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騷亂。
敵人來襲的消息,隨著集合的號聲,很快傳遍了大營。狂亂的風里,掌旗手吃力地擎住大旗,上馬賊、八百老卒的老兄弟們呼喝斥罵,踢打著士卒鉆出溫暖的被窩。
風太大了,火把點了又滅。轅門口點起了五方高照旗,照亮方向。一丈六尺高的旗桿,一丈二尺長的全幅紅絹旗面,旗桿的頂端懸掛兩盞氣死風燈,烏沉沉黑壓壓的風夜里,非常醒目。
士兵們集合有快有慢,鄧舍的命令一道道傳入軍中。
先集合完的百人隊,抬起防守器械,沖上城墻增援守城。吳鶴年也接到了命令,鄧舍撥給他兩百人,沿街巡查、警戒,宣布戒嚴,無論種族,一律禁止出門。違令者,就地斬殺。又派遣親兵,看守質子營的質子。
將府大堂中。火把遍布,亮如白晝。
文華國、趙過諸人神情嚴肅,全身披掛,列在堂下。四五親兵簇擁著鄧舍長驅而入。具體的戰情不用介紹,諸將來的路上盡皆知曉。
“戰情緊急,高麗人趁風夜來襲。我已派陸千十二集結騎兵,…”鄧舍瞧了瞧堂外天色,也不坐,在案前按刀而立,沉聲道,“一刻鐘后,出城突擊,來試探敵能。”
敵人來而不攻,徐徐扎營。鄧舍推測其目的,不外乎兩種可能。其一,意圖在守:截斷定州、雙城通道,使兩城都變成孤城,各個擊破;其二,意圖在攻:扎完營盤,就和圍困定州的高麗人一起,對雙城發動攻勢。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沖營試探都是必須的。
鄧舍取過案上令牌,雙目炯炯,環視一圈,道:“敵人斷我雙城、定州聯系,定州城池才破,不得雙城消息,軍心不能穩。需要有一員猛將,由陸千十二掩護,貫穿敵陣,送信去定州安軍心。誰愿去?”
諸將同時跨步,主動請纓。
文華國左膀右臂不能去;張歹兒、楊萬虎等猛將皆在定州,身邊不能沒有一個可用之將,趙過也不能去;羅國器、河光秀稱不上勇猛;鄧舍把目光定在了李和尚身上:“對陣探馬赤軍、守營之夜,李將軍屢立奇功。”
他把令牌、寫好的書信交到李和尚手里:“沒有比將軍更合適的人選了,這一去責任重大,將軍勉之!”
前幾日破城論功,張歹兒、楊萬虎風風光光地踞坐諸將前頭,李和尚當時十分眼氣。今日有此露臉機會,爭強好勝的心一起,危險種種,根本不曾考慮。鄧舍的一句“沒有比將軍更合適的人選”,更是把他的斗志撩撥到了頂點。他熱血沸騰,氣沖霄漢:“將軍等著吧,最多一天,肯定把定州回信送回來!”
一轉身,大步出堂,自去城門等陸千十二。
就像是驚濤駭浪里的一葉小舟,堂外集結軍隊的金鼓、號角、軍官、士卒們紛亂的奔跑等等聲音,沉浮縹緲,隨著風聲忽大忽小。堂內,鄧舍側耳聆聽片刻,安排過這樁急務,他心中微微安穩,道:“陸千十二說,高麗人筑營城外二十里。西邊山口一直沒有軍報,有沒有失守不能確定。”
羅國器忐忑不安,道:“小人愿引本部,前赴山口。…”把守山口的軍隊他的部下,山口萬一丟失,追究責任的話,他人頭難保。所以,不等鄧舍提起,便主動請求。
鄧舍搖了搖頭,道:“敵暗我明,沒得準確情報,不能妄動。我派了探馬往西山口偵察,羅將軍,帶你部屯駐西門;無論有沒有敵蹤,不許貿然出擊。”
羅國器心中一凜,聽出鄧舍意思。要是西山口也有敵人,兩面夾擊,雙城危矣。
豐州逃亡路上、守營之夜,雖然也很危險,但是最起碼戰敗的話有可逃之地;而雙城要是守不住,北邊貌似可退,可是殘軍敗將,道路險阻,敵人放手則罷;不肯放時,數路大軍齊出,沿途山西諸城再加以圍攻,想活著回到遼東,難之又難。
他道:“遵令!”羅國器轉身出堂。
鄧舍又看了看剩下的諸人,點出河光秀:“河將軍,你部才奪海島,沒得休整。還得辛苦你。令:即刻率部防守東門。”
正門、西門、北門都可能出現敵人,強敵壓境,鄧舍不能相信高麗營的忠誠,所以調到東門。又叫來左車兒,命他帶漢軍一隊,協助防守,做為監視。暗中囑咐,不許高麗人操作重要軍械。
這兩人領命而出。
風中傳來隱約的馬蹄奔騰聲音,案上的茶碗,隨之微微震動。沒時間分析敵情了,鄧舍一振披風:“諸將,隨我登城,觀騎兵沖陣。”
他必須抓緊一切時間,來了解敵人的戰斗力。
城墻上布滿了士卒,火把一照,入眼一派倉皇面色。面對戰斗,怕的不是敵人兇猛,敵情不明、突然遇襲才是最影響軍心、士氣的。鄧舍神色不露,腦中急速轉動,怎么才能想一個辦法,穩定住軍心?
