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減輕王士誠與田家烈的疑慮,鄧舍病后第四天,在平壤水師翼元帥府的配合下,劉楊大敗倭人。擒殺倭寇三百余,繳獲大小船只近五十艘。漏網而逃者,只有倭人的三二小船。益都沿海水域,為之一清。
這場歷時月余的剿倭戰,終以海東獲勝而宣告結束。
消息傳入益都,王士誠大喜。當天就要在王府中舉辦宴席,為凱旋的劉楊等人慶功,鄧舍以病體未愈為托辭,沒有出席。他不出席,劉楊等人自然也不敢出席,紛紛加以推辭。
王士誠心情好,人一心情好,就容易體諒別人,絲毫不以為怪。
鄧舍有病不要緊,他親自登門,把慶功宴置辦的地點改在了迎賓館,并把時間往后推遲了幾天。用他的原話:“若無燕王之助,則無益都之寧。今為我益都,燕王竟染貴恙,吾深為不安。且待燕王病好,大宴慶功。”
事實勝于雄辯。
海東水師的大獲全勝,有力地回擊了田家烈的多疑。托王夫人枕頭風的福,優柔寡斷的王士誠再度堅定了對鄧舍的信任,召了田家烈來見,訓斥一番,并要收回他對捕快衙門的調動權。田家烈極力反對。
說實話,事情發展到現在,田家烈對鄧舍來益都的用意也有些看不清楚了。他本以為鄧舍想借口助益都剿倭,從而發展其在益都的影響,再尋機走水路攻取益都。然而如今倭患已平,往去安豐的道路又不通,不出意料的話,鄧舍病好之后即會回轉海東了,他人一走,“借機攻取益都”等等的推斷,顯然就是荒唐可笑的了。
但是,田家烈卻仍然感到了一種隱隱的不安。好比暴雨即將來臨的前夕,他獨立高樓,仰望烏云壓頂。
王士誠拗不過他的極力反對,對捕快衙門的調動權最終沒有收回,但是嚴厲警告了他:“燕王誠實君子,不計報酬的助我益都,值此功成之際,我益都絕不能做出忘恩負義的事來!否則,傳出去叫天下英雄知曉,你我不為人子!你既然還是對燕王有疑心,那么你可以接著去調查,但是,若被吾知道,你做出什么有損益都體面的事來,哼哼。好自為之!”丟下他不再理會,拂袖而去。
這已經不是田家烈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待遇了,便在前不久,王士誠就曾當著姬宗周的面,給過他類似的難堪。室內的桌椅依然拉出長長的影子,田家烈的身形亦依然短小。然而,他看似卻沒把這難堪放在心上,沒有因此惱羞。
天氣炎熱,王士誠召的又急,田家烈前襟略微松開,有些衣冠不整。他滿頭大汗,獨自一人,呆呆地在室內站了會兒,喃喃說道:“熙攘往來,皆為利故。人間亂世,未聞有急公好義如此者!怪哉,卻也蹊蹺。”
王士誠的書房內,兩邊墻壁上分別掛著兩幅字。他的視線無意識地從上邊劃過,見左邊上寫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右邊上寫道:“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兩句皆出自《離騷,田家烈每公務之余,好讀屈原,這兩幅字本就皆出自他手。
他的視線因陷入沉思而顯得游離,往字上看了一看,隨即轉望室外,喃喃又重復一遍:“怪哉!卻也蹊蹺。”
田家烈凝神靜思。室內室外,一時悄然無聲。室外艷陽高照,碧空無云,唯有三兩落葉,隨著微風,飄入其內,裊裊紛飛,恍如碧蝴,或落在他短小的影子上,或落在桌椅長長的影子上。
“今我海東水師雖大獲全勝,但是這兩日,臣等出門,跟蹤在后的益都衙門非但沒見減少,反而漸有增多的趨勢,變本加厲。”佟生養面帶不忿,羅國器憂心忡忡,“主公欲以水師之勝來轉移益都視線的打算,看來并沒有得到預期的效果。”
“士誠反應怎樣?”
