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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千里 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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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華國兩人沖殺一陣,元軍四散逃命。機靈的繞過后陣,有條生路;蠢笨的,東躲西藏,終免不了頭上一刀。佛家奴真是好耐性,硬是干看不動。鄭百戶怕殺得惱了,逼急元軍救援,揮動旗幟,主動退兵。

  佛家奴馬鞭前指:“看,看,豈有占便宜的反而后撤?此中定然有詐,好在沒有聽你們的話,貿然出擊。”

  一個經過幾次戰陣的百戶,忍不住說道:“大人,區區八百人,有什么詐?小人看來,是紅賊膽怯,怕咱們掩上,一股腦兒包了餃子。”

  “言之有理。”聽了這話,佛家奴尋思片刻,砰然心動;他極目眺望,遠處的紅巾陣營,清清楚楚,中間大陣,兩側游翼,似乎的確是不見得有什么埋伏。捋了幾下胡須,昨夜的大敗,實在給他太多陰影,正在攻和不攻之間,委決不下的時候,紅巾陣中,先前突刺的小將軍,再度馳騁而出。

  只見他陣前耀武揚威,手提弓箭,對準逃潰的元軍先鋒,連射連中,一氣射倒三人。又丟了弓,挽著長槍,奔騰兩軍之間,大呼邀戰。

  “八百人豈敢如此氣壯?”佛家奴立刻做出決定,且先穩一穩,暗忖,“莫非,紅賊是又遇上了哪處敗兵,合而勢大起來?”乃傳令,散出游騎,打探周遭看有無敵情。

  “李廣故智。”那百戶說道,“大人,請下令出擊,紅賊這是虛張聲勢。”

  佛家奴哼哼兩聲,斜斜瞧了這百戶一眼,連你都知道是李廣故智,本大人豈能不知?那紅賊又豈能不知?兵者,虛虛實實,虛則實也,實則虛也。難道紅賊一定就是虛張聲勢,而不會是靜待我軍入彀?喝斥道:“低淺!退下。”打定主意,先弄清楚遠近形勢,再做打算。

  那百戶憤憤不平,又無計可施,只得不甘退下。兩眼瞄著陣前,看那紅賊將軍,來往奔馳。

  鄧舍挑戰再三,元軍沒一人出面。馬力漸嫌不足,又撿起弓,勁射幾箭,這才打馬回陣。幾個軍官,都聚在鄭百戶身邊,商量下步舉止。王夫人也立在一側。

  鄧舍跳下馬,等候的親兵拉走他的坐騎,自去照顧。又有人奉上食物清水,給他補充體力。從昨夜到現在,他還一點東西沒吃過,胸中淤氣在沖殺中散開之后,腹中感到饑餓。也就接了過來,沒去鄭百戶們邊兒上,他和趙過一起坐在十幾步外,就著水吃。

  他已經從悲慟中清醒過來,當理智回到身上,他首先感到的,是如懸崖邊上一腳踏空的那種感覺。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從他穿到這個世界開始,雖殺戮不斷,生活艱難,可先是有他的親爹,后是有鄧三,一直地在照顧他,或者可以說,一直在保護他。

  他們不但是他在這個世界的保護者,也是他在這個世界的領路人。

  當他們在的時候,他不用考慮以后的路怎么走。即使偶爾他有所考慮,看看十幾歲的身體,想想對這段歷史的一無所知,很有自知之明的他,也會很快放棄掉那些他自己都認為不切實際的白日夢。

  可現在不同了。

  從他這個身體的血緣、家族意義上講,他成了無依無*;從他后世而來的精神世界來講,他感到孤獨空虛。他不想死,他還想活下去。甚至,他不但是想活下去。

  十幾年的見聞,目睹種種漢人受到歧視、摧殘的事例;使得同為漢人的他,也和這些紅巾們一樣,痛恨韃子。

  更何況,他的親爹死在韃子手上;幾百個他認識的、關心他、呵護他的上馬賊老兄弟,也死在韃子手上;而在鄧三同樣死在韃子手上之后,那對韃子的痛恨、仇恨到達了頂峰。

  這不但是一種痛恨,這甚至是一種極度的羞恥感。漢人們自古生活、祖祖輩輩延續至今的神州大地上,被稱為國人的,卻不是漢人。

  這是一種恥辱。也因此,他想再度看到漢民族崛起、屹立的狂熱、迫切,是如此的強烈,盡管這是他自己的情緒,卻強烈到叫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所以,他也想,為其中,貢獻一點他這個漢人的力量。

