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不是無根生
馮曜是馮曜；
無根生是無根生；
二者雖說存在著極大的關聯，但在柳小江眼里卻并非同一人。
無根生仿佛世間一個真正的過客，即便他在當年也是個人人喊打的全性妖人，甚至還曾憑借自己那種善于度人的手段，混成了來罕見被大多全性成員所承認的掌門。
但‘無根生’，不知從何而來，難知去往何處，注定一世過客，而過客……一個頭腦清醒并且深知自己身份的過客，又怎會輕易做出一些足以改變世道的行為。
可馮曜，有名有姓；
他明白自己從何而來，也與他人產生了密切聯系，甚至還與人延續了自身的血脈；
在當年馮寶寶出生的那一刻起，全性的無根生就已經不復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個頭上頂著馮曜二字的普通人。
不過，基于無根生的眼界，馮曜這普通人安分則已，若不安分……危險程度也必然大于一個世間過客，大于那個僅僅只是攪屎棍子的無根生。
所以，
馮曜并不等于無根生，哪怕無根生是個攪屎棍子，也不能將馮曜認為是無根生，因為這幾乎是在給馮曜臉上貼金，畢竟他馮曜……不配是無根生！
柳小江很清楚這個出現在內景之中的家伙，無疑就是那個讓無根生徹底成為過去的馮曜，也是引發了八奇技、甲申之亂與馮寶寶三個大問題的罪魁禍首。
沒有之一！
而對于馮曜這種為了‘一己私欲’，最后連一點底線都不剩的家伙，自然也是柳小江打從心底所不喜的那種人。
“我不是當年那個還算有些底線的無根生么…”
馮曜略微重復了一下柳小江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而當他再次抬頭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柳小江時，形象上已然變成了三十六賊印象最深的邋遢男子。
赤腳立地、衣衫僂爛、長發披肩…
他下巴上的胡茬不是疏于打理，而是看起來明顯從未被在意過，完全就是一副邋遢流浪漢的模樣。
“你說的很對，不是無根生，我…是馮曜，是個卑鄙小人。”
“為什么要阻止我。”柳小江顯然沒有與馮曜聊下去的興趣，他早已通過自身之前所得的各種信息，大致推測出了對方一系列行為背后的理由。
“你應該很清楚的，別說是現在的你，哪怕是當年的你，在我手里……也不可能掀起什么風浪。”
說著，
他緩緩抬起手臂伸向了面前的馮曜，那副模樣顯然就是要讓眼前之人徹底消失。
與此同時，
周圍已將內景吞噬了一半的黑暗，也隨著此番動作再次開始劇烈涌動了起來，仿佛是在跟隨著柳小江那只即將觸碰到馮曜的手臂一樣，很快便將內景中的潔白擠壓的只剩下了馮曜身邊這一塊。
似乎，只要柳小江的手臂觸碰到馮曜，那么對方所擁有的內景部分控制權，也將在其手中像是泡沫般……一觸即潰！
然而，
“我只是想知道…”馮曜在面對著自身即將徹底消失的命運，望著面前正在將手逐漸伸向自己的柳小江，眼看著自己周身附近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卻依舊還是那般笑瞇瞇的開口說道：
“你說自己這其實是在拯救她，但你又是否真正清楚自己的行為，究竟會在日后為她帶來怎樣的影響。”
聞言，
柳小江停住了自己即將觸碰到無根生的那只手，“你是在后悔？”
“可以這么說吧。”馮曜對此倒是相當的坦誠，隨之頗為隨意的坐在地上，將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微微搖晃，道：
“我們做下來聊聊吧，且不說寶寶身上的問題，單是通過她最近的這部分記憶，我對你這位上古大神嬴勾…不，現在應該叫你柳小江吧，嗯…柳妍妍那姑娘起的，倒也算是挺合適的。”
“雖說這世上并非所有的江流，最終都一定會像人們印象中那樣匯入大海，名字這東西麻煩點畢竟也只是個寓意、是個彩頭，但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能活得順應自己被起名時的期望。”
“而你，在我看來，應該也能算是一個了…”
“為什么后悔？”柳小江低頭俯視著地上的馮曜，顯然對其所聊的東西毫無興趣，只想知道當初那個一意孤行只為‘私欲’，為了復活馮寶寶不顧世上一切的馮曜，如今又為何突然感到后悔。
畢竟，像是馮曜這種原本高高在上，卻偏要主動跌落在地上的家伙，即便理性上清楚知道自己錯了，為了家人也往往還是會堅定想法。
后悔…
低頭承認了這種于事無補的東西，除了貶低自身的愚蠢，大多數時候都毫無意義。
在柳小江的眼里看來；
馮曜就應該是那種能夠理解一切，很清楚自身所作所為會給世道帶來怎樣的影響，但為了自己的女兒卻執意要一錯再錯下去的家伙。
這種人若是當面說自己錯了；
那不就等同于是在說不該救自己的女兒么？
前者；
盡管錯了，但在外人看來，馮曜也未必不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人，畢竟也能算是個為了家人敢于拋棄一切的家伙。
而后者；
