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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真儒 Ⅰ

  歷史上的今天:

  1969年3月2日凌晨,蘇聯邊防軍出動70余人,裝甲車兩輛、卡車和指揮車各一輛,悍然入侵我國黑龍江省虎林縣境內的珍寶島,首先開槍打死打傷我邊防戰士多人。我邊防軍在多次向蘇邊防軍警告無效、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被迫進行自衛還擊,給了入侵者以殲滅性的打擊。

  3月4日后,蘇聯邊防軍和飛機再次入侵珍寶島。3月15日,蘇聯出動步兵200余人,坦克20余輛,裝甲車30余輛,在飛機掩護下,連續向我國守島軍民發起三次攻擊;我國守島指戰員、民兵和群眾緊密配合,艱苦奮戰9小時,打退了蘇軍的進攻。3月17日,蘇聯出動步兵百余人,坦克3輛,又一次登島瘋狂向我國進攻;我國邊防戰士奮起自衛,以猛烈的炮火予以反擊。

  赫魯曉夫接到蘇軍的失敗電報后,召開了緊急軍事會議,先后撤職了隸屬于蘇聯遠東集團軍1位元帥(坦克裝甲諸兵種元帥),3名大將。4名中將,24名上將,少將。抓捕了遠東紅旗134師(主力師)營級以上全部軍事主管。

  這是一個紛亂的年代,這是一個激情的年代。

  受異族統治已久的中原大地上,沉默的漢人終于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回溯歷史,自唐末五代至今,北方的沙陀、契丹、黨項、女真、蒙古諸族先后迭興,凡三四百年間,這塊土地上原本的主人,——漢人,一再地淪為被統治、被剝削、被宰割的境地。

  發如韭,割復生;頭如雞,割復鳴。

  相比游牧民族,漢人是老實的,他們是勤勞的;農耕民族的本性決定了,他們沒有侵略性,因為耕、紡就可以滿足他們的基本需求。他們的要求很低,他們只求有塊土地、有點吃的,能活下去,面朝黃土背朝天,生個兒子傳宗接代,有個后人繼承血脈,如此,心愿足矣。

  可就連這簡單的要求,低得不能再低的生活需要,他們也得不到。或許有人會說,看,這些軟弱的奴隸!但不要忘記了,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若用水來比喻他們,實在最為恰當不過。

  漢人的先哲早就說過: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誠哉斯言,他們創造財富、他們創造璀璨的文明,他們的成就即便在蒙元的統治下,也叫一個來自威尼斯叫做馬可波羅的人驚嘆不已。然而他們只埋頭地創造,在他們的生存得到基本保證的情況下,他們不去爭。

  因為水處柔弱,水處卑下,水善迂回,水善忍讓。可所有的民族卻都流傳有這樣的一個傳說:最終毀滅世界的,不是野火,是水。柔弱的水!一旦到達它忍受的底限,它蘊藏在其中的力量,必將會掀起滔天的巨浪。

  它將翻涌而下,它將滾滾而行,摧枯拉朽,吞噬一切。

  所以,漢人的先賢又有這樣的一句話: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發如韭,割復生;頭如雞,割復鳴。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他們有著最為巨大的人口基數,當時機成熟,他們最不缺乏的,就是英雄。

  在接到那兩個軍官有關樸獻忠言論的報告后,鄧舍的第一個念頭很奇怪,他想到了趙帖木兒、他想到了永平城中那個被他剮了的總管、他想到了遼西雙壁之一的張居敬,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任職蒙元的漢人。

  是的,有很多。任職蒙元的漢人、為蒙元出力的漢人,太多了。

  但他緊接著,就又想到了劉福通、想到了小明王、想到了徐壽輝、想到了芝麻李、想到了鄧三,甚至想到了關鐸、想到了沙劉二、想到了戰死東牟山的潘美,他想到了更多更多戰死沙場的紅巾將士。

  然后,他就有了上邊的想法。

  他頗有感慨的嘆了口氣,對還在等著他回信的軍官說道:“這是個人才。派人去吳鶴年那里,問一問樸獻忠平時的言論、行為,確實可靠的話,放他出來吧。”

  “是。”

  鄧舍沉吟片刻,手書嘉獎一封,遞給那軍官,道:“叫吳鶴年讀給他聽,隨便找個借口,以示褒獎。他愿意的話,許他入漢籍。他現在甚么官兒?”

  “司吏。”

  “收名了么?”

