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轉眼九年過去了。
安帝十七年,大周征服燕國的第二年秋天,統一三國的戰火終于燃到了祁國鄔洛河以南的鄔塔城下。
磅礴的鄔洛河好似一條挾雷裹電的巨龍,翻滾的咆哮聲和著鄔塔城外震天的喊殺聲,直令大地震顫,山河變色。
“殺啊,奪下鄔塔城,直蹈祁都…”
“沖啊,活捉了祁帝,大家回家過年!”
狼煙滾滾,嘹亮的號角聲中,碎成了一條一條的周字大旗已成血染,回家過年的誘惑讓征戰多年的將士殺紅了眼,吶喊著,呼嘯著,一個個不要命地向前沖…
呼嘯的箭失在頭上飛,腳下的血水流成了河。
在一隊剽悍的騎兵掩護下,救護隊冒著密集的箭雨抬著傷兵沖進部隊后簡陋的帳篷中。
清理,消毒、止血,包扎…處置好的傷兵很快被抬出帳篷送到大后方,另一個馬上又被抬了上來,雪白的醫護服被染成紅色,盧俊師徒臉上的汗水淌成了河,小醫護更是一個個腳不沾地地奔跑著…
“紗布!”張彪大喊,“紗布沒了!”
看著自己剛剛送進來的一大摞雪白雪白的紗布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座殷紅小山,小醫護兩眼發暈。
“麻藥,麻藥!”董賢一面抓著大片紗布按壓傷兵胸口止血,一面大喊,“箭頭斷在肉里,我必須用麻藥!”
攻打祁國的一路勢如破竹。眾人都沒想到,臨近祁都,眼見勝利在望了,卻在鄔塔城外遭到祁兵空前的抵抗,滾木礌石、磚頭火箭,但凡有殺傷力的東西都被祁軍拆房子扒地運到城頭不要命地往下拋,大周的傷兵一夜間就驟增了十幾倍,庫存的麻藥不多了,盧俊下令一般傷口能挺則挺。除非必要,一律不準用麻藥。
打開一個藥柜,空的,再打開一個,還是空的…負責分配麻藥的醫護紅了眼,“麻藥沒了!”直翻到最后一個。醫護大哭出聲。
“去找吳參軍弄幾缸烈酒!”盧俊頭也不抬地大喊,“大家再忍一忍,師父親自去籌藥了,麻藥很快就到。”
“師父,他整條腿都被踩爛了!”看著眼前剛抬進來的整一左條腿都被馬蹄踩的血肉模糊野獸般哀嚎的士兵大叫,“怎么辦?”
沒有麻藥。怎么辦?
盧俊使勁眨著被汗水模糊的眼睛,想看清前面的情況。門口響起一道清麗的聲音,“馬上截肢!”
身子一震,“師祖!”他下意識地轉過頭。
來人正是親自籌藥回來的甄十娘。
幾年的修養,她面色豐腴了許多,白皙如瓷的肌膚吹彈可破,剛剛蓄出的一頭濃密秀發簡簡單單地挽了個髻,用玉釵別在腦后。整個人清清麗麗的,驟看上去。恍然十七八歲的少婦。
“麻藥到了?”盧俊驚喜地跑過來。
“到了!”甄十娘朝一起送藥來的簡文招手。
簡文正指揮人搬卸馬車上的藥品,“盧先生安!”他率先搬了一大箱跑過來,“這是我娘連夜配的麻藥!”達仁堂的麻藥還有三天才能運到,甄十娘就近籌集藥材連夜配制了一批。
“太好了!”盧俊激動的聲音都變了調。
“閃開,閃開…”正說話間,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聲,“盧先生,盧先生,魏都統中了箭!”隨著喊聲,四個人抬著渾身是血的魏武沖進來。
“箭傷離心臟太近了!”沖過來幫忙的喬磊大喊。
祁軍的箭頭都帶倒勾,一拔就帶下一大片肉,尤其在左胸,離心臟這么近,一個不慎就會斷了心脈,這手術除了師父和師祖,他們誰也做不了。看著已經二天二夜沒休息盧俊,喬磊臉色發白。
對著魏武死灰般的臉色,盧俊拿手術刀的手微微發顫。
魏武,是他相隨多年的兄弟。
“我來!”甄十娘一把接過手術刀,吩咐醫護,“準備麻藥!”
“師父剛到,一路奔波…”盧俊有些遲疑。
“…我在馬車上睡了一覺。”甄十娘利落地剪開魏武的戰袍,“倒是您,眼圈都熬黑了,我回來了,你快去歇著吧。”
看著甄十娘專注忙碌的背影,盧俊百味陳雜。
老了,他真的老了。
甄十娘身體孱弱,一直都是他沖在前面照應她的,從什么時候起,竟變成她沖在前面照應他了?
