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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英雄 Ⅱ

  歷史上的今天:

  1933年2月21日,中國工農紅軍在江西南部粉碎國民黨軍第四次“圍剿”。在第一、二、三、四次反“圍剿”中,共擊潰敵軍75萬人,消滅31.6萬人,俘敵19.6萬人,繳獲武器16.5萬件。

  1937年2月21日,國民黨三中全會通過了接受共產黨提出的建立統一戰線的決議案。至此,10年內戰基本結束。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基本形成。

  這一夜,多事之秋。

  一隊士卒出了城外的大營,由幾個軍官領著,趁著夜色,來到城下叫門。城門剛剛關閉,守城的百夫長提著燈籠走上城樓,登高有風,城墻上沒有遮攔,尤其冷冽。他縮著脖子,探頭向下看,城下的幾個軍官依稀眼熟;他想了會兒,想不起在誰的軍中見過。

  “大將軍有令,入夜關門。城外來者誰人?所為何事?”

  帶隊的軍官接過身邊一人手中的火把,照亮自己的面容;通紅的火光影兒里,他仰著頭,笑道:“史將軍么?俺們陳將軍的麾下,日間往城中運送的防寒物資,李老三忘了送完,把這點兒拉下了;明日一早,陳將軍要親自檢查的。行行好,開個門罷;你知道的,史將軍,陳將軍治軍嚴,明兒要是被他發現,咱兄弟人頭難保。”

  雙城地處高原,入冬極冷;城中居民不少,又才經過一場攻城戰,毀壞民居甚多,沒有妥善的準備萬萬不行。鄧舍早先下令,抽調城外各縣的多余棉衣諸物、并且砍伐山間林木,全部運入城中;或者備給士卒官吏,或者修葺損壞民屋。

  那姓史的百夫長知道,白天的確運了一天;他雖為雙城直屬的戍軍,陳虎管軍的嚴厲,卻也有所聽聞。話說回來,陳虎管軍嚴,鄧舍管軍更嚴,軍令如山,不敢有違。

  他搖了搖頭,愛莫能助,道:“對不住了,兄弟。你怕丟了人頭,俺也怕沒了腦袋。大將軍嚴命,城門關后,沒有軍令的,一概禁止放行;明兒一早,待開了城門你再來罷。”

  “咱家也是姓史,五百年前是一家。老兄忘了么?上次歐將軍請客,咱還一起喝過酒呢。自家兄弟,老兄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歐將軍是這個姓史的百夫長的頂頭上司,一個千夫長。姓史的嗜酒如命,沒事兒就愛喝兩盞,一喝就高,一高就失憶;聽了那軍官的話,他竭力回憶,實在想不起來;倒也知道自己有酒后忘事兒的毛病,人家巴巴地送上個熱臉,總不能還個冷屁股給他。

  當下,他呵呵一笑,道:“原來是史老哥兒,記起來啦。一家人,一家人。”摸了摸臉,風吹得發疼,他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既然都是本家,老兄,實話告訴你,沒軍令,兄弟真不敢放你進來。”

  畢竟有過酒場交情,他頓了頓,幫那軍官出主意,道:“陳將軍明兒要檢查不假,大冷天的,他也不會起太早。這邊城門一開,你就進來,兄弟打包票,你絕對趕得及!怎么樣?”

  那軍官低聲與身邊的人說了幾句話,苦笑一聲,道:“老兄,你的包票,我信;陳將軍的包票,咱可誰也不知。哪怕咱一夜不睡,守在城外,一早兒入城都行;就怕了陳將軍心血來潮,…”他把手往脖子一砍,“腦袋可就沒嘍!”

  旁邊一人道:“樓上將軍說,有軍令就行。咱鎮撫卻有陳將軍給的虎符,不如要了來,給樓上將軍一看?”

  “虎符,并非軍令。罷了,不要為難咱的本家了,…,最多掉個腦袋就是,只可惜沒死在戰場,死在軍法之下,實在奇恥。”

  他這句話,是鄧舍平時傳輸給軍中士卒的理念:胡虜占我土地,擄我子民,但凡有血性的漢子,無不以之為辱;男子漢大丈夫,當戰死沙場,不枉了爹娘給的身軀,死了也不愧對祖宗。總而言之,一語蔽之,就是要求士卒“勇于公戰,怯于私斗”的意思。

  樓上姓史的百夫長一聽,他家滿門多死在蒙古人手中,頓生好感,有戚戚然,他猶豫片刻,叫住轉身要走的那隊人,問道:“虎符?陳將軍給的么?”

