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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萬戶 Ⅱ

  接下來的數日,極其忙碌。

  修筑大校場、繼續接著城外筑營;定州、寧遠等城,糧草儲存不一,有的多,有的少,統一調派,各城至多允許儲一月之糧,有多的,一律運回雙城,筑建倉庫,交輜重存儲;繳獲來的軍械、盔甲、戰馬,除補充本部缺損外,也悉數送至雙城;各部有功將士,分由統軍千戶整編花名冊,上報鄧舍,論功行賞。撫恤傷者,哭拜亡卒。

  有鑒于上次軍中窩藏女人的教訓,鄧舍和洪繼勛等,正式編制出一套軍律。不繁雜,七八條,重點在兩處。一是服從命令,一是禁止擾民。快馬送達各城,嚴令諸將按律治軍,不得姑息。

  同時規定,各百人隊每個月開一次憶苦思甜會。逢有戰事,各軍集合一處統一召開。

  軍紀上約束、思想上做工作,有這兩條還不夠。物質上得滿足。盡量改善軍中伙食,有軍官克扣士卒口糧者,死。天氣將暖,各城收集夏布等,趕制換季軍衣。要求各軍作戰、操練閑暇時,自己組織士卒活動,比如步兵可以放走、角抵等,騎兵可以擊毬、射柳;獲勝者發給獎賞。既得到了娛樂,又同時有助提高戰斗力。兩全其美。

  除此之外,允各軍自設妓寨,軍妓和軍卒的比例,最高不能超過一比一百,即是說,一個一千人的千人隊,允許攜帶十個人的軍妓。

  守雙城時跟隨鄧舍的隨從們,陣亡三十余,余剩六十多人。除了漢人,高麗人也有,不多,三四個。編入親兵。鄧舍一視同仁,待之優厚,真如兄弟一般。白天隨侍身側,夜晚戍衛門外。給了他們一個獨立的編制,因他們年齡都比鄧舍大,軍中私下里稱之為“哥哥隊”。

  哥哥隊的百夫長便由那個遼東老卒擔任。老卒姓畢,大約生他時,家里窮的怕了,起了個名,叫千牛。有個哥哥叫萬牛,前幾年餓死了。

  陣亡的那個高麗賤民,鄧舍詢得姓名,埋葬時親自落棺。履行承諾,全軍麗卒賤民、棒子盡數勾去賤籍,給其發寫新的雙城戶籍,從良入民。戶籍一發,麗卒歡聲雷動。

  麗卒雖多是在遼東的時候召來的,但有不少還是不會漢話、或者只會一點。不利交流。普通士卒不管,十夫長以上,命其必須學習漢話,免得戰場上出現無法勾通,軍令不行的現象。

  千頭萬緒,梳理妥當。已是五日之后。城墻修葺完畢,大校場基本竣工,城外營地建成大半。

  高麗人半個多月來,沒半點消息。探馬來報,寧遠以西及泥河以南諸城龜縮不出,極力避讓。甚至連定州、寧遠出城哨糧的軍馬,他們也不敢去動,有時候巡邏看見,遠遠逃竄。不用說,鄧舍全殲五千人、擊潰兩萬人的戰績,嚇破了他們的膽子。長遠不敢說,最起碼數月以內,雙城可得平安。

  連番鏖戰終得站穩腳跟。人逢喜事精神爽,鄧舍心情較之以前大為不同,臉上常常也有了歡暢的笑容;在王夫人體貼曉意的伺候下,脖頸上的傷也在慢慢痊愈。

  幾天來,忙是忙,他沒忘了慶千興。隔三差五就去見見他。不談國是,只說風月。偶爾撿些過去戰例,或者來自史籍、或者親身經歷,拿來與他討論;慶千興發怒叫罵,他只當過耳輕風,毫不生氣。

  慶千興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要是肯說兩句,他便認真辯駁,有時獲勝,有時認輸;輸了則真情實意地稱贊夸獎,贊譽他為當世名將。

  到的后來,慶千興忍耐不住,主動問起麗軍情況,他含糊兩句,避而不答。他不答,不代表負責看守慶千興的左車兒不答,不但答,還夸大事實。比如寧遠苦戰,到了他的嘴里,就變成了輕輕松松的四個字“軍到城破”。慶千興會因此想些什么?從他的一些細微變化可以猜到。

