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下殘破不全的大寧不顧,鄧舍麾軍急進。
次日夜間,他們與右翼的三千步卒在惠和城外成功會師。騎兵鏖戰了半夜,趕了一天多的路,軍力疲憊。鄧舍沒有驚動城中守軍,遠遠地尋了處隱蔽地方,休息了一個晚上,凌晨時分突然展開了攻勢。
他先用繳獲的盔甲偽裝了些許士卒,扮作大敗而回的佛家奴部,故技重施地想要去騙開城門,然而卻被惠和的守將看破。他隨即高高懸掛起佛家奴的頭顱,連帶無數元軍士兵的腦袋。
——這些元軍士兵的腦袋,有陣亡山中的,有后來被俘的。鄧舍當初分出一部人馬處理俘虜,所謂“處理”,就是砍頭。兵貴神速,他孤軍深入,奇襲敵城,帶大批的俘虜肯定不行,只有殺掉。
霎時間,雙城軍馬陣前,放目盡是高高的竿子。竿子上成千上萬的人頭,或睜眼、或閉眼、或痛苦、或駭然,血肉模糊、血淋淋地繞了城池一周。清晨的寒風呼嘯盤旋,密密麻麻的人頭面目猙獰,這戰場變作了森羅地獄。
惠和守軍士氣大沮,無不兩股顫栗,勉強支撐了不足半日,城池就宣告失守。
鄧舍留下了三千步卒守城,順便處理俘虜,其它的軍隊則馬不停蹄奔赴武平。武平的也先不花被嚇跑了膽子,他城中的守軍遠不及惠和,只有三兩千人,一箭不發,棄城而逃。
惠和、武平先后失陷,張居敬、佛家奴先后陣亡,消息傳出,遼東震驚。
“簡直是個野人!”
也先忽都毛發豎起,駭出了一身冷汗。他本為書生,世家子弟,自幼養尊處優,紙上談兵的本事有,真要面對面廝殺,他沒那個膽子。更別提聞言數千腦袋掛在城外,光去想想就膽顫心驚。
有個幕僚想起了件事兒,鄧舍何止砍敵人的人頭,他連自己人都不放過。
他說道:“數月前,鄧賊與納哈出交戰東牟山,有紅賊一部不支后退,也是如今日一般,盡數被他砍了腦袋,掛在陣前,只不過威嚇的對象,不是我軍,而是他自己的人馬。東牟山之戰,紅賊之所以勝,這是個很大的原因。”
“兇殘成性,兇殘成性。”也先忽都坐立不安,站起來,來回走動,兀自覺得雙腿發軟。
囊加歹將門出身,虎子或許談不上,但若要論起膽色,較之也先忽都及那些個幕僚們,還是要強上許多的。他沒去想人頭的事兒,倒吸了口冷氣,道:“武平、惠和一丟,我軍左翼大開,再也沒有可以阻擋鄧賊的防線了。他如果長驅直入的話,哎呀,我軍不妙。”
他打著案幾,越想越驚,拽過來地圖,鋪展案上。
嚴格來講,除了武平、惠和,元軍的左翼還有兩個據點。一個川州,位處武平東邊,相距百里;一個高州,位處武平西邊,相距二百余里。只不過這兩個地方駐軍極少,象征性的有點人馬,指望它們阻攔鄧舍,顯然不可能。
囊加歹的話提醒了也先忽都等人,眾人圍攏,觀看地圖。
“諸公,且看。鄧賊得惠和,而可呼應義州,連通閭陽,守其后,拒我遼西殘部。鄧賊得武平,可呼應廣寧,并及遼陽,居處前,隨時威脅我主力心腹。設若惠和為其盾,則武平為其矛,他可攻可守,我軍處境不妙啊,…,諸位大人有何高見?”