感覺腦袋有些暈眩,渾身虛脫脫的,盧俊心里有股淡淡的失落。
只一瞬,便被一股打心里涌出的欣慰替代。
無論如何,能看到甄十娘今天這樣健康的模樣,他打心里高興。
殘陽如血,落日的余暉傾泄在路兩邊的楓樹上,一簇一簇火紅火紅的,如同霜染。
幾個小醫護正穿梭在楓林間收著白天晾曬的紗布。
“…夫人回去吧,我們收就行。”醫護長牟月一邊折著紗布,苦口婆心地勸道。
明明知道甄十娘現在的身體健壯的甚至能把男人背肩摔,可牟月就是擔心她會累壞了。
也許,是七年前的記憶太深刻吧?
那時,她還是回春學館的一名學子,后來發生了什么她已經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就是看著驕陽下那一對滄桑身影相扶相攜著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上那只有七級臺階的觀禮臺時,她眼淚止也止不住…就是那時吧,記憶里的甄十娘始終是弱不禁風的。
自甄十娘病好復出后,無論是在回春醫館,還是在開戰后的軍醫院,所有人都不舍得讓她太操勞。
“我不累。”甄十娘摘下丈長的紗布。輕輕一揚,便熟練地折成兩節,“留下人員名單擬好了?”
經過五天四夜的鏖戰,周軍終于攻下了鄔塔城,就剩下祁都了。攻下祁都,活捉了祁帝,歷時五年的統一征戰也便結束了。
這是最后一戰。
武將軍下令,無論傷口輕重,把傷兵全部留在鄔塔城。另把醫護人員也分成兩組,一組留下照顧傷兵,另一組隨部隊急救。
“擬好了!”牟月試探著商量道,“夫人也留下吧。”
“讓盧先生留下吧。”甄十娘搖搖頭,“再安排個醫護照顧他。”連續幾年的勞累辛苦,盧俊身體越來越差了。
“盧先生想讓您留下。”刀劍無眼。跟去戰場太危險了,“他說他隨軍多年,經驗比您豐富。”
急救隊離戰場越遠,傷兵輸送的時間越長,死亡率就越高,為了能多救一些人。盧俊和甄十娘一致主張把急救隊的帳篷直接搭建在戰場后。
只是,如此以來。醫護人員的危險就更大了,也因此,盧俊一直不贊成甄十娘隨軍行醫。
終歸是冷兵器戰爭,比現代的飛機大炮可差多了,看著牟月一臉緊張,甄十娘啞然失笑。
正要說話,有侍衛匆匆跑來。“…祁國擺了一座五行九子陣阻住去路,武將軍命令。大軍連夜撤回鄔塔城!”
五行九子陣?
甄十娘皺皺眉。
難怪攻打鄔塔城的阻力會這么大,原來他們在爭取時間擺陣呢。
只是,這陣她連聽都沒聽過,簡武,能破嗎?
“…孫副將昨夜帶了五千人探陣,一直沒有消息。”見甄十娘皺眉,傳信侍衛解釋道。
五千人?
都覆滅了?
甄十娘一激靈。
“姑姑,姑姑!”一個十五六歲的俊美少年飛奔過來,“…武將軍和姑父吵起來了,太子讓您快去!”因跑的太急,沒注意腳下被樹根絆住,少年一頭撲過來。
“小磊小心!”甄十娘一把扶他,“你慢點說,怎么回事。”
來人正是當年被甄十娘救回的小磊。
已經長成了健壯少年,儼然比甄十娘還高一頭,他呼呼地喘著氣,“姑父和武將軍吵起來了!”一邊拉了甄十娘就走,“太子也勸不住,讓姑姑快去救火!”
中軍大帳中,氣氛凝重的好似蓄滿了雷電隨時都會掀起一場暴風驟雨的云。
“不行,堅決不行!”大將軍沈簡武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萬歲親旨,爹只做我的親人隨在軍中照顧我,不得帶兵打仗!”他殷殷地看著沈鐘磬,希望爹爹能在自己的堅持下退讓一步。
沈鐘磬也靜靜地看著兒子。
十七歲的簡武,個頭比他還猛小半頭,棱角分明仿佛蒼天鬼斧雕琢的臉孔已經脫去了曾經的稚嫩,冷峻而霸氣,一如當年的自己,只是更多了一絲內斂,滄桑。
這和童年的經歷有關吧?
看著金盔銀甲威風凜凜的簡武,沈鐘磬甚是欣慰。
長大了,他終于長大了。
再不是那個整天膩在自己懷里擺弄木刻刀劍的簡武了。
只是,孩子大了不由爹,竟然開始知道跟他頂嘴了!
眼底的溫潤一閃而逝,沈鐘磬臉色一黑,“什么萬歲親旨!”他啪地一拍桌子,“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將者,首先要懂得隨機應戰,抓住戰機!”他認真看著簡武,一字一字說道,“那個五行九子陣,只有我能破!”
這話一點不假。
簡武眼底閃過一絲晦暗。
隨即又使勁搖搖頭,“不行,堅決不行!”見沈鐘磬變了臉,他話題一轉,“眾將已經議定,既然破不了,我們就水攻!”指著地形圖比劃著,“我們連夜撤兵三十里退回鄔塔城,明日三更在馬家榕堰口決堤放水。”就不信,那些土木沙石堆成的陣能經得起一場滔天洪水的沖刷!