  事事留意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鄧舍做不到人情練達,事事留意只要肯,總是可以做到的。午后,他又來到慶千興所住院中,和他閑聊幾句。取一個小盒子,放到桌上,道:“我的部下,從甲山給我送來了點百年老參。甲山參好。我傷勢漸愈,用不得這許多。將軍戰后,一直不曾好好補養,不如送給將軍。”吩咐左車兒,“叫專人每日熬了。用完時,再遣信使往甲山,向趙將軍索取。”

  慶千興不屑一顧。前兩日才送來定州歌姬,今日又是甲山人參。拉攏人心的雕蟲小技!道:“不消勞煩,休虛情假意。若有膽氣,早日放了俺走。你我疆場再決勝負!”卻不再尋死覓活。

  “放了將軍也無不可。只是,數日來,和將軍對談,得益良多。我憐將軍之才,不愿將軍丟了性命。”

  “此話怎講?”

  “西北面元帥李巖,回到朝中,將戰敗之罪盡數推到將軍頭上。”鄧舍瞅了眼慶千興,接著道,“我雖不知麗朝軍律,諒將軍回去,難逃一死。”

  慶千興仰天大笑:“我朝中事,你一區區小賊,何能得知?誆騙人言,欺俺是三歲小兒么!”

  鄧舍面色不動:“信不信在將軍。我也不求將軍相信。”誠懇地道,“天有英才,人必惜之。將軍腹有甲兵、兼資文武,我留將軍不是為我,實在是為當世人。”

  好話人人愛聽,何況鄧舍又表現的真情實意,慶千興哼了聲,不去理會。鄧舍見好就好,起身告辭。他每天的時間安排都很緊湊,接著要去視察大校場。

  才出府門,散出城外的游騎嗒嗒嗒奔馳回來。慌慌張張跳下馬來。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一個。鄧舍認得,該是趙過部的百夫長。心頭一跳,莫非甲山有甚緊急軍情?卻不發問。

  聽他兩人喘著粗氣,稟告:“遼陽行省關平章,遣了一支人馬,昨夜過了甲山,距雙城只有三十里了。”

  鄧舍一怔,這消息出乎意料。他前番奪下雙城,曾派了信使往遼陽報捷。不見信使回來先報,有些奇怪。詢問清楚,才知信使及這隊人馬,快到甲山時候,碰上隊高麗殘軍,交鋒兩合,麗軍倉皇西竄,信使不走運,腿上挨了一箭。行動不得,現在甲山養傷。

  那麗軍打的旗幟上寫著“都指揮使金”,料來應是金得培。估計他雙城一敗,北逃甲山;甲山又破,突圍成功,遇上了關鐸人馬。轉而西去,大概想繞道回平壤罷。

  金得培去向無關緊要。關鐸怎么會突然派遣了支人馬來?鄧舍急令親兵去請洪繼勛,又通知文華國諸將,披掛整齊,城門等候。

  問道:“使者是誰?來了多少人馬?”

  趙過部下的那個百夫長代替答道:“使者名叫姚好古。來了一個千人隊,都是騎兵。說是給將軍送官職告身的。趙將軍昨夜請他在城中休息一晚,不肯。停都沒停。趙將軍只得遣了幾個人,給他們領路。派小人日夜兼程,抄近道來報。”百十里的路程,兩邊都是騎兵,他能提前三十里到達,算是不錯了。

  鄧舍贊許地點點頭,叫他下去休息。這個消息送的很及時,給了他應變時間,不至于措手不及。

  姚好古他知道,關鐸的幕僚。聽說在攻取上都、遼陽的諸戰中,此人都有參與謀劃。只是,送一個官職告身,為何不派行省官員,卻派私人幕僚?而且豈會需要千人?即使道路不寧,護送使者,也用不了這么多人。

  鄧舍皺了眉頭,猜關鐸用意。他身上穿著便裝,要見使者,需得換衣。轉身回府。接連下令:“挑選威武精銳千人,出城列隊迎接。”

  “吩咐吳鶴年,靜街,安排酒宴,多備禮物;城中大戶人家,有沒人住的,立刻打掃整潔。叫輜重營提前準備好千人伙食、馬料,一切從優。安置千人住宿營地。”

  正說間,洪繼勛來了。他住的地方挨著鄧舍府上,不遠,只隔了半條街。鄧舍三言兩語簡單把情況一說。洪繼勛想都不想,冷笑一聲:“不用說,來搶地盤的。”他當初在遼陽深受冷遇,才高氣傲的性子,哪里忍受得住。對遼陽紅巾的印象十分不好。

  鄧舍笑了笑,不說話。匆匆換過衣服,道:“先生同我一起出城迎接罷。我不太懂規矩,使者遠來,你我出迎十里近不近?”