局勢明擺著,高見也好,低見也罷,無非兩個對策。
有幕僚認為應該暫緩對廣寧的攻勢,立刻改打武平,先除去這個后顧之憂,然后再說別的。
他列舉打武平的有利條件:“鄧賊才得城池,立足不穩,此其一也。鄧賊隨軍攜帶的糧草不會多,而武平、惠和的儲糧僅足半月之用,他糧少而兵多,此其二也。世家寶雖敗而大寧沒丟,加上興中州等各地的駐軍、青軍、民壯,遼西可得數萬人,與我軍前后夾擊,此其三也。
“有此三利,卑職以為,我軍必勝。”
另外一個幕僚不贊成,他反駁道:“我軍或許必勝,然而可以速勝么?你也說了,武平、惠和的儲糧可支撐半月,鄧賊如果堅持夠半個月怎么辦?義州的紅賊不會來支援他么?我軍分散精銳去打武平,那么潘誠以及廣寧城后的鄧賊主力,他們會不會趁機來攻打我們?
“萬一武平、惠和打不下,我軍廣寧前線又陷入苦戰,如果出現了這種局面,我軍該怎么辦?”
囊加歹深以為然,他問道:“你的看法呢?”
那幕僚道:“卑職之見,我軍該破釜沉舟,全力攻打廣寧。我軍如今已經推進到廣寧城下,兩日內必能掃清其外圍據點,進而圍城。有野則有城,無野則無城,沒有了城外的據點,廣寧一座孤城耳,拔之不難。”
先前的那個幕僚提出異議,問道:“若鄧賊趁我軍打廣寧,來襲擾我部,該當如何是好?”
“遣稍許人馬入駐川州,此為防;同時命世家寶牽制鄧賊,此為攻。有此一防一攻,鄧賊怎么會有余力再來襲擾我部?”
“若閭陽和遼陽紅賊主力趁我軍打廣寧,來襲擾我部,該當如何是好?”
那幕僚微微一笑,道:“鄧賊可以圍城打援,我軍為什么就不可以呢?”
行百里者半九十。囊加歹下了決定,絕不能半途而廢,他當即傳命三軍,日夜不停,繼續攻打廣寧。臨了散軍議,囊加歹沒忘記數日前的一路伏兵,遣派了信使快馬加鞭,往去沈陽,催促納哈出趕緊行動。
“告訴他,三天之內,本王要聽不到他攻打遼陽的軍報,軍法處置!”
囊加歹的信使穿越長長的前線,繞過遼陽的防區,一天半夜趕了百余里路,三更前后進了沈陽城。
這一場大戰牽涉了整個的遼東,沿途罕見行人,到處栽倒路邊的尸體,成群結隊的禽鳥、野狗、虎狼出滅其中。他入了沈陽相府不久,門外的侍衛們就聽到了納哈出咆哮如雷的叫喊。
“鄧逆個土賊!”
信使拜倒在地,不敢抬頭。納哈出怒氣填膺,繞著堂內轉來轉去,他的發怒,其實倒并不是全為了鄧舍,十成中有七分因了別的事情。那些個部族的族長們,整日嘮嘮叨叨,纏個沒有休止。
不就死了些部民么?遼東處處烽煙,眼看紅巾得勢,這些人不知死到臨頭,還在這兒斤斤計較,一個個針鼻大的心思,凈想著眼前的利益。難道他們就不知道,沒了遼東,就沒了他們的道理?
納哈出轉了幾圈,握了握腰畔的寶劍。
說實話,他雖有擁兵自重的念頭,但當此遼東危局,還是知道輕重的。遼西沒有丟的時候,他可以坐觀不動,鄧舍一拿下武平、惠和,局面就大為不同。他深深知道,如果他仍然不配合囊加歹部,徒然會給紅巾各個擊破的機會,唇亡齒寒。
“王爺還說了甚么?”
“無論相爺打不打得下遼陽,只要相爺出軍,逼迫鄧賊主力回師,此戰的首功便是相爺的。搠思監大人早晚會回去京師,遼陽行省丞相一職,除了相爺,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囊加歹到底與納哈出同為木華黎的后裔,雖然過了七八代了,兩人甚少交往,但打斷骨、連著筋,他的承諾,納哈出還是相信的。
“我城中各部族族長?”