他登上搭建一半的城樓,遠望前方。看不清楚,只見得微微火光。城門大開,鐵騎狂卷。陸千十二一馬當先,千余騎兵奔馳出城。
鄧舍很想親自指揮這第一次沖陣之戰,不說諸將鐵定會阻攔,他的傷勢也不容他沖鋒陷陣。往前走了兩步,扶住垛口,心中盼望陸千十二不負所托,更希望李和尚趁機突圍成功。
他不指望陸千十二一沖破敵。只要能準確偵悉敵人的軍力就足夠了。
高麗人不知在河東埋伏了多久,能夠避開探馬偵察,悄無聲息地抓住良好戰機,趁鄧舍軍分兩地、夜起大風,突然過河分割包圍,顯然帶軍將領的眼光、忍耐力非同一般。從此推斷,其戰術指揮能力可想而知。面對這樣一個勁敵,指望一擊而破,太不現實。
風越發大了。
立在鄧舍身后的文華國、趙過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想起了數年前的一場相似大戰。
數年前,血戰伏牛山脈。察罕帖木兒麾下大將關保、虎林赤,以裨將陳明率死士夜劫營,在潞州鐵騎谷,關先生部數萬軍馬大敗奔逃。那一夜,血流漂櫓,那一夜,上馬賊老兄弟死傷過半。
鄧舍不用看,也知道他兩人在想些什么。因為,他也想到了那場血戰,心中一動,仰天大笑。他鼓足了力氣,笑聲傳出頗遠,聞聽到的軍官、士卒紛紛愕然,目光投來。
鄧舍抽出馬刀,指點城外:“高麗人來勢兇猛,可惜主將無謀。”不等諸將問話,先來發問,“我來問你等:遠程奔襲圖什么?”
“圖敵人無備,趁亂襲殺。”
“不錯,此為兵家常識。高麗人竟然不知,得了天時地利,卻退避不攻,筑營二十里外,給我布置應對的時間。偷襲之利,蕩然無存。我有堅城、猛將、精兵,糧足、械銳,和定州相互呼應,兩相夾攻,何愁敵人不破?”
鄧舍猜出高麗人的意圖極可能為各個擊破,士卒們可猜不到。他硬生生顛倒黑白,將敵人的戰術部署說成是畏懼避戰,文、趙二人心中佩服這份急智,偷眼四看,士卒們的士氣果然有了提升。
士氣一提升,再看騎兵出城,感覺完全不同。由少變多,城墻上的士卒們自發地敲擊兵器,大聲呼喝:“斷竹、續竹。飛土,逐敵!”為騎兵助威。匯聚在一處,壓倒風聲,如龍沖九霄,又被大風散滿城池,聲震屋瓦。
“飛土,逐敵!”陸千十二領著騎兵,沿城墻奔馳了一段,也是舉刀大呼和應。驀然轉折,迎風破夜,滾滾奔向敵人陣地。
“點炮、助威!”鄧舍不失時機。三聲大炮響畢,滿城士卒的呼喝聲,變成了步卒臨陣殺敵時的吶喊:“阿威威!”呼叫聲綿綿不絕。
鄧舍賞罰嚴明,只要肯用命,就有往上升的機會。經過歷次戰斗,大批的勇猛敢善戰的士卒被拔擢;其中平步青云,連連升職,擔任到百戶、副千戶的大有人在。幾個月前還都是一樣的流民身份,其他人不可能不羨慕。倉急畏懼之心一去,渴望軍功的心情便占了上風。
遣派出去的探馬,終于回報。山口也丟了。“小人遠遠觀看,旗幟密布。”
“敵人出山了沒有?”