  洪繼勛反感歸反感,關鐸不能得罪的道理,他自然清楚。道:“又不是天使,小可看,四五里足矣。”

  鄧舍猶豫了下,出迎太遠,顯得諂媚,易遭輕視;出迎太近,又不免顯得己方倨傲。道:“為我小小百戶,關平章親派使者來送告身。太近不妥,還是十里為好。”

  洪繼勛小事上一般不堅持己見,隨鄧舍來到城門,文華國等人等候多時。挑選千人士卒比較耽誤時間。鄧舍等不及,命羅國器留下,等士卒出營了,組織排列城外、城內道路兩側。

  引了二三百親兵,領文華國等人騎馬出城。

  聞聽關鐸使者到,諸將表情不一。文華國大大咧咧,若無其事。河光秀、李和尚一個勁兒地在猜關鐸會給鄧舍個什么官兒,陳牌子笑瞇瞇地跟在一邊兒,不時說上兩句。楊萬虎沒甚么不同,他壓根兒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陸氏兄弟一個忙著教學徒造火銃,一個一早就帶了騎兵出城訓練,鄧舍沒叫他們。黃驢哥開始心不在焉,后來也加入了河光秀、李和尚的討論之中。

  出城北走,一路上回報的游騎不斷。二十里、十五里,十里頭上,瞧見一彪軍馬,打著大旗,卷塵帶土而來。大旗兩面,一面高,一面低。高的書:“大宋遼陽行省平章關”,低的書:“上都翼元帥府管軍千戶錢”。

  高旗代表使者;低旗應該是這支軍馬的軍旗。

  鄧舍眾人跳下馬來,他們身后的幾百親兵列開隊,舉旗歡迎。鄧舍叫一人迎上通報,就說雙城百戶鄧舍出城相迎。洪繼勛低聲叮囑:“什么也別說,什么也別做。聽他說,看他做。”他和鄧舍不同。鄧舍算是關鐸舊部,他卻是先投遼陽,遼陽不要;如今好容易得了六城之地,他想做大事,自然不肯拱手相讓。

  搶地盤云云,他也不是惡意猜度。義軍中,別說互不統屬的,即便同一系中,互相爭奪兼并的事也屢見不鮮。

  鄧舍不置一詞,一笑了之。他整束盔甲,站在最前。對面騎兵馳奔得近了,前鋒百戶一聲令下,勒馬停頓。前軍轉開,旗幟如林,兩個人,一前一后,緩緩驅馬出來。

  前邊一人三十上下,濃眉小眼,稀稀疏疏幾縷胡須。一雙眼,轉動靈活,眨眼間在眾人面上走了一遍。他哈哈一笑,隔著幾十步遠,提前下馬,遠遠道:“有勞相迎,不敢當,不敢當。鄧將軍太過客氣,一筆寫不出兩個宋,自家人,不見外!哈哈。”

  鄧舍等忙趕上前,撩起甲裙,就要跪倒。這人一把攔住,連道:“請起,請起。來時關平章特意交代,為了表彰將軍的忠勇,一切禮免。”抓著鄧舍的手,上下打量,不絕口地贊嘆,“真是英雄出少年!好一個少年英雄郎!月余功夫,打下好大一片江山。跟將軍一比,小生真是羞慚。枉長了一把胡子,幾十年活到狗身上去了!”

  鄧舍身后諸將笑出聲來。他頭一斜,從鄧舍肩上看去,第一個入眼的文華國。哎喲一聲,丟了鄧舍的手,轉過去,打量道:“這位老兄雄武豪健,龍馬精神,哎喲,端得好一員虎將。”問道,“請教大名?”不等文華國說話,又道,“且莫說,待小生猜上一猜!”

  他拈兩下胡須,一拍手,叫道:“想到了!鄧將軍捷報上寫:守營夜戰,有一將獨擋轅門,力挽狂瀾;九攻九距,守如磐石,雖然面對千萬人而面色不動,堪稱虎膽。虎膽者,非虎將不能有也!…必是此人。”得意洋洋地左顧右盼,問,“小生猜的對不對?”