“王爺有先斬后奏之權,圣旨在此,有不愿者,可斬。”
納哈出權衡利弊,轉瞬間下了決定。事不宜遲,他要速戰速決。
“沈陽韃子近日頻繁,自昨夜起,大隊人馬出城,逼近我外線防區。據線報,納哈出連斬了兩個小部族的族長,似乎要傾巢而出,攻我遼陽了。”
遼陽防區,外線的哨探稟告道。
鄧舍連克數城的消息,慶千興也有知曉,捷報來日,他就預料到了沈陽會有異動,此時聽了,毫不驚訝。他面色不動,徐徐問道:“韃子人馬多少,領軍將領誰人?探查清楚沒有?”
“出城的總計四五千人,沒有出城的數目暫時沒有探查清楚。先鋒官名叫劉探馬赤,其后各營的旗號依次為…”那哨探放低了聲音,一一講來。
慶千興凝神靜聽,聽完了,他悄悄地松了口氣,道:“傳令各部,整軍備戰。”
帳內諸將俱在,有個千戶提議,道:“將軍,韃子要來遼陽,必過太子河,我軍何不列陣河畔,待其半過而擊之?東牟山尚有我千余駐軍,干脆一并發出,前后包抄,先將出城的數千韃子滅掉,給他個下馬威,如何?”
諸將紛紛贊同。
慶千興搖了搖頭,他心中自有打算,只是不可對人明言。他道:“大將軍走前交代本將,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我軍貿然出擊,倘若有所失利,反而不美。我軍防區經過連日來的修整,非常堅固,等韃子來攻就是,料他殘兵敗將不足為患。”
諸將待要再勸,慶千興道:“諸位不必多說,本將心意已決。”他命令,“遣派信使,往去遼陽,報之陳將軍知道。”說罷散了軍議,吩咐眾人各回本部準備。
高麗軍的防區,最遠的地方距離遼陽城不足三十里,信使來往用不了一個時辰。很快,就報給了陳虎。
遼陽城中。
時近傍晚,冬日的暮陽余暉映照,滿城紅旗、槍戈交輝。天氣冰冷,北風卷襲過屋瓦,嗚嗚作響。相比慶千興的沉靜安穩,陳虎一樣的面沉如水,唯一的不同,他露出了些許森嚴的殺氣。
打發走信使,他叫來幕僚,問道:“大將軍有無新的命令送來?”
“還是三天前的那一封軍報,只說了四個字:按計行事。”
確定過鄧舍的命令,接著問周邊形勢。陳虎問道:“廣寧方向軍情怎樣?”
“韃子加大了攻勢,今天的軍報還沒送來。不過,從這幾日的情況推斷,料來廣寧撐不過兩天,被圍是肯定的了。閭陽潘仁部試探性地派了支軍馬去援救廣寧,昨夜被韃子擊退,險些中伏。”
“楊萬虎部呢?”
“按照預定的計劃,楊將軍部按軍不動。”
“遼左趙過部呢?”
“趙將軍前后兩次增兵海陽巡檢司,目前海陽駐軍已有六千余人。不論遼陽我部、楊將軍部、抑或遼西大將軍部,這三個地方哪里出現危急,他的援軍都可以朝發夕至。”
若比擬遼東是大鬧天宮,趙過的遼左軍馬就是定海神針。
陳虎的性格,不似趙過的穩重,也不似慶千興的深沉,更多的是殺伐決斷。各方面的情況既然明了,各部皆處在控制中,他就不再多問,揮了揮手,斬釘截鐵地道:“就按大將軍命,依計行事罷。”
正說話間,忽然堂外傳來陣嘈雜,他皺了眉頭:“怎么回事?”
有親兵奔進來,道:“后院的那廝嚷叫不休,說有重大軍情報給將軍,弟兄們不敢阻攔。請將軍示下。”
后院那廝,名喚趙帖木兒的便是。鄧舍沒殺他,關了起來,后來,鄧舍要去救援廣寧,出城前不放心,又把他交給了陳虎。陳虎雖然不待見此人,卻也沒發脾氣,淡淡地道:“帶進來罷。”
親兵們推搡著趙帖木兒進來,他掙扎開來,撲通跪倒在地,不等陳虎問話,兜頭便是一句:“小人夜觀天象,明后日必有大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