  “是啊。老兄你知道,上山伐木、去各縣搜集棉衣諸物,皆需調動軍隊,為了方便,陳將軍就給了俺們萬戶鎮撫一半的虎符,好來行事。”

  姓史的百戶官階不高,虎符等物,他聽說過,從沒見過,但知道這是調兵的憑證。再去看樓下諸人,他那本家殷切的面孔,心中想道:“陳將軍為大將軍的親信,有他的虎符,…”卻還有一個問題,他問道:“既有虎符,…老兄入城需得多長時間?”

  “至多半個時辰就可。”

  看那城下軍官,年歲不大,已是副千戶的軍職,想來前途遠大;他又只要入城半個時辰,入了就出,不會有人知曉。姓史的軍官做出決定,道:“也罷,便為本家破個例罷。只要你能拿來虎符,就放你入城。”

  虎符可不是隨便誰人就能要來的,若他果然可以要來,背景定然不小。城下那軍官喜形于色,轉身就走;不多時,果然拿來了個虎符。姓史的百戶對他的評價頓時又上了個臺階:前途遠大。

  同在一軍,今日給他個方便,說不得明日就得他些照顧。姓史的百戶裝模作樣,看過虎符,當即下令開了城門,放這一百余人進了城內。

  “半個時辰?”

  入城諸人皆沒佩戴兵器,姓史的略略翻檢了幾車他們推進來的物資,沒什么異樣。

  他那本家微微一笑,瞧了瞧天色,道:“快的話,兩刻鐘就夠。”

  二更二刻。

  入城的士卒行不多遠,出了城樓的視線,丟下手推車,棄了火把;自車下抽出短劍馬刀,明晃晃,刀劍光寒了冷夜。

  “內線所報,自*回城,沒有三更前睡的。每夜三更,他必吃一碗參湯;時辰就快到了,兄弟們抓緊行動。諸君,錢將軍待你我恩重如山,無錢將軍,便無你我。事成,人人百戶、千戶;事敗,一死而已。…成敗在此一舉。”

  眾人低聲應諾,分作四隊;三股小的,一隊二十來人;一股大的,八十余人。分別由一個軍官帶著,踩著起霜的石板地面,分頭沒入夜中。

  巡夜士卒,敲響的梆子聲,夜色中久久回蕩。

  鄧舍帥府不遠,鄰著的洪繼勛府中。洪繼勛尚未安歇,書房之中,紅燭遍燃。他提著一管毛筆,凝神思索;案上鋪開著的高麗紙上,密密麻麻已經寫滿了一半。

  兩個俏麗的侍女,伺候左右,為他磨墨、斟茶。

  紅袖添香夜讀書,洪繼勛與鄧舍不同,每當他做事、寫東西,身邊必須有幾個美女相陪、伺候。更點聲驚動了他,他恍惚抬頭,問道:“方才更鼓,幾更了?”

  “就快三更。”

  洪繼勛點了點頭,時辰還早,遠未到安歇的時候。他精力充沛,每天只需要睡兩個時辰。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有太多的抱負需要實現。人只看到他,在人前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才智;從沒一個見過他深夜不睡,煢煢挑燈的身影。

  世上并無天才,苦心人,天不負。

  窗外夜色,冷風嗚咽。靜寂的時空,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琴音。洪繼勛頓筆傾耳,寒夜操琴,未料到小小雙城,還有此等雅士?他起身,推窗,隱約的琴音從西邊來。

  風聲、樹影,他聽出了調子,那人彈奏的是一曲《碣石調•幽蘭。相傳此曲為南朝梁末的丘明所做,曲調低沉、悠揚,清理委婉;其聲微而志遠,夜中聞聽,便如賢士抒懷。

  彈奏的人手法不精,曲中的意境卻表達的十分透徹。洪繼勛循著琴音,依稀看到,春風吹來,萬物復蘇,蘭花盛開于幽蘭,與野草相雜。它有君子之名,號稱香花之冠,奈何生不逢時,不得不俯身屈首,與野草為伍;心有不甘,然而又無可奈何。