  鄧舍直到此時,才找著了說話的機會,道:“上使目光如炬,一猜就中。”

  從外在表現來看,這位使者不似心機深沉的人物。話語滔滔。但是鄧舍沒敢絲毫的輕視。不管他的性格真是如此也好,假裝的也好,鄧舍做足本分。雖然關鐸免了他一切禮,依然恭謹下拜:“末將恭迎上使。”

  那人扯起鄧舍,不滿埋怨:“說了自家人,將軍還是這么客氣。你再這樣,小生可就要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了!”嘿嘿一笑,“將軍的任命告身還想不想要了?小心俺藏住不給!哈哈。”

  他竟是個自來熟!插科打諢的能耐,著實了得。鄧舍哭笑不得,見他一拍腦袋,又哎喲一聲,想起了什么似的,轉過身,拉隨他一起的那員武將過來,道:“你瞧小生這記性,只顧和將軍說話,竟忘了介紹。…這一位,關平章愛將,威名赫赫、韃子聞風喪膽的,…錢千戶。”

  此人鄧舍識得,黃驢哥也認得。大家本都是騎兵營的人。當日每逢大規模軍議,鄧三總帶鄧舍一起,他隨侍門外,見過此人。名叫錢士德。

  忙上前見禮,錢士德回禮。并黃驢哥一起寒暄兩句。正式勘驗使者信印,分毫不爽。鄧舍恭敬前引,一行人迤邐入城。錢士德軍馬卻沒進城,暫且駐扎城外。待城中營地收拾妥當,自有人迎接安排。

  看到對列城門內外的歡迎士卒,使者姚好古贊不絕口:“虎賁!虎賁!一看就是久經沙場的悍勇鋒銳。嘖嘖,虎狼之師,殺氣十足!哎喲,這精神頭兒,你看看,你看看,沒得說!人勇武,堅甲利兵,軍械也精良。…錢千戶,小生看,比起你的精銳鐵騎,不相上下喲。”

  千人士卒為精選挑出,較之尋常自然遠勝。錢士德道:“大人說的是。鄧將軍帶的一手好兵,佩服,佩服。”

  鄧舍謙虛遜讓,姚好古正色肅容:“非是假話,發自肺腑。”過了城門,顧盼回首,下午的陽光折射出槍戈光芒,耀眼奪目;他由衷稱贊,“劍戟森森,如入細柳。”

  細柳,漢將周亞夫之營;帝欲入營,無將令而不得行。乍一聽,他似乎是在稱贊鄧舍的軍隊軍紀森嚴;回味細想,似又有點別的意思。

  他在這個時候,舉這個比喻,是什么意思?

  1,放走。

  長距離競走。蒙元每年都會由政府出面,組織放走。“皇朝貴由赤(即急足快行也),每歲試其腳力,名之曰放走。…越三時行一百八十里,直至御前,稱萬歲禮拜而止。”

  貴由赤們穿統一的服裝,“鈴衣紅帽”,“紅帕”包頭,引人注目。鈴衣是在身上系鈴,走動時發出聲響,使周圍人可以聽到。目的在讓別人讓開道路,便于行走。

  2,角抵。

  又稱相撲,也叫摔跤。在中國由來已久。

  蒙元的角抵分為兩種,一種是蒙古角抵,一種是漢人角抵。蒙古人很喜歡這項活動,元武宗登基,“以拱衛直指揮使馬謀沙角抵屢勝,遙授平章政事”。平章政事,從一品。

  漢人角抵有著悠久的傳統。蒙元曾“拘刷”江南“相撲人”,拘刷就是征,相撲人大約即為職業相撲手。民間角抵比賽常在廟會上舉行,是壓軸戲。“習學相撲”在當時很流行,要交學費。御史臺認為這是“兇強之技”,會使“風俗恣悍”,政府一再采用嚴厲措施取締禁止。不過效果有限。

  3,射柳、擊毬。

  射柳、擊毬不但是競技活動,同時也是“武將耀武之技”。雜劇《閥閱舞射柳捶丸記中,兩位武將以射柳、擊毬區分武藝高下。

  射柳:以柳條為的,參賽者騎在馬上用箭射之,以中者為勝。繼承的是遼、金風俗。

  擊毬:即馬球。

  興起于唐,歷宋、遼、金而不衰,元代依然很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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