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行的!”甄十娘頭也沒抬,兀自認真地檢查馮十三斷腕處的血管和神經損傷情況。
這怎么行?!
趙宏只是個兵,治死了大不了報個殉職,多些撫恤便是,馮十三可是沈鐘磬愛將!
嘴唇動了動,想要再阻止,對上甄十娘堅定的神色,盧俊心里嘆了口氣。
畢竟,甄十娘現在的身份是他師父,即便再荒謬,他也只能規勸,不能忤逆,一邊嘆息,心里暗暗琢磨著待會甄十娘惹出禍來他如何善后。
“…血管還縫嗎?”胡平已帶人將縫合用的發絲,銀針等一應器具都消了毒,正拿著針準備結扎血管,聽了甄十娘話,人驚在那里好半天才回過神。
年輕氣盛,胡平可沒有盧俊那么多經驗,會質疑違背一貫經驗的事情,他對甄十娘卻是絕對崇拜。
別說斷了一只手,即便甄十娘說腦袋砍下來也能接上,他也會深信不疑。
他的這位小師祖,無所不能。
“不用!”甄十娘果斷地搖搖頭,“先暫時包扎一下,等手掌找回來再處理。”
“師祖還要做什么,只管吩咐…”胡平聽了就放下手術針,彎腰看著甄十娘動作。
斷肢再植和截止不同,斷手接上后不僅要抗感染,還要抗凝血,抗痙攣,把這些要求說了,甄十娘又和盧先生一起斟酌了方子,令人去熬藥準備術后服用。
“…這是什么藥?”見甄十娘從藥箱里取出一包藥喂馮十三服下,盧俊問道,隱約記得那天的截肢手術她也給趙宏服了這么一包藥,但當時場面太亂,又有沈鐘磬在跟前,他就沒問。
“是上好的止疼藥…”甄十娘輕描淡寫地說道,心卻如沸水般翻騰起來。
礙于沈鐘磬已經知道這麻藥是簡大夫的專利,她死也不能承認這是麻藥。
可是,馮十三情況危急,斷肢再植又是個細致活,不用麻藥根本不可能,說是止疼藥,可這包藥灌下去,馮十三手術中就會一直昏睡不醒,有了上次趙宏的經驗,盧俊再猜不出這是麻藥,他就是個白癡。
余光不由撇向正全神貫注看著她動作的盧俊。
這件事一定瞞不住他。
怎么辦?
甄十娘腦袋飛速地轉著。
戰場上刀光劍影,這麻藥對軍醫院來說,太重要了!
若她術后曉之以理,動之以利,再依靠師父的身份壓一壓,他會不會…同她合作?
他是院長,軍隊中藥品采購都由他掌管,沈鐘磬批示也只看金額。
繞過沈鐘磬把麻藥賣到軍中,同時封了盧俊的口,她運作成功可能性有多高?
“師祖…”正想的出神,喬磊抱了一大塊晶瑩透白的石頭進來,“你要的寒水石。”
“好…”甄十娘用手摸了摸,“拿去用溫水飛研成粉。”
“師父要寒水石做什么?”盧俊問道。
“寒水石粉和水凝固后會變硬,可用于接骨后固定,防止病人活動時骨骼再錯位…”甄十娘認真地解釋道。
古代的寒水石磨成粉就是后世的石膏雛形。
“哦…”盧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心里卻暗暗詫異。
他知道寒水石是一味藥,性辛、咸,寒;歸心、胃、腎經。可以清熱瀉火,利竅,消腫,不知道還有這功用。
一日之內,甄十娘給他的驚奇太多,他有些消化不了,索性也不思考了,只目不轉睛地盯著甄十娘動作,一邊吩咐小徒弟飛速地記錄甄十娘說的每一句話。
斷手很快被找回來。
清創,血管吻合,骨骼固定,修復肌腱、神經…
在盧俊胡平等人的配合下,甄十娘緊張地忙碌著。
“吻合血管時,要先吻合靜脈,再吻合動脈…”一邊利落地剪除血管端的外膜,甄十娘認真地給大家講解,“若斷肢缺血嚴重,也可先吻合一根動脈供血…”
斷肢再植和截肢不同,結扎血管只要達到不出血的目的就行,不需要多高的縫合技巧,斷肢再植卻是要把一根根的血管連接起來,必須保證他們接上后能暢通無阻,能恢復血液循環,更要把一根根的神經和肌腱修復了,一旦接不好,這只手就不能活;沒實踐過任誰也做不來,前世她學血管吻合術時可是在尸體上練習了上百上千次,才敢上手術臺做助理的。
這些盧俊和他的弟子暫時都做不了。
漏沙一粒粒地流著…
屋里暗下來。
盧俊吩咐將屋里掌滿蠟燭。
汗水順著額頭淌成了河,甄十娘使勁眨著眼,保持視力清晰,嘴里機械地命令,剪刀,鑷子,穿線…
語氣簡段干練,她已沒有多余的精力給眾人講解。
“水…”
一杯牛奶立即遞到嘴邊,甄十娘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謝謝。”
她點點頭,示意遞水的人閃到一邊,卻見一個巨大的黑影罩下來。
甄十娘一抬頭,“將軍回來了?”
