來見!去罷。”
關保高聲接令,爬起來,彎腰勾頭,倒退著出了帥帳。關保在察罕軍中的威名,與貊高相仿,遠在虎林赤之上。戰陣上亦常麾萬眾,馳騁敵陣,如等閑事耳。如此殺人如麻的猛將,在察罕的面前卻俯首聽命,好似走犬。直到退出帥帳,竟然連頭也不敢抬一下。
察罕不動聲色間,連下數道軍令。凡被點到名的將校,半句話不敢多問。察罕說讓干什么,便馬上去干什么。臨了最后,察罕叫過來貊高,道:“再給胡安之五百人。明天清晨前,吾要仍然見不到高延世的腦袋,便取了他的頭顱過來罷。”貊高應命而去。
“主公,你這是打算?”
“泰安難下,濟南不克。我數萬大軍,豈能即因此而蹉跎益都門戶之外?李惟馨、閻思孝?”
“末將在!”
“分你軍馬八千,屯駐泰安城外。圍而不攻。余者諸軍,明日午時,隨吾東上,走淄川,奔襲益都!”
諸將駭然。有人壯起膽子,出列諫言,道:“濟南、泰安未下,棣州田豐龜縮。是為后方未靖。后方未靖,而我軍長驅直入。且,海東小鄧又素有善戰名聲,如若我軍?哎喲,大帥且請三思。”
察罕翻身躍下地面,毯子滑落在地。
他奮目攘臂,拿玉如意擊打案幾,說道:“自吾起兵以來,轉戰中國,戰無不勝!海東賊渠小鄧,黃毛孺子。縱有濟、泰堅城,豈能擋我雄師之鋒?益都克,則楊萬虎、陳猱頭輩,何足為慮!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打益都,難道等到海東援軍趕至么?那更是將會要陷入僵局。
他用力太大,砰然一聲,玉如意碎裂成片。左邊面頰上,三根豎立的毫毛,慢慢軟下。察罕怒氣來的快,去的也快。
他隨手把玉如意的碎片丟落在地上,默然站立了片刻,忽然搖了搖頭,自失一笑。命那兩個被他嚇得瑟瑟發抖縮在床腳的侍女去拉開了帳幕,迎著帳外的陽光,負手遠望,視線透過層層的營帳,遙遙觀看那極遠處的泰安城墻,問道:“吾聽說,從我軍與泰安開戰來,陳猱頭便日夜吃宿城頭,從沒再下去過?”
“是。”
“吾又聽說,陳猱頭自開戰來,每有戰,必率敢死士當前。雖傷不退。最多者,一日竟斫折換刀十數口?”
“不錯。”
察罕悠然嘆息,道:“真敢戰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