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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初戰

  騎士者,前后左右,周旋進退,越溝塹,登丘陵,冒險阻,絕大澤,馳強敵,亂大眾。逢敵接戰,要求能做到疾如錐矢,戰如雷電,解如風雨。急疾捷先,是克敵制勝的關鍵。其長處在“馳驟便捷,利于邀擊奔趨,而不宜于正守老頓”。

  若說步卒作戰的要點是保持陣型,騎軍作戰之要點,便在靈活機動。每有騎軍對陣步卒,逢上步卒結陣穩固,不易展開攻勢的時候,騎軍方面常常會派出驍將,率少量的勇士馳騁奔出,沖突敵陣。把敵人的陣勢攪亂,然后大部隊隨后掩殺。

  敵人的陣勢一亂,上級找不到下級,下級找不到上級,聽不清金鼓,看不清旗幟,等于瞎子、聾子。再多的人也只不過是一盤散沙。

  步卒強調陣型,一個有機的整體。名將用兵,“如臂使指”。一支優秀的軍隊,作戰時就像是一個人,讓什么地方動,什么地方就動。忽然胳膊、腿都不聽大腦的指揮了,大腦也指揮不到胳膊、腿了,必敗無疑。

  騎軍沖突以亂敵陣的戰例,多出現在對陣步卒之時。騎軍對騎軍,這種戰例不多。

  然而高延世自恃驍勇,往日在毛貴麾下時,每有接戰,不管敵人是步是騎,通常的戰法都是率少則十數、多則數十的勇士,先迎敵而上,持槊沖突。他也端得勇武,十有八九,都會把敵人攪亂。亂了敵陣之后,大部隊再緊跟著奔馳繼入,擴大戰果,常常就此獲勝。

  他的這種戰術,看似簡單,卻全是依賴他本人的勇猛。換個將校想學,怕也是學不來。卻有個弊端,如果遇上的敵人中有勇武與他不相上下的將領,遏制住了他的突陣,那么,首戰不利,軍中士氣受到打擊,這么勇猛的主將居然都沖不跨敵陣,再戰,獲勝的可能性就小了。

  察罕軍遠馳奔至。這隊騎軍來的皆為精銳,一人兼馬,一個人有兩匹戰馬。距離海東營壘還有十數里的地方,停了一下,全軍換馬。

  這每個士卒所有的兩匹戰馬又各有不同。平常騎乘的算走馬,專門用來趕路的,邊兒那一匹不騎的,乃為戰馬,非到臨戰,絕不乘用。要比走馬神駿,高大威猛、沖力十足,又久經訓練,能聽指揮、不懼戰陣。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戰馬也是相同,千馬易得,神駿難求。

  一匹好戰馬能助的士卒如虎添翼。前遼與前宋曾有過一次戰爭,宋將列方陣而待,陣營很堅固,遼軍無從下手。遼軍的先鋒就召諸將,問誰敢先出陣沖突。有一個侍衛就說:“若得駿馬,愿為之先。”可見一匹好馬的重要性。

  對騎兵們迅捷如風的要求,更是對戰馬的要求。因此,騎兵們對戰馬都是非常的愛護。軍中對如何訓練、保養戰馬也皆有明文的規定。非戰時,不得騎乘官馬。行軍,十里一歇,刷戰馬口鼻,三十里一飲飼。諸如此類,要求的很嚴格。

  察罕的軍中不知道,鄧舍的海東軍中更有一條規定,凡戰馬陣亡,只許割耳蹄回報上官,不許開剝食用,必須就地掩埋。違者軍法重治。以此來培養士卒對坐騎的感情。其實,就算沒這條規定,大部分的騎兵也不會舍得吃用戰馬。出生入死,效命疆場。戰陣之間,全賴馬力。戰馬不但是坐騎,更是同生共死、可以依托的戰友。

  察罕軍換馬,留下一部分副兵,看守馬匹。遣派出數十人的先鋒,行在全軍之前,觀察敵陣,同時做第一波沖鋒的預備。兩軍中,重騎兵寥寥無幾,九成以上皆為輕騎兵。分別持弓搭箭,互相如兩個刺猬,試探著慢慢靠攏。彼此相隔十來里,幾里地轉瞬間就能跑到。

  奔至近前,高延世看的分明,李子繁判斷的一點不錯,來敵數目果然千人上下。分作左、右、后三軍。左翼在前,有三四百人。右翼稍后,人數相當。后軍徐行,人數較少,只有二百來人。

  他心中了然。敵人這后軍肯定就是預備隊了,觀看其左右兩翼,最先沖鋒的或許會是左翼,卻也不排除右翼突然發力,奔突首戰的可能。遠望敵人將旗,沐浴夕陽中,紅羅為幟,黑線繡成,三個大字:胡安之。

