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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縱橫

  冤家雖好,寺廟非久留的場所。

  鄧舍與王夫人相見,未及半個時辰便匆匆告辭。眼看他身影漸漸消失寺外,終于不見。王夫人憑窗徘徊,留連難去。

  大凡人之相戀,不管開始的時候會有多么的熱烈,隨著時光的流逝,若長時間的不見,相思難免轉淡。何況王夫人對鄧舍,初時只是落難弱女子對英雄的仰慕,往深里追究,至多潛意識的一種依賴。

  設若他兩人雙城一別之后,自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見的話,或許王夫人的這種仰慕與依賴,早晚會被時間與距離消磨去熱情。而偏偏就在此時,鄧舍來到了益都,更帶著新晉燕王的榮耀。日前宴席上的一次相見,他風采更勝往日。換句話說,他留在王夫人心中舊日的印象未去,新的更引人矚目的印象又來。

  再與王士誠一比,可謂英雄的更加英雄,草莽的越發草莽。也所以因此,王夫人的一顆心,至此算是徹底牽在了鄧舍的身上。從開始尚且顧及王士誠的利益,變成現在一聽說鄧舍要有危險,即馬上不帶考慮的來通知他早做準備。

  并且,其實就這件事而言,她完全可以通過任忠厚轉告的,卻一定要親自前來,究其本意,也不外乎有渴望私下會面、以解相思的意思。固然陷入感情中的人,從來不是理智的,但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她陷入之深了。

  夏日的風吹動樹梢,又驚動起葉間的群蟬,一陣陣的蟬鳴如沸如羹,傳入她的耳中,便如她現在的心情,擾亂不休,紛紛難已。已經不再單純的是“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之無奈,隱約有了“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的牢騷。

  她的自怨自艾,鄧舍自然不知。回到迎賓館內,他立即召來羅國器、楊行健、潘賢二、王宗哲等人,商議此事,研討對策。

  “誠如顏之希所言,益都并非無人。因此田家烈能夠發現主公的意圖,且如此之快,并不奇怪。只是,他能夠當機立斷,即刻一力勸說士誠擒殺主公,而不是采用別的應對辦法,實在高明之士。”羅國器這樣說道。

  他話中的意思眾人皆心知肚明,大家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鄧舍從不是自大之輩,他也從來就沒指望用一招“瞞天過海”便可以將益都上下全部哄住。海東圖謀山東的意圖,遲早會有人發現。對此他早就心中有數。如果說顏之希出乎了他的意料,那么田家烈完全在意料之中。

  只是,田家烈居然如此的果決,放棄“采用別的應對方法”,單刀直入,直接勸說王士誠擒殺鄧舍,委實就有點令人心驚。

  須知,鄧舍身后有遼東、海東兩省,與山東間隔只有一個窄窄的海峽,且制海權亦在海東的手中。要換了中人之智、抑或性格不太決斷的人,斷難冒著迎接海東復仇、益都由此極可能陷入兩線作戰的危險(益都西邊還有虎視眈眈的田豐),當即作出擒殺鄧舍的決定。

  說白了,令人心驚的不是田家烈之智,而是他果敢剛烈、破釜沉舟的決斷。

  “卻是小覷了他。”

  楊行健產生了與鄧舍一樣的感觸,他沉吟片刻,問道:“事已至此,主公以為咱們該當如何?”

  “此時若走,則前功盡棄,且必然驚動士誠的警惕,以后定難以再有類似的機會。是為其一。察罕覬覦山東已久,若是叫他拔了先籌,那么我海東從此便要面臨南有察罕、西鄰孛羅的嚴峻形勢。是為其二。他田家烈敢破釜沉舟,我為何就不敢與之背水一戰?”

  鄧舍從文殊廟回來的路上,就考慮清楚了,值此關頭,萬不能退后一步。他振袂而起,慷慨道:“縱然如履薄冰,諸公,亦當逆流而上。風云激蕩,恰英雄奮武之時。狹路相逢勇者勝,我有一句詩,與諸位共勉:會當擊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

  山東沿海,有海東的水師數千人。益都城內城外,有鄧舍精挑細選的勇士五百人。李首生經營山東將近一年,通政司的觸角已經深入益都的方方面面。設若真的有急,別的不說,自保的力量還是足夠的。立足不敗之地,鄧舍怎能不自信?

  眾人凜然,齊聲道:“主公待臣等恩重如山,無主公,無臣等。且主公千金之軀,尚且不顧危險。臣等豈敢居后?愿為主公戮力效死!”

  “田家烈雖為士誠的智囊,依臣看來,并不足畏。”

  鄧舍轉目,見說話的是潘賢二。潘賢二自獻主投降以來,很長時間沒得重用。這次隨了鄧舍來到益都干此大事,對他來講,委實難得的機會,表現的非常積極。出謀劃策,不遺余力。

  鄧舍笑道:“噢?潘公何出此言?有何見解,愿聞其詳。”

  “田家烈雖然果斷剛烈,但他只是一個臣子。最終決策的人,不是他,而是士誠。士誠優柔,或許會因一時之怒而聽從田家烈的建言,但只要有合適的人在適當的時候出現,給以勸解,他肯定就會改變主意。

  “剛才主公言道,這一次不就是這樣么?姬宗周兩三句話就勸得他回心轉意。并且主公又有通政司的內線,時刻可得知他的詳細動向。我海東知己知彼,就算他有兩個田家烈,主公又有何憂呢?”