  “不曾收名。”

  總管府的官員,上有總管,下有吏員。總管等為正官,正官分為長官、佐貳,正官之下有首領官,首領官下為吏員。吏員不入流,也即流外官,衙門中的具體辦事人員,他們沒有品級。

  司吏是吏員的一種,它負責的職事甚廣,像雙城總管府這樣的大府,所設司吏不下數十人。而它又分作兩類,一種“收俸收名”,一種“收俸不收名”,前者是正式吏員,后者為試用吏員。

  換句話說,也即:樸獻忠現在的官職,不入流,并且臨時的。

  “小小司吏,太過屈才。”鄧舍揮了揮手,一句話叫樸獻忠青云直上,“待這次清洗過后,總管府若有闕員,給他個首領官當當罷,專門負責高麗內部事務。”

  首領官最高的正七品,最低的從九品。即便從九品,小小芝麻也是官兒,身份可就大不一樣了。

  “是。”

  “告訴吳鶴年,類似的人才,多多挖掘。”三言兩語,略過此事不講,鄧舍問起正題,“你去見那姚大人,怎么說的?”

  “末將奉將軍之令,先在關押姚大人的牢外,悄悄觀看片刻。見姚大人盤膝而坐,似在閉目吟詩,可惜他聲音太小,吟誦的甚么,末將沒能聽得清楚。”

  吟詩?鄧舍微微愕然,搖了搖頭,心想:“視死如歸么?”問道:“我送去的美酒,他有無飲用?”

  “不曾飲用。不過,聽牢頭說,他卻要了些清水,盥洗沐浴;也不曾吃飯,午間只喝了水,說是清滌腸胃,好干干凈凈地去見列祖列宗。”

  盥洗沐浴倒也罷了,清滌腸胃,好干干凈凈地去見祖宗,鄧舍倒是頭次聽說。他再度愕然,又搖了搖頭,不由回想起他勸自己為了漢家祖宗,救援遼陽的話,心想:“今日看來,那些話的確出自他的肺腑了。”問道:“我交代的話,你問了么?”

  “問了。”

  “他怎么回答?”

  “將軍的三個問題,末將一一詢問。”

  那軍官口齒便利,述說起來,便如把當時的情景,一一展現鄧舍的面前。鄧舍就像是身臨其境,陰暗、潮濕的牢房中,姚好古背窗而立,下午的陽光投射進小小的窗中,拉長他的身影,鋪展在滿是柴草、臟污的地面。

  兩個軍官站在他的對面,其中一個開口說道:“大將軍問你:錢士德、黃驢哥、韓氏內亂,你說沒有參與,我相信。可你身為錢士德的上官,對他們具體的計劃肯定早有聽聞,參與的人除了他們之外,還有誰?”

  “救遼陽,非大將軍不可;我說的很清楚了,我本不愿將軍死。如果還有別人參與的話,不用將軍來問,我早就主動說了。”

  姚好古會不會說,他究竟知道不知道,鄧舍其實并不在意,因為無關緊要。他派人去問,不過例行公事;他深知雙城問題的所在,要解決,靠不了別人。

  “大將軍問你:關平章私下勾結沈陽,出賣潘美,你知道不知道?”

  姚好古面色如常,回答:“知道。”

  “知道?身為大宋遼陽行省平章,勾結韃子,賣我將士,這是什么樣的行為?你對此不管不問,倒也罷了;卻又在關平章作繭自縛,陷遼陽入危難的時候,口口聲聲民族大義,要我出軍去救,你好意思么?我且問你,就不說民族大義,你對得起潘美么?你對得起戰死東牟山的數千將士么?你對得起遼陽城中陷入危境的數萬將士么?”

  鄧舍的質問,字字誅心;姚好古仰天大笑,半晌,他才徐徐說到:“勾連納哈出,本為我姓姚的提出,我有甚么好羞慚的?不止不羞慚,老子得意洋洋!兵者,詐也;不詐何有軍?大將軍熟知兵事,何必故作此言?”

  他嘆了口氣,道:“只可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關平章太過心急,沒聽了我再等些時日、摸透納哈出動靜的建議,終究功虧一簣,失去了一舉拿下遼東的大好機會,可惜可惜!”

  “那潘美?”

  姚好古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盯著那兩個軍官看了會兒,再回頭去看了看窗外的陽光,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終說出了實話。他道:“調潘美去東牟山,不是我的提議。”他帶著惋惜,有些不滿,“可惜了沈陽,可惜了潘美。”

  鄧舍聽的出來,姚好古話中意思,對潘美甚為賞識。他先前的猶豫,大約在考慮要不要為尊者諱,但關鐸借刀殺潘美的事兒,早傳遍了雙城、以至遼陽,絲毫沒了隱瞞的必要。

  “大將軍最后問你:明日臨刑,你有什么要求么?”