  察罕麾下,最出名的大將有貊高、虎林赤等人。貊高麾下,最出名的將領又有胡安之、謝雪兒、沙劉等人,均有勇猛的威名。

  高延世聽過胡安之的名號,這會兒卻大失所望:“無名鼠輩!”百忙間,往身后瞧了眼,看見望樓上邊的李子繁持銃而立,筑了一半的營中,士卒正有條不紊的進入陣地,背景山巒重重。他心想:“勝之不武。”轉回頭,抬眼處,與敵相遇。

  因高延世先有過命令,養由引弓與蘇白羽各帶百人,列在營壘門前,堅固不動。其所自帶的三百人,與胡安之軍稍微一接觸,即撥馬四散,游走兩側。兩軍交戰,弓矢為先。弓矢、火銃競相施放。

  胡軍不少士卒帶有胡風,依舊遵循元軍探馬赤之類正規軍的編制,帶有小斧子、投槍之類,也如雨點也似的,混在箭雨中旋轉投出。

  起先,胡安之對高延世這點人馬沒看在眼里,將旗揮動,右翼迎上。左翼斜斜兜走,轉了個弧形,繃緊了,又如利矢,徑往海東營壘沖去。戰場上,飛矢如蝗,時有火銃迸發的響聲,馬蹄雷動,喊殺震天。

  延世與十數勇敢與大部隊脫離,脫弦而出,撞入敵陣。若把大部隊比作一個鏈子,然則他即為流星錘頭。戰馬交錯,煙塵晦冥。疏忽突入敵陣數十步。馬槊橫挑,手下無一合之將。其余十數人,吶喊鼓噪,刀槍并舉,血肉橫飛。

  從李子繁的角度看去,胡軍分作三個部分,高軍也是分作了三個部分。

  第一個部分,在營壘右前方的四五里開外,高延世并及三百部下與敵人的三四百騎軍相逢,短暫地糾纏過后,兩軍的速度慢了下來。高延世部三百人并不戀戰,像是一只大鳥展開了翅膀,分走兩側,緩慢卻堅定地把敵人包裹在了其中。

  同時,他看到高延世以一種勇武絕倫的姿態,猛地沖入了煙塵滾滾的敵陣里邊,又有十數人提馬加速,隨之馳入。敵人的陣型似乎因之亂了一下,但很快,經過調整,又安穩下來。

  潘賢二也是久經戰事,他極目遠眺,問道:“高將軍呢?”

  “…,看不到了。”

  第二個部分,營壘前左前方,也差不多四五里開外,胡安之部的左翼三四百人繞了個圈子,避開高軍的先鋒,如同個松緊展、握的拳頭,忽而散開,忽而聚攏,怪叫著奔營壘馳來。力氣大的,已經把投槍、小斧高高舉起,一邊馳馬,一邊活動著手臂,只要進入射程,便隨時可以投出。

  夕陽閃耀了下他的眼。李子繁微微閉目,隨即睜開:“高將軍軍馬少,怕是擋不住韃子。”他揮了揮手,望樓下邊,兩三排火銃手與弓弩手,列隊前行,依托拒馬、柵欄等物,做好了發射的預備。

  敵人的左翼越來越近,停駐在營壘門外的養由引弓、蘇白羽兩部,卻視若未見,紋絲不動。李子繁注意到,他兩人的視線竟然根本就沒放在來敵的身上,而是都在目不轉睛地緊緊盯著右前方的交戰沙場。

  “高將軍有令,命他兩人不見軍令,半步不許行動。”

  什么是軍令如山倒?這就是軍令如山倒。軍令不下,莫說數百敵人,哪怕泰山崩,而人不動,面不改色。或許高延世的軍紀在益都算是森嚴的了,但是此情此景,在海東軍中卻早就司空見慣。李子繁習以為常,毫無驚嘆的感慨,摸了摸腰邊的火藥罐,開始做射擊的準備。

  他們所用的火銃,與元軍、群雄使用的有些不同。

  鄧舍指點崔玉,對當時的火銃做了點改良。首先加上了一個瞄準裝置,三點一線,發放起來命中率會得到不小的提高。其次,改裝了一個彎形的手柄,方便射擊者更好地使用。最后,試驗性質地改變了發射的點火裝置,換用火繩做為火源,扣動扳機點火,不再用火媒在外部點火。經過這些改變,火銃實則可以換個名字,改叫半成品的鳥銃了。

  崔玉在火器方面很有天賦的,根據鄧舍的指點,歷時大半年,改良成功。不過,制造起來的難度也更大了,產量不高。

  截止目前為止,總共只造出來了三四百柄,且大部分都裝備到了陸千五的神機營里。其余的,則全在鄧舍的侍衛隊中。因了李子繁、高延世此番任務艱巨,故此鄧舍特地抽調出了數十柄交付與之,以壯聲勢。

  日頭一點點地西落,暮色深重。風漸漸地大了,卷動砂石,落葉飛旋滿營。火銃涼絲絲的,李子繁只覺鎧甲冰涼。而高延世浴血奮發!