“沒有。山口火把通明,敵人正在布置溝塹,設營防御。”
鄧舍沉吟,令游騎再探,務必偵得其確切數目。
“南、西兩面的高麗人都設營不出。個狗日的想關門打狗。”文華國人雖然粗,畢竟久經沙場,說出了自己的推斷,提議,“俺愿提一軍,奪回山口。”
鄧舍心念電轉,文華國說得在理。旗幟密布,卻設營防守,山口敵人也許是疑兵,軍馬實際不多。但是,也不排除敵人故作疑陣,布下圈套,用假象騙雙城軍馬出城往攻。山口險隘,包圍戰自然會比攻城省力得多。否決了文華國的請命,傳令:“著羅國器嚴防西城門,不得將令,嚴禁出城。”
又對文華國道:“夜黑風大,疑云重重。我軍萬萬不可主力輕出。北城門交給將軍了。”
文華國領命而去。
一點雨滴,墜落鄧舍肩膀。水珠迸散,濺上面頰。烏云低壓,滾雷轟鳴。短暫地停頓過后,密集的雨點,連成線,線成面,好像用瓢往下潑得一樣。大風一卷,倒灌人滿頭一身,冰寒入骨。一轉眼,天地已分不清。
火把被雨水澆滅,城頭上驀然一黑。鄧舍急忙抬眼前觀,遠處敵人陣營中的點點火光,同時一滅。而本可隱隱瞧到的沖鋒騎兵,也徹底陷入了黑色之中。
隨著軍官們的呼喝命令,士卒們反應過來,分到氣死風燈的,一個接一個地點燃。但在風雨之中,那光芒十分微弱。飄蕩起伏,似乎隨時會熄滅。雨布拉扯起來,披到炮身上,防止水濕。往垛口布置狼牙拍的士卒,有一個抓得不穩,一滑手,險些掉到城下。
雨下得太大了。
片刻功夫,城樓上就積了深深一層。沿著排水道,汩汩傾瀉,從上往下看,城墻上仿佛掛了一層小瀑布也似。風一吹,涼意逼人。趙過尋來件斗篷,為鄧舍披上。擔憂地道:“雨下得突然,不知道陸將軍的騎兵會不會遇到麻煩。”
鄧舍緩緩道:“大雨雖對騎兵不利,敵人一樣黑燈瞎火。雨才下,路未滑,速去速回,應該沒甚么大礙。”停了一下,又道,“雨大風急,倒是利了李將軍趁機過陣。”
話音未落,一道閃電劈開雨夜,遠山、田野,一閃而逝。敵人的火把滅了,看不到位置,只見得陸千十二的騎兵,已經奔馳到了視線的盡頭。
鄧舍忽然想起一事,他轉頭問趙過:“黃將軍去了哪里?”聚集諸將至今,黃驢哥一直未到。連日來,他甚少和諸將見面,一時間,鄧舍竟把他給忘了。
“不曾見得。將軍想見,小人去找。”
鄧舍想想,搖了搖頭。黃驢哥來了也沒甚么用,他既然心有芥蒂,隨他去罷。這不過小事一件。透過雨幕,他再度把視線投往遠方。盡管下了雨,以騎兵的速度,兩三個時辰足夠一次試探性的沖鋒折回。
鄧舍心中計議:“山口敵人先不管;只要能確切判定出正面敵人的數目,下一步對策就能相應做出。”
嘩啦啦的雨水像是從天上灌下來的一般,斗篷也遮不住。風助雨勢,劈面橫掃,順著盔甲的縫隙,雨水流入甲內,濕透了衣服,狂風不止,叫人忍不住地想打哆嗦。
奔跑在城墻上的士卒,時不時有滑到在地的,濺起一片水花。跟在后邊的士兵沒空去扶,繞開來,繼續迎著風雨飛奔著布置防守器械。
羅國器、河光秀、文華國先后來報,士卒、器械到位。士卒分成兩部,一部分冒雨守城,一部分暫時去戰棚、臨時搭起的雨棚、以及征用的挨近城墻的民宅里休息。輜重營送上大批的斗篷,燒了姜湯,一桶桶提來,免得有人感冒生病,降低戰斗力。
亂馬交槍,直到東天漸亮。
陸千十二回來了。敵人倚仗臨時搭建的營壘,固守不出。連續沖鋒了兩次,不得有隙。
“李將軍呢?”
“搶了敵人盔甲,換了裝。同李子繁一道,趁著風雨混了過去。”
“高麗人確切數目?”
“小人兩次沖鋒,選了兩個不同地點。據小人觀察,營壘中敵人仍在五千上下。”
問過敵人軍力,該問敵人將能,鄧舍問道:“撤退時,敵人有沒有追趕?”
“小人嘩眾亂旗,裝作敗北。但敵人并未追趕。”
風雨交加、天黑路泥,敵退而不追。其見利佯為不知,如此將者,名為智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