  鄧舍去見王夫人,只有畢千牛寥寥數人知曉,羅國器等并不知道。他們以為鄧舍去見的,是李首生早先布在掃地王府的內線。

  鄧舍點了點頭,摸著髭須,繞著室內轉了會兒,沉思著說道:“姬宗周,…?王公,羅公,你們與他見過面,覺得此人如何?”

  王宗哲與羅國器都見過姬宗周。王宗哲道:“此人也是偽元進士出身,說起來,算是臣的后輩。他這個人,…,話不多,很干練。”羅國器接口道:“不但干練,且很明智。臣曾與之說及天下大勢,他講了一句話很有深意。”

  “什么話?”

  “主公東遷,江南群雄三足鼎立。若無海東,北地豪杰紛爭早定。”

  “主公東遷”,講的是小明王遷都安豐。不過,姬宗周這句話重點不是說小明王,而是在說朱元璋。汴梁一破,宋政權走向了衰微,同時朱元璋卻接連擴地。小明王本來就對他沒有多少的控制力,如今此消彼長之下,他更隱然有了自成一家的態勢,與張士誠、陳友諒三家鼎足江南。

  北地豪杰,最出眾的有四家。察罕、孛羅、山東、海東。察罕兵威甚兇,孛羅擁眾數萬。要沒有海東的異軍突起,單憑山東一家,絕對難以支持。他的這個判斷,與真實的歷史倒是十分吻合。在原本的時空中,孛羅向北、察罕向東,一個收復了上都,一個不久后即輕松攻占了山東。

  但是現在有了鄧舍,有了海東,北地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姬宗周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他其實是在說山東不如海東,表面上看似贊譽,然而再往深層里分析,結合他昨天替鄧舍說話、委婉勸住了王士誠欲殺鄧舍的舉動,他的這番贊譽中是否還會有著另一層的意思呢?

  鄧舍若有所思。

  羅國器瞥了王宗哲一眼,往前一步,對鄧舍附耳低語,道:“宗周本偽元舊官,降毛貴乃不得已之舉。今毛貴死,與毛貴相比,王士誠的才干又遠遜不如。臣以為,似乎可以在此人的身上做些文章。”

  羅國器原本蒙元士子的出身,細說起來,與王宗哲降官的身份相差不大,從賊是為被迫,現而今卻因海東的蒸蒸日上,而從不甘愿改作了儼然以嫡系自居,反而把王宗哲看作了外來之人。

  鄧舍凝神沉思,緩緩頷首,道:“可以一試。此事便交你去辦。切記,需得謹慎,首要之務,先探清楚他究竟何意,若果然有爭取的余地,然后方可拉攏。要快,但千萬不可急躁。”

  “是。”

  他兩人低聲細語,別人聽不清楚。楊行健順著潘賢二的思路,接著說道:“我海東知己知彼,卻還不夠。既然田家烈有了警覺,臣以為,主公接下來的計劃也應該隨之做些稍微的改變。至少,加快推行的速度。”

  “楊公此言不錯。…,羅公,顏之希近日的活動情形如何?”

  “每日早出暮歸,頻繁訪友。尤其與益都三友里的國用安、李溢來往密切。除此之外,并無異常。”

  “你等交接益都文臣、士子,進展如何?”

  “益都的文臣、士子,大多數對臣等皆很是歡迎。特別臣往日在尼山學院的同窗,在益都的也有不少,特別有兩三個交情莫逆。主公招攬他們的意思,臣只不過稍作透漏,他們即欣然接受。”

  “甚好。”鄧舍環顧眾人,道,“圖謀山東,分為三步。第一步已經基本完成,便如楊公的提議,第二步提前展開!”叫來畢千牛,鄧舍取出一件隨身信物,交付與他,命令,“即送去遼陽,吩咐洪、姚兩位先生,即日派出使者往去孛羅、察罕、大都等處!”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海東發展到現在,早已不能單純的用軍事來解決一切問題。欲圖山東,首在謀略,其次外交。兵馬未動,外交先行。縱橫捭闔,方可獲勝。

  鄧舍的命令傳入海東,當天夜晚,數支扮作商人的使者隊伍就出了遼陽,曉行夜宿,日夜兼程,趕赴各地。

  1,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李商隱《蟬: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前四句的意思是:蟬棲身高處,雖然品性高雅,卻風餐露宿,難以飽腹。即便終日鳴叫,也不過徒勞無功。夜深人靜,它鳴叫得累了,聲響漸漸不聞,可那一樹的葉子,依然只管碧綠,無情的一聲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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