  聽著明日臨刑的通牒,姚好古鎮定自若。他負手踱步,繞著狹窄的牢房轉了好幾圈,人之將死,會想些什么?對生命的眷戀?想念父母親人?追憶往昔的快樂,又或者懺悔曾做過的錯事?又或者,信奉神佛仙家,堅信會有輪回下世,以此來安慰對死亡的恐懼?當然,也不排除會有些人,他們想的更高、更遠。

  姚好古停下了腳步,他慨然嘆道:“上承千百年之統,下垂千百世之緒者,將不在我身。今既死矣,唯一言相告將軍:戈戈不休,錯不在民。將軍英明睿武,或可成大事,孟子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此先賢言語,盼將軍可記之、勿望之。”

  上承千百年之統,下垂千百世之緒,這句話為宋末元初的姚樞所說。他以此來勸告理學傳人趙復,不要為了成全個人的氣節名望,就輕死殉國,反而使得中華文明失去了傳承發揚。

  姚好古此時化用,隱約透出了他不甘就死的念頭;但孟子又說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生也所欲、義也所欲,兩個只能選一個的話,舍生取義。在不滿關鐸一些做為的情況下,他依舊選擇死,也不愿求饒獲生,果然難得的忠臣。

  上承、下垂等語,鄧舍不知出處,但明白其中的意思。孟子云云,他少時讀私塾,卻是讀過的。他本以為姚好古提的要求,會是再次請他救援遼陽;沒料到卻是這一句。他沉默很久,對姚好古有了新的認識。

  人死如燈滅。這個世界上,庸庸碌碌的人太多,有如此責任感、使命感的人太少。他若死了,世上就再沒這個人,就再也見不到了。可不殺,行么?鄧舍艱難地否定了。不殺,不行。

  那兩個軍官粗漢出身,大字不識一個,姚好古的話,他倆茫然不知其意,只隱約感到了一股凜然正氣,也不禁肅然起敬。問話的那軍官道:“大將軍說,敬重大人的品學,堪為真儒;明日行刑,不忍見大人流血,定以縊刑。大人愿意么?”

  鄧舍回過神來,問道:“姚大人怎么說?”

  “他什么也沒說,端端正正向末將行了個禮。”

  這是在感謝鄧舍了。鄧舍與他,兩個人,一個殺人,一個被殺,本該血腥殘忍的事兒,由此一禮,再無半點殺氣,剩下的,只有端莊和肅穆。殺姚好古者,鄧舍;知姚好古者,鄧舍。

  鄧舍累了,他輕輕點了點頭:“退下罷。”

  那兩個軍官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室,橐橐的腳步與盔甲碰撞的摩擦,漸漸消失無聲。鄧舍靠在床頭,呆呆地坐了會兒。聽見風吹動窗欞,他轉頭看向窗外,傍晚時分,見落日沉淪,陰沉沉的天空,紅與黑交相映錯。

  “將軍想什么呢?”畢千牛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鄧舍沒有回答,他出神地望著窗外奇異的景色,他像是感慨,像是陳述,他說:“日頭落下去了,總會升起。”

  畢千牛附和地點了點頭:“將軍,該用藥了。”

  李閨秀、羅官奴等人,雖然放了出來,在此非常時刻,畢千牛不放心,堅持由他來服侍、伺候鄧舍。鄧舍中毒,他自以為失職,已經非常的自責了;若是再拒絕他,鄧舍怕他會背負更多的內疚,他性格中有體貼下屬的一面,所以也沒反對。

  熱氣騰騰的藥湯,苦難入口。鄧舍端著藥碗,皺了眉頭,一口口咽下。畢千牛笑道:“苦是苦了點,良藥苦口嘛。”

  “良藥苦口。”

  鄧舍的心頭驀然一動,姚好古,不就正如這碗中的藥么?忠臣賢士,難為己用。他轉輾反側,一夜未眠。

  1,沙陀。

  唐末五代中,有三個朝代,即后唐、后晉、后漢,他們的開國之君都是沙陀人。其中比較有名的,有李克用、李存勖、石敬瑭等人。

  2,司吏。

  又稱“掾”,其員數“無定制,隨事繁簡以為多寡之額”,有元一代,諸路司吏多的能達三數十人。如當時的鎮江路司吏有二十五名,建康路司吏三十名。

  司吏的職事較為廣泛,有操辦案牘之事的,有整頓驛站馬政的,有修葺城墻的。

  司吏雖為流外職,地位頗低,但元制,“大府之掾,多取乎列郡吏曹,吏曹得為大府之掾者,往往立登顯達。故郡史雖若暫抑乎當時,必能大信于異日”。也就是說,一旦取得路司吏的職位,由此升為“大府之掾”,進而顯達于宦途,就大有希望了。

  3,上承千百年之統,下垂千百世之緒。

  理學傳人趙復,宋亡后,欲以身殉國,“月夜赴水自沉”,姚樞救了他上來,說:“眾已同禍,爰其全之。則上承千百年之統,而下垂千百世之緒者,將不在是身耶?”一席話點醒了趙復,自此,“吾道入北”,揭開了新儒學在北方傳遞的新篇章。

  北宋大儒張橫渠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姚樞、趙復兩人的對談,就是為往圣繼絕學的意思了吧!

  這才是真正儒者的胸懷,也是真正儒者的器識與宏愿。也只有擁有這樣的責任感、這樣的使命感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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