  寥然寂寞的神態,無奈憤懣的心懷,栩栩如生,宛如眼前。

  “我求賢諸城,不料身邊就有人懷才不遇。這是我的失職。”洪繼勛慨然自責。他命門外小廝:“去看看,誰家的琴聲。”

  琴聲深沉,婉轉千回。

  如果把它比作幽憤;那么數百里外的遼陽城外,也好比一首曲子。金戈鐵馬,冰霜夜渡,有著《十面埋伏的激烈。

  冬的到來,催促納哈出日夜猛攻不停。遼陽城上,殺聲震天。火把,到處都是火光!箭矢,入眼即是橫飛的血肉。頂著高盔、披著重甲的將軍們,在這生死一搏的戰場上,揮灑著他們的豪勇,拼搏著他們的生命。

  炮聲轟鳴、火銃如雨。

  左角的城墻,曾坍塌過兩次,是爭奪的焦點。敵我的勇士、悍卒,如云密布,聚集此處。兩邊如兩頭發怒的野獸,互不退讓。死掉的,就讓他死在沙場;活著的,在死人們無神睜大的眼中,繼續著搏殺。

  “今夜!不克遼陽,誓不退。”

  納哈出的軍令傳遍三軍,一股股的生力軍,從四面八方的營寨中,向前、向前;隨在他們的身后,又一股股的后備軍,列隊,準備補上。他們是鐵打的浪潮,一波波,幾乎吞沒了高高聳立的遼陽。

  元軍處在兩線作戰之中,前部攻城,后部阻擋毛居敬。

  毛居敬意識到了納哈出的意圖,他不想再拖下去了,他也無法再拖下去了,整個遼東的視線都在這里,這一場攻城戰,打得太久了。他要決戰。

  決戰今夜。

  “還需要多久?”他沒頭沒腦地,問了許人一句話。

  “韃子攻城正緊,注意力都在前邊;大帥前幾日騷擾疲敵的計策,用的極妙,韃子后部根本沒想到我們要做什么。”許人先簡單地概括了這幾日的作戰,接著道,“進展順利,至多一刻鐘,就可得手。”

  “傳令各部,韃子覆滅,就在今夜!”

  今夜決戰。

  鄧舍才批閱完了總管府送來的公文。他伸個懶腰,坐得久了,脖子有些痛;一雙軟軟的小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肩頭:“將軍累了?”

  說話的是李閨秀。她隨鄧舍到了雙城后,與羅官奴等一樣,正式成了侍女。她的小手輕軟而溫柔,捏著鄧舍的脖頸,鄧舍舒服地閉上了眼。

  “將軍何必如此辛苦?”

  鄧舍一笑。百萬百姓,數萬軍卒,不辛苦,能行么?攤子越大,需要負的責任就越多;他已經不再只是為自己,不再只是為上馬賊的老兄弟謀生路,而是為整個雙城、平壤的百姓、漢人謀生路。

  但這些話,他不想講與李閨秀聽。男兒之事,何需訴之婦人?他放松了思想,安心享受這難得的安閑。一點琴音,傳入耳中。

  他不懂音律,聽不出什么曲兒,卻聽得出琴聲近在咫尺。他微微奇怪:“誰人彈琴?”

  “樓下的羅將軍,彈了半天了,將軍才聽到?”

  適才披覽公文,鄧舍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他哎呀一聲,睜開了眼,羅國器為何在他的府中?白日間,鄧舍巡查各縣,羅國器相陪。回城后,他說有點事兒想告訴鄧舍,恰好吳鶴年送來了公文,鄧舍就叫他暫時等在樓下。

  “卻把他給忘了。”鄧舍推開李閨秀的手,叫門外侍衛,“快,快去請羅將軍上來。”

  鄧舍住的地方,原為李成桂府邸,李家數代為宦,琴棋書畫具備。鄧舍對此沒甚雅好,一直沒曾理會;羅國器在樓下久等,見幾上置有一琴,他枯坐既久,剛好胸有郁悶,就拿來彈奏了。