沈鐘磬正端著半杯牛奶面色凝重地看著她。
見她抬起頭,又接過盧俊遞過的布巾小心翼翼地給她擦去額頭的汗。
甄十娘想笑一笑,才發現一下午緊張的動作已經讓她整張臉都麻木了,只面無表情地朝沈鐘磬點點頭,“將軍先閃開,我馬上就好…”
低頭兀自忙碌起來。
“好了…”縫完最后一針,甄十娘把針扔到拖盤中,抬起頭來,“剩下就是縫合皮膚了,你來吧。”她看著胡平。
“好!”胡平欣喜地接過師弟用桑皮線穿好的針。
一活動,甄十娘感覺雙腿都麻木了,她極力控制著動作起身讓開主刀位置,可身子還是忍不住晃了晃,被一只大手扶住。
甄十娘一激靈,回頭見是沈鐘磬,立時松了口氣,索性抓著他向旁邊的椅子挪去,“我腿座麻了。”她笑著調侃。
看著抓住自己衣服的沾滿鮮血的手,沈鐘磬皺皺眉。
在椅子上坐下,甄十娘平息一會兒,這才低頭看向胡平的動作,不時地開口指點幾句。
縫合皮膚,上藥包扎,用寒水石粉做成托將手腕固定了,甄十娘抬頭看向漏壺,難怪她會見到沈鐘磬,已經亥時四刻了。
這個手術,她竟足足做了三個多時辰!
“…看來這段日子的燕窩、牛奶沒白補啊,我竟然堅持了三個多時辰沒有暈倒。”感覺身體的確比以前好了許多,甄十娘心情特好,卻再不敢逞強,交待了一番斷肢再植術后護理的特別注意事項,不待大家清理現場便站起來。
有上次截肢的經驗,相信這次盧俊一定能做好。
跟在沈鐘磬身后出了軍醫大帳,精神一松懈下來,甄十娘才感覺兩條腿累的直突突,渾身虛脫脫的再挪不動半步,身子一陣晃動,她忙一把扶住門口的柱子。
沈鐘磬走了幾步,聽到身后沒聲音,一回頭,甄十娘還在門口站著,就詢問地看向她。
甄十娘嘴唇動了動,沒言語。
讓她告訴沈鐘磬自己走不動了,求他過來扶一把,她還真張不開嘴。
心里尤其懷念秋菊。
無論如何,明天一定要求了他讓榮升把秋菊接回來。
心里想著,甄十娘使勁吸了一口氣,打算聚集點力氣走過去,可是,連做了幾個深呼吸,身上卻一點力氣也聚不起來,兩條腿越來越軟。
“怎么了?”沈鐘磬又返回來,伸手摸她額頭。
甄十娘撇過頭,“我累了,想歇一會再走。”一邊說著,伸手抓住沈鐘磬的胳膊,“走吧。”
沈鐘磬身子一震。
自他們復合以來,甄十娘從來不肯跟他親近,今天怎么竟主動靠上來?
而且,竟將整個身子都靠過來。
這念頭一閃過,沈鐘磬驀然彎下腰,一把將甄十娘打橫抱起。
“天!”甄十娘驚叫一聲,“我只是累了,扶著你走就行。”眼睛不安地看向路兩邊的哨兵,“有人呢。”又使勁掙扎要下來,“我身上全是血,衣服還沒換呢。”
可惜,本就脫了力,她使盡了全力也只是在沈鐘磬懷里蹭了蹭,像只撒嬌的貓。
沈鐘磬又把她往懷里挪了挪。
感覺他兩只胳膊像鉗子,甄十娘知道掙扎也白費力,身子漸漸地軟下來。
這懷抱很溫暖。
甄十娘不自覺地又往里蹭了蹭,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小臉貼著他胸口,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
感覺身子一震,甄十娘驀然睜開眼,她們已經回到了沈鐘磬的大帳。
“你先休息一會,我去打水。”見她睜開眼,沈鐘磬說道。
甄十娘乖巧地點點頭,“嗯。”閉上眼又睡了過去。
沈鐘磬很快打水回來。
“…水來了,快起來吧。”
見沒人應聲,沈鐘磬一抬頭,甄十娘已經睡著了。
拽過被子想給她蓋上,瞧見她滿身血污,沈鐘磬就皺皺眉。
“十娘”他俯身在她耳邊低叫了一聲,“先起來洗了再睡。”
甄十娘一動不動。
“十娘…”
“十娘…”
沈鐘磬輕輕搖晃甄十娘的胳膊,“起來了”
甄十娘好似一個沒有生命的布娃娃。
沈鐘磬有些慌了,“十娘!”他用力搖晃,“十娘,十娘!”心里一陣莫名的惶恐,“來人,請盧先生!”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