  復仇、漢人衣冠,他的這兩個想法其實是一致的。怎么才能實現?像鄭百戶所說“求王士誠幫忙”?只看看鄧三是怎么死的,就知道,權力不在自己的手中,別說其他,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鄧三死了,因為他不是這支部隊的指揮官;鄭百戶沒死,因為他是這支部隊實際上的指揮官。當然,也許最后這一支紅巾,誰也逃不脫元軍的追擊。可是,他敢肯定,到那個時候,死在最后一個的,一定是鄭百戶、王夫人。

  “寧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想起做馬賊時,聽過的這支曲子,說得真對!

  正想得出神,一點香風蕩來。鄧舍抬頭去看,王夫人裊裊婷婷走近過來。下了馬車,近處細看,王夫人身段不高,大約是常年隨王士誠軍旅而行的緣故,膚色些黑。眉細鼻挺,俊俏清熟。

  她蹲踞下身,提起裙角,福了一福。鄧舍慌忙站起,拱手還禮:“娘子這是做什么,屬下不敢當。”

  這是王夫人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鄧舍,鄧舍的年輕使得她微微驚訝。她很好地掩蓋住了這份吃驚,沒有表現出來。不動聲色,她從上到下打量了鄧舍一番,方才說道:“一則,為謝鄧千戶,他因我而死,這份大恩我銘記不忘;二則,謝小鄧將軍,今日沖陣,若無將軍,必不能勝;適才叫陣,將軍武勇,韃子膽寒,為我軍贏得寶貴緩沖休息時間。”

  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清亮中帶著滑膩,就像是從舌尖上滾落下來的一般;又如玻璃球彈動在香薰胭脂里,澈而嬌媚。

  鄧舍自覺身上汗氣、血腥味、塵土味太過難聞,退了幾步。避而不談鄧三之死,只說今日沖陣,他道:“娘子謬贊。今日沖陣,第一功當數鄭百戶用人得當;第二功是陳百戶臨陣調度;第三功,屬下親兵趙過,萬軍陣中,單騎擒韃子大將。鄭百戶,整軍之勇;陳百戶,舉陣之勇;趙過,悍將之勇。屬下,皆不能比。”

  王夫人粲然一笑,指著鄧舍邊兒上跟著站起的趙過:“這位就是你口中單騎擒韃子大將的悍將嗎?”趙過交俘虜給鄭百戶的時候,她見過一面,不等趙過回話,摘下裙上一個寶石墜子,“寶劍贈英雄。待回到上都,再給你補上。這塊兒回回寶石,賞給你吧。”

  趙過年歲也不大,二十上下。他的父親是上馬賊的老兄弟,十年前戰死,鄧三主動接過撫養趙過的責任,和鄧舍兩人,是從小一直玩兒到大的。

  他趕忙在身上擦了擦手,漲紅了臉,接過墜子。他性訥言,不會說話,講了聲謝,就只傻笑。

  王夫人目光沒在趙過多過停留,轉回鄧舍,鄭重說道:“小鄧將軍功勞太大,無以贈送。且等見著我家夫君,功名富貴,任將軍取。”

  鄧舍當然不會把她這句話放心上,更不會因這句話就把命賣給她,表面沒露出絲毫端倪,恭恭敬敬送她滿意離開。回過身,他對趙過說:“走,去聽聽軍議。天尚未午,方才軍前叫陣,怕糊不了韃子太久,看看下一步,是戰,還是守。”

  1,寧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大丈夫時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隨人愿,賽田文養客三千。

——嚴忠濟,《天凈沙  2,回回寶石:來自中亞的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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