“昨日逢三,剛好益都行省文武議事。王士誠在庭上,多次贊揚主公仁厚,夸頌我海東水師威武。觀其言辭,應該是出自真心。”
“如此,則對你們的監視不但沒有減少,反而變本加厲,定非士誠之意,或為田家烈所指使。”
“田家烈,士誠謀主也。有他掣肘,事或難為。”
“田豐那邊的消息很快就會來到,若田豐同意,那么動手的時間便迫在眉睫。看來得想個辦法,把他這塊絆腳石搬走了。”
“計將安出?”
幽暗的房間里,窗簾緊緊拉住,透射進來的日光,在羅國器等人的臉上、身上灑出斑駁的影痕。鄧舍半臥床上,凝神靜思,忽聽見潘賢二道:“臣有一計。”室內十數人,齊刷刷轉目去看,見他的目光,閃爍不定。
斗轉星移,漫天星光閃爍。
夜半三更,王士誠尚且未曾入眠,掃地王府里,文臣武將濟濟一堂,為慶剿平倭患,今宵將歌舞達旦。王士誠帶了醉意,親自下場,拔劍起舞。續繼祖、高延世在旁邊為他舉燭,燭影飄忽,劍寒如水。
一場舞罷,滿堂喝彩。
姬宗周跪拜舉酒,賀道:“臣讀唐書,見有《秦王破陣樂,歡慶勝利之舞也。曾于玄武門外奏演之。用馬軍兩千人,引隊入場,擂大鼓,聲震百里,氣壯山河!今大王之舞,不遜秦王。當起一名,以彰益都武功!”
“此吾隨意而舞。以卿之見,當起何名?”
“剿倭功成,王有此舞。臣觀大王此舞,閃轉騰挪,飛越全場,起如雷霆怒,收如江海光,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臣不知別人,臣觀罷之后,至今猶覺驚心動魄,誠昔日公孫大娘之《裴將軍滿堂勢,重現今日者是也!請以《滿堂滅倭勢名之。”
“《滿堂滅倭勢,《滿堂滅倭勢。哈哈。好,好!”
王士誠趁著酒興,隨意而舞,沒想太多。姬宗周巧言阿諛,馬屁拍的震天響,拉出秦王破陣樂這樣的舞蹈來比擬之。就算知道是假的,那也高興。
他歡喜無限,志得意滿,掣劍睥睨。
“昨日王士誠夜宴益都群臣,作劍舞,名《滿堂滅倭勢。”顏之希約見鞠勝,兩人密室對談。
“你怎么知道的?”鞠勝微微驚訝。
“我自有消息來源。以柔,咱們的機會來了!”
“什么機會?”
“燕王鈞令,命你我推動益都文苑,要求兩日內,至少向王士誠獻上三十篇對《滿堂滅倭勢的頌揚、歌贊之辭。文也可,詩也可。——,總算到了燕王用的著咱們的時候,以柔,這不就是立功的機會來了么?”
鞠勝依然不解,問道:“叫咱們拍王士誠的馬屁?燕王此令何意?”