簡武自信地看著爹爹。
“武將軍說得是,五行九子陣位于鄔洛河下游,又值秋汛,水勢正猛,決堤淹陣也是個可行之策,連太子都同意。”石虎趁機勸道。“沈大哥就別固執了。”
“…五行九子陣再莫測,終究也是土木堆砌,人而為之,水攻之策切實可行。”太子也跟著打圓場,“義父就不要堅持了。”目光討好地看著沈鐘磬。
雖是個政治天才,但他在軍事上和沈鐘磬父子卻是沒法比的,對這一點,太子也有自知之明,尤其雖名為監軍。可父皇一直囑咐他,要他軍事方面務要聽沈鐘磬的,不得妨礙他們父子用兵。
此時此刻,雖然贊成簡武,但面對沈鐘磬的暴怒,他也不敢拿太子的身份硬壓。
“…殿下此言差矣。”沈鐘磬強壓下胸口的窒悶。放緩了聲音,“鄔洛河下游流經四個省,六十七個縣,慣穿整個鄔洛部落,一旦絕提,大半個祁國都將成為一片汪洋。”那將是一場慘絕人寰的災難。“殿下想沒想過,我們一念之間。將會有多少人痛失家園,流離失所?”
不錯,戰爭都要死人。
但是,戰爭是為了用最小的傷亡來換取更大的和平,他們是為了挽救暴政肆虐下的燕祁百姓于水火,不是制造人間煉獄的。
太子神色一黯。
這些,他不是沒想到。
可是。他們剛得的密報,祁國太子以割讓三城和迎娶鄔落郡主為正妃的代價從鄔落借兵十萬。自西南包抄過來,如今形勢,他們三十萬大軍深入祁國腹地,東面有鄔落河天險,北面被五行九子陣阻住,一旦西面南面的退路被祁太子的十萬精兵阻斷,腹背受敵,他們很可能就會功虧一簣,全軍覆沒。
為今之計,只有立即破了五行九子陣,直搗祁都活捉祁帝,他們才有一線轉機。
不是沒想過鄔落河決堤會造成的后果,可受災的畢竟不是大周子民,和他的三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的危機相比,這點犧牲不算什么。
戰爭,總是要有犧牲的,不是嗎?
“本王知道。”太子話題一轉,“這是目前唯一的選擇!”又道,“鄔落河下游貫穿整個鄔落部落,一旦決堤,鄔落王自顧不暇,祁太子借來的十萬精兵也將不攻自退。”
一石二鳥,這也算是個良策。
帳內眾人都跟著點頭。
目光一一掠過眾人,沈鐘磬沉默下來。
良久,他猛地站起來,“我雖然沒破過,但曾聽師父提起過這個陣,我今夜就帶兩萬精兵闖陣,或許…”他看向沈簡武,“還能救回孫副將。”話題一轉,“若我二日不回,你再考慮決堤不遲!”
“不行!”簡武騰地站起來,“萬歲不許你帶兵!”見沈鐘磬瞪過來,忙又說道,“爹既然認為水攻之策犧牲太大,那你就連夜教我破陣之法!三天…”他灼灼地看著沈鐘磬,“…給我三天時間,我一準能學會!”對于排兵布陣,簡武自信自己的領悟力還無人能出其右。
教他破陣之法?
沈鐘磬黯然。
他哪有什么破陣之法?
他只是聽師父提過這五行九子陣的厲害,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破,怎么教他?
之所以不聽眾人勸阻一意孤行要打破曾經的誓言親自帶兵破陣,他就是想憑仗豐富的經驗和當年師父的提點進去碰碰運氣,他都沒有把握,簡武又怎么能夠?
即便悟性超人,一學就會,他又怎么舍得讓簡武去冒這個險!
更主要的,“…戰場上瞬息萬變,勝負只在一瞬間,戰機一旦錯過,就不會再來!”沈鐘磬鄭重地看著簡武,“祁太子的十萬精兵不出五日就能到達鄔塔城下,三天…”聲音低沉,沈鐘磬一字一字說道,“三天之后,我們將失去所有先機!”
簡武臉色發白。
是的。
他們根本沒有三天的時間去學習破陣之法,否則,他也不會被迫采取水攻的下策。
見他不語,沈鐘磬猛一轉身,“就這么定了,大家早點用飯安歇,準備三更闖陣。”但凡陣,大都用陣旗指揮,白天破陣固然方便,但也不容易找到對方的指揮中心,夜晚就不同,必須用火把指揮,很容易暴露目標。
說完,沈鐘磬抬腿就走。
“不行!”簡武急紅了眼,“沒有本將軍的箭令,任何人休想調動一兵一卒。”稱呼變成了本將軍,簡武咄咄地看著沈鐘磬。
“什么!”沈鐘磬騰地轉過身,“你敢跟你老子這么說話!”
簡武不甘示弱,“我是統御三軍的大將軍!”
“狗屁大將軍!”沈鐘磬額頭的青筋蹦起來,“我是你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