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萬兩不是小數目。
固安堂年中剛交過一次帳,不可能拿出這么多現銀。
但主母在京,一切就好辦多了。只要拿上穆典可的手令,去往錢塘總務,或是周邊任一藥堂,如八月交銀的揚州尚義堂,年終才會進行一次總結算的滁州懷仁堂和常州念慈堂…都能調出數目不小的銀錢來。
問題在于:這筆銀子究竟該怎么給?
是痛痛快快地繳了?還是設法拖延些時日,以顯出常家堡的難處,好讓劉顓的胃口不至于增長得太快?
掌燈時分,京城禁衛軍和戶曹的駐派人手終于從固安堂中撤除干凈,連帶三間賬房被搬得片紙不留。
眾位副當家被莫以禪緊急召去議事廳,看到端坐上首的穆典可,俱一驚。倒未有不服者。
公子爺寵妻,老太爺護孫媳,已是常家堡六十藥莊,逾百藥堂所共知的事情。
常千佛讓穆典可插手各堂事務挑選的時機也很好,正是穆典可產下常居彥后不久,常家堡上下一派喜氣洋洋之際。
各堂各莊上報上去的文書,發還時,總有那么一兩條批示是不一樣的字跡。當家們當然曉得是怎么回事。
然其時穆典可是常家的大功臣。常紀海半生受子嗣凋零之苦,終于迎來了頭曾孫,沒有人忍心在這時候去掃老人家的興。
后來就更不好提了。
況且穆典可確有決事之能,每每一針見血,總能點到事情最關鍵處。有時決策顯得冒進,但過后看,無一不是果斷且前瞻。眾當家從一開始對其諸多質疑,到后來信服,慢慢放下心中成見,默認了主母發聲等同于家主之言。
有交惡的醫家嘲笑常家堡的爺們骨頭軟,讓女人當家,眾人起初也憤怒,但連常千佛本人都毫不在意,他們又何必放心上。
關于固安堂本次遭遇的惡質威脅,以及將來必然會頻繁發生的同樣的、或者更加糟糕的事情,眾位當家積極獻策,商討應對之法。
挑燈夜談到三更。
三更天窗外起狂風,先是疾雨叩瓦,俄而傾盆。
眾人來時未帶傘,被困議事廳中。人仰馬翻了一整天,又連夜議事,到此時人俱乏了,各自安靜地陷在座椅里,聽雷雨聲在頭頂交織轟鳴,或看著眼前一燈如豆,或看窗外沉沉如磐的夜色,俱默。
不知是在憂心固安堂當下的處境,還是為將來整個家國的命運走向感到迷茫?
雨幕中走來一個撐傘的長身青年,身后還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提箱小學徒,是王元。
當年常千佛去滇南開墾藥田、建藥堂,為讓當地人接受中原的醫術,是先讓堡里面的大夫先學習當地的巫醫術,在融合中求生存。同去的一大批天才少年中,表現最惹眼當屬年紀最小的王元。
無論與當地的巫醫斗法,還是協同會診,都表現得異常出色。
至今常千佛提起這個天賦卓絕,勤苦用功的“小少年”,仍贊不絕口。
故而穆典可收到寧鶴年病危消息的第一時間,便點了王元前往救治。
于私,寧鶴年有替她擋過一戟的恩情;于公,寧鶴年確實是一個恪職盡責,用心為民辦實事的好官;能幫一把就幫。
“…急怒攻心所致。已施針泄去邪火,暫時脫離性命之危。”
進屋向眾人見過禮,王元轉向穆典可,簡要說道,“病人傷勢過重,求生意志薄弱,醒來還需時。”
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
穆典可對寧鶴年了解不深,但看他初次相見就能為自己擋刀,敢在牢獄中刺殺容翊的作派,此刻若是醒著的,多半要沖進宮去找劉妍拼命。
反是昏迷著好。
“王大夫辛苦了。”穆典可微笑頷首,“防病人傷情反復,還請你隔日去瞧看一眼。”
“好。”王元滿口應下,“分內之事,少夫人言重了。”
即告辭。
來也快,去也快。
約怕穆典可尷尬,一位當家笑著開了口,“這小子怕是又從藏書閣里扒出了什么寶貝,趕著回去讀書了。年輕人,有拼勁!”
眾人笑。
穆典可也笑,承了老當家的情。
她其實挺欣賞王元這種直來直去,不阿諛逢迎的性子。
凡是天才,總有些異于常人之處。正是因為王元不擅與人交道,才使得他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沉潛下來,將醫術打磨到極致。
既露了臉,也不必再住客棧了。
當晚穆典可下榻在固安堂的載菁院中。
昔年她隨常千佛入京,也是住的這個院子。
倏忽九年過,院中芭蕉叢深,少女青葙也已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她也有了居彥和雙胞胎。讓人不由得感慨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次日晨起,施疊泉已好整以暇地坐在庭中喝茶了。
帶來了毀墓一案的后續消息。
據說那伙賊囚并非普通的盜墓賊,而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死士,牙關極嚴,無論怎樣拷打都不肯招人背后主使之人。
但樁樁件件證據都指向劉妍。
并且容翊自揚州返京的當天,劉妍曾持兇器試圖攻擊容翊,不果后對其當街辱罵,污言穢語不堪入耳,還放出了要將柳青蕪挫骨揚灰的狠話。
冷宮的看守嬤嬤也證實了柳青蕪墳墓被掘的當天,劉妍特意去了一趟冷宮,向方卿言耀武揚威。
——正是穆典可在冷宮夾道遇見劉妍的轎輦的那一天。
“孝昌侯府到底是有些根底的,全程盯得死死的,沒讓大理寺昧下一條證據。劉妍的罪是板上釘釘,跑不掉了,不過孝昌侯能不能如愿就不好說了。”
施疊泉笑道,“今上看重皇家威嚴,讓一國公主為一個死人賠命,顏面何在?何況還是他最討厭那人的心上人。”
最討厭的人…
穆典可不由想到那日在冷宮中方卿言說過的話——“他對劉顓的恩情太大了。”
容翊與劉顓曾經,不僅是從龍功臣,更是亦師亦父的存在,如今卻成了最忌憚和厭惡之人。
大恩成仇,說的便是此般吧。
她決定去留閑院見容翊一面。
因著初識的不愉快,以及荒原那場圍殺,她對容翊并沒有什么好感。但這些年,受他明里暗里的幫助委實不少。算得半個友人。出了這等大事,總該要知會他一聲。
若有機會,也想問問他對今日之事的看法。
作為一個在宦場浸淫了多年,數度站上巔峰位置的老政客,容翊對天下大勢的走向,見解無疑是遠勝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