  撫罷一曲幽蘭,依舊愁緒難遣。

  他站起身,行到門口。見夜色深沉,烏云密集。偶然冷月露出一點,少瞬即逝。院中樹木瑟瑟,冬天來了。他不由想起少年時,求學尼山書院,每逢冬日,或有降雪;必然三五知交好友踏雪尋詩,何等的風雅,到的晚來,蜷縮溫暖的被窩中,趁著窗外的雪色,覽讀禁書。

  人生快事,莫過于此。

  倉促間,天下大亂,數年過后,往日的書生,成了躍馬的武夫。他負手望天,長嘆了口氣。好在豐州一敗,陰差陽錯,跟隨了鄧舍。較之紅巾諸將,鄧舍禮賢下士、尊老重教,總算有了幾天舒心的日子過。

  可,好比幽蘭、生長野草。他讀圣人書出來的,豈會甘心與粗鄙武夫為伍?見這雙城局面日漸好轉,前不久,鄧舍更打下蓋州、遼左,蒸蒸日上,假以時日發展不可限量。他也從一個小小的百戶,做到了如今萬戶的官位。要說,該知足了。

  但,難道他就真的要從此由文入武么?武夫之勇,血濺五步;縱然成了萬夫之長,在他的心目中,也遠遠比不上往日書院里的一書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圣人教導的話,也是他不甘的所在。

  他有心請求鄧舍,又怕他不同意。

  夜寒如冰,風冷似刀。羅國器輾轉愁思,回到堂中幾前,再坐下來。若鄧舍真不同意,他也沒辦法。誰叫他生在亂世?他昔日的棱角,早被紅巾的將軍們磨滅干凈;他看不起武人,為了活命,他又不敢奮起抗爭。

  人之一生,譬如朝露。可惜可嘆,身不可化作流云。他左手搭上琴弦,微微撥動。他做不得陶淵明,五斗米逼他非要折腰;他做不成林和靖,世間事,不能做的何止擔糞與著棋。

  琴弦挑動,琴音渺渺。羅國器矛盾、掙扎,向現實低頭,不代表他的心也甘愿沉淪,再撫一曲《列子御風罷,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他雖為黑的夜包圍,他雖無力掙開,但掙開的、看穿的早在千年前,他也愿學一學先賢。扯云為衣,招風清廓之中,閉眼神馳,旦夕而游四海之外。何等的逍遙自在?

  他做不到,但他想做到。

  洪繼勛聞音轉首:“此賢士,有出塵之想。”

  鄧舍微然詫異:“換的甚么曲調?恍如清風拂面。”

  遼陽城外,納哈出連營十里;一眼看不到盡頭,最末端,毛居敬的帥帳內。

  許人面現喜色:“報,大帥。地道掘成,只等勇士入敵營。”

  琴聲清冽。

  羅國器兩手、十指。右手抹、挑、勾、剔,左手跪、拳、吟、撞。

  這琴聲,響破夜空,聲遍雙城。

  姚好古繞室深思,驀然抬頭,他神色微變:“這琴聲,…?”

  去探知琴音來處的小廝,遲遲不見歸來。

  洪繼勛迫不及,待推門而出,要親自前去探訪。門才推開,手未收回。他忽然止住腳步,驚訝:“琴音穿空,來我耳中。為何有,…?殺伐之音!”

  音波倒轉,從洪繼勛的耳中,沿著來時的路線倒退回去。經過鄧舍府邸門外墻邊,穿過短劍馬刀的光影,——那光影,破開冷夜。波紋稍頓即走,返回羅國器的手下。

  羅國器愁緒壓抑到了極處,琴音激烈,寥廓霜天萬里,朝陽旭日東升。突然,“啵”的一聲;他愕然、手停了在半空。

  琴弦斷了。

  “府外有人,誰人偷聽?”

  三更將至,鄧舍披衣下樓。

  李閨秀接過才送來的參湯:“將軍吃過,再去會客吧?”

  1,何止擔糞與著棋。

  林逋,字和靖,少年好學,詩詞書畫無不精通,唯不會下棋,常與人言:“逋世間事皆能之,唯不能擔糞與著棋。”雖有詼諧的成分,由此,也可見他生性的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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