“叫咱做,咱便去做就是。燕王高瞻遠矚,他的用意,吾也不太清楚。這也不是咱們能夠猜度的。且待日后,必能知曉。”
顏之希興奮的話語帶了顫抖,等了多日,總算見鄧舍有所動靜了。為了堅定他的信心,鄧舍允許李首生對他講了些海東的內情,他因而對海東的實力有了一個更清晰、更是深刻地認識,對鄧舍必勝的信心也就因此更加地足了。
盡管鄧舍前日派人與他傳話,說因隨事態的發展變化,早先告之他的行動計劃或許會有改變,然而不管如何,只要開始行動,勝利難道還會遠么?即便失敗,對他來講,也沒什么損失。早在數日前,鄧舍就通過關系,悄悄地把他的家眷、包括顏淑容在內,悉數轉去了海東。
或許鄧舍的本意是加強對他的控制,但就顏之希而言,他反正死心塌地投靠鄧舍了,對此也并不在意。沒有了后顧之憂,他更開足馬力,見過鞠勝,隨后奔波城內,又接著見了國用安等人。
這些人皆飽讀詩文,泡制出些歌功頌德的東西出來,簡直易如反掌。接下來的幾天中,經過他們巧妙的引導,《滿堂滅倭勢即順順利利成為了益都文人、儒林,士子間輿論的重點。甚至,漸漸地開始向下層百姓波及,不論益都何地,凡有人聚集之處,談論最多的話題無不是王士誠的這一場劍器舞,并及由此延伸開來的“武功卓著、前程遠大”等等。
所有的人,有些是故意,有些是受了引導,總之,他們似乎全部忘記了,真正剿滅倭寇的到底是誰。
“輿論已經造成。佟、楊、郭諸將這兩日來,凡有宴請,亦皆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往聯手進攻大都上引。并按照主公的吩咐,隱晦許諾,若益都愿意參戰,則外援之事可交我海東負責,請他們盡管放心。”
“益都諸將有何反應?”
“如今益都上下,對王士誠的贊頌高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連帶益都諸將外出,街道上也往往有認識、不認識的人對他們翹大拇指。他們從沒受到這樣的待遇,一個個與有榮焉。老成持重的少,驕傲恣縱的多。”
“田家烈近日有何異動?”
“閉門不出。”
鄧舍與眾人相對一笑。益都的輿論突然出現一面倒,無論先前支持不支持王士誠的,全部眾口一詞地頌揚歌唱,料來田家烈定然如墜云霧,摸不清頭腦,搞不明狀況。閉門不出,那就對了。
鄧舍拍板決定:“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就按潘大人的計策,調走田家烈之事,立即著手施行。”
掀起對王士誠稱頌的益都輿論,本即為說服王士誠出軍的前奏。此之謂:“先驕其志,后動其意。”潘賢二的計策是:借輿論的推動,一石二鳥,先使得田家烈莫名其妙,然后由劉楊出面,提出“大勝之后,不可沒有閱師。海東水師久慕王士誠威名,希望王士誠能撥冗,與鄧舍一道,親赴海邊參與檢閱”。
每逢大勝,必有檢閱,此為海東慣例,益都也常常如此,這借口用的天衣無縫。王士誠很難找到拒絕的推辭。就王士誠的性格來看,他也不會推辭。但是,田家烈既然疑心鄧舍有詐,那么在他摸不清狀況、疑云重重的情況下,聞訊后肯定會出面阻止。阻止的原因不外乎“鄧舍有病”,待鄧舍病好后再說不晚。
然后,海東方面再以鄧舍的口氣,奉書王士誠:先感謝田家烈的關心好意,接著痛快接受田家烈的建議,暫時就不去閱師了。不過,海東水師為助益都遠道而來,艱苦奮戰月余,今終獲勝,不予理會的話,似乎不妥。怕會傷水師之心。所以,他打算派個人,做為代表,不日趕赴海邊,代為檢閱。
王士誠聽了,會有何反應?
有了“海東水師為助益都遠道而來”這一句,他鐵定不會不理會,必然也會干脆與鄧舍一樣,派個人隨行往去,代為檢閱。按道理講,他就算派人,百分百也會派個軍中要員,續繼祖的可能性最大,還是搬不走田家烈。
但是沒關系,鄧舍雖身在益都為客,說到檢閱水師,他卻是當然的主。佟、楊、郭諸將,他一個不派。帶來益都的臣子里,羅國器官職最高,鄧舍就派他去。武將對武將,文臣對文臣。如此一來,王士誠會派誰隨行,呼之欲出。
鄧舍病后第六日,遣羅國器往去海邊,檢閱水師。有地主之誼的益都,遣派田家烈隨行而往,帶錦緞、錢鈔無數,以備賞賜所用。
次日,田豐的回信傳來,言簡意賅,八個字:“得悉君意,愿襄共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