  “將軍看!”

  李子繁順著潘賢二的手指,遙相望見,敵人右翼陣中,十數人貫通而出。領頭之人紅弓烏槊,可不正是高延世!一行人竟然橫穿敵陣,從陣前殺出了陣后。只見高延世左顧右盼,唿哨一聲,不知喊叫了聲甚么,張開弓往前射了一箭,卻沒繼續往前沖殺,而是兜轉坐騎,引了眾人,千軍萬馬奔騰里,再度折身殺入敵人右翼。又從敵人陣后,穿到了陣前。呼吸間,兩進兩出。數百的察罕精騎無人能制。

  潘賢二油然贊嘆,贊的卻非高延世,而是胡安之:“察罕治軍,當真嚴明。”

  有高延世這樣的驍將兩番突陣,胡軍卻仍能陣腳不亂,保持著大概的陣型,上下調配有度,不慌不亂。這可要比勇將沖陣要難上許多。著實叫人刮目相看。不管進攻的一方,抑或防守的一方,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開戰才不到一刻鐘,李子繁等人已經看的都是心動神馳。

  胡軍左翼,距離海東營壘,不足三里。

  迎面雷霆也似急襲而來的敵人,營壘門前,養由引弓、蘇白羽,傲立將旗之下,依然紋絲不動。營壘內,火銃手裝填彈藥。弓箭手拉開強弓。弩手發力,弩箭上弦。再其后,盾牌手舉起盾牌,長槍手挺起槍戈。

  “李子繁。聽說他本來是個和尚?”

  “好像是。似乎為海東悍賊李和尚的師弟。”

  “和尚懂得甚么打仗?”

  胡軍后陣中,胡安之好整以暇。用右翼纏住了高軍后,他就不再去管,把視線投向了本部的左翼以及遠處的海東營壘。經過仔細的觀察,他做出判斷,海東步卒的應戰盡管還算不錯,但就看那半拉子的營壘,估計也是擋不住他左翼一擊的。

  至于高延世,區區幾百人,他壓根沒放在眼里。

  高延世雖略有薄名,比得上劉福通么?汴梁一戰,劉福通夜遁安豐,險些被察罕軍活捉。就也不說劉福通,高延世比得上關鐸么?想當年,太行山血戰,夜戰鐵騎谷,胡安之也曾有份參與,關鐸、潘誠、沙劉二,不一樣被他追殺地落荒而逃?就也不說關鐸,高延世比得上田豐么?距察罕入山東還不到一個月,田豐全軍奔潰。

  一個小小的高延世算甚么東西?無名鼠輩!胡安之喃喃自語:“勝之不武。”一連串的勝利,不但打出了察罕的赫赫威名,更也打出了其麾下諸將的驕縱自大。

  “將軍快看!”

  胡安之順著將佐的手指,轉目去看,見本軍右翼中,突然微微騷動,一員明盔亮甲的敵將夾帶風塵,挺槊跨弓,驟然間馳奔貫通而出。隨后又有十數騎,血污滿身,跟著殺出。胡安之失聲叫道:“高延世!”

  胡軍后陣在左右翼之間,距離右翼只有百步遠。

  高延世沖陣出來,往這邊望了一眼,收槊取弓,拉如滿月,箭如流星,正中列在后陣最前邊的一個九夫長。他用的強弓,力道很足。那九夫長躲避不及,箭矢應腦而入,貫穿而出,轟然一聲,栽倒馬下。

  高延世放聲長笑,拿著長弓,點了點胡安之:“老胡,且饒你一命!”

  不是他真的想要饒胡安之一命,而是因為胡安之在后陣的中間,距離遠,箭矢的射程難以到達。所以,說句大話,順便打擊敵人士氣。高延世略微觀望了下胡軍后陣,見戒備森嚴,知曉難以沖動。撥轉馬匹,打了個唿哨,引眾人二度折回胡軍右翼。胡安之駭然變色:“沖堅陷陣,如此虎將!”注意力頓時從左翼收回,放在了右翼。

  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的右翼居然已經被高延世隱約包圍了。

  “將軍,把后陣提上去吧?”

  胡安之念頭急轉,瞬間看出了高延世的意圖。他嘿然一聲,心想:“一時大意,險些上了小兒圈套。”說道:“后陣不可提。你沒見海東壘前,尚有兩百騎兵未動?我后陣若動,則此兩百騎兵定然趁機來攻。高延世小兒,分明想用半拉子的營壘拖出我軍左翼,然后集中騎兵力量,先擊垮我之右翼與后陣。我后陣與右翼若亂,左翼不攻自破。好計謀,好計謀!”

  “我軍該如何應對?”

  胡安之沙場老將,既然看破高延世用意,自有計策應對:“打旗語,鳴鼓。調回左翼,且放下海東營壘,先滅此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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