尤其是在事情已經發生了之后，明明已經坑害了世道與其他許多無辜者的性命，卻又忽然說自己錯了、后悔了，反正犧牲最多的又不是他自己，事情還不是任由他怎么說都行？
想到這里，
柳小江看向馮曜的眼神雖仍是毫無波動，但仔細看的話卻也不難發現其中的厭惡。
就是厭惡！
他本來對馮曜是沒有任何看法的，也不想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談論什么對錯，因為若是自己站在馮曜當年的角度上，或許就會把事情做的比一個馮曜更加過分。
但在聽見馮曜表達了自身的悔意之后，卻完全壓制不住自己心中對于此人的惡感，因為若是他站在馮曜當年的角度上，事到如今……也絕不會由于所謂的愧疚而感到后悔！
做了就是做了！
罪孽深重也要自行承擔！
后悔？
后悔就能抵消深重的罪孽了么？！
“看來你對我的誤會很深啊…”馮曜察覺到柳小江眼中突然出現的厭惡，自然也是很快就明白了對方心中的想法，于是笑道：
“我并不是因為那些不必要的犧牲而感到了后悔，那些無辜之人的死……罪孽自然要由我這罪魁禍首來承擔，不管我馮曜一個人的命究竟是否能承擔得起。”
“我會后悔…”
“這其實是因為我并沒有想到，我自認為對寶寶是善意的行為，卻在現今這年代給了她如此強烈的痛苦，更沒想到……她居然會是如此的多愁善感。”
“明明…”
“我都已經讓端木家的妹子，仔細抹除了她所有的記憶，甚至不顧代價斷絕了她自行恢復的可能…”
“人生在世，不活曾經，只活當下，逍遙自在……難道不好么？”
“說實話…”
話說至此，
他的臉上也終于沒了之前的那種笑容，“我并不理解寶寶的選擇，不理解她為何執著于危險的過去，為何不仔細努力的過好當下……這太傻了。”
“難道這也是過度使用雙全手的副作用么？”
“一個人究竟是否完整，不該取決于另一個自視完整之人的想法。”柳小江知道自己誤會了馮曜的意思以后，眼中那種明顯的厭惡感也隨之減輕了幾分。
“你認為一個人活在當下、不計較過去、不被過去所糾纏，那便是自身可以做到大逍遙、大自在的一種基礎……便是一個完整的人。”
“但有的人…”
“她其實很清楚一個完整的人，乃是被過往與經歷所塑造出來的，空有當下卻無任何連接過去與現在之物，這甚至會讓人覺得自己并不是自己，至少絕不可能是自身認知當中那個過去的自己。”
“你有這個東西，但卻根本不在意，所以很難體會到沒有的人，究竟會有多么在意它的存在，哪怕……它現實上的意義其實也并不大。”
“但起碼…”
“不管它究竟有沒有什么現實意義，至少能讓當事人明白自己真的是自己，而非……一個很有可能被人虛構出來的存在。”
“有用么？”馮曜不禁疑惑道。
“難道現實不能證明她是有血有肉的、真實存在的一個人么？！”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柳小江搖頭道。
“我也曾經歷過一段與之極為類似的時光……”
“那時我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來的，而且就算事后明白了相較于馮寶寶，我才是那種真正被‘創造’出來的，實際上的過往并不存在我這么一號人，我也并未像她一樣如此的在意虛實。”
“畢竟，我很清楚自己是真實存在的，過往并不代表我就該像‘假人’一樣。”
“所以…”
“我選擇接受自己并無過往，自身曾經并不真實存在的事實，然后……像是個真實存在的人一樣活下去，在未來回望這些只屬于我自己的東西。”
“既然沒有久遠的過往，那么現在于未來而言就是我的過往，只要把現在的我當成是‘新生兒’，亦或是過去的自己已經死了……就好。”
“我當年也希望寶寶她能像你一樣這么想。”馮曜雖知曉柳小江的神秘，甚至與上古時期的嬴勾也有所聯系。
但這畢竟也只是基于馮寶寶的視角與記憶的了解，所以并不知道柳小江居然與馮寶寶的存在方式類似，而且還走上了那條自己當初最希望馮寶寶踏上的道路。
“我已經說過了。”柳小江搖頭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在對待人生的態度上，我與你或許也有些相似，但你我…我們，卻不能用自己的認知，強行套在與我們不同的馮寶寶，一個獨立自主且有自己思想的人身上。”
“我希望她能像是你我一樣對待自己的人生。”馮曜并未在意柳小江的這番話，而且還像是自言自語般的說道。
“所以，我才會在明知道是錯誤的情況下，不惜拉上一定會出現的無辜犧牲者，以及八奇技出現后整個世道的未知變故，拼盡全力將局面引至了對她有利的方向，然后…用自己換回了她。”
“我明白我不該這么做，不該強行逆天更改她的命數…”
“但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站在那個身為人父的角度上，親眼見證了她的死卻無能為力，身邊又恰好具備著促成此事的可能性，我又能怎么做……我還能怎么做？”
“我錯了，我知道，但為什么…為什么承擔了一切，努力更改了她的命數，如今卻依舊促成了她的另一層痛苦。”
“天道沒有意識，所以很是公平。”柳小江道。
“但有些時候也確實，它的確也是無情到了，會讓人覺得它可能是一個婊子養大的狗東西。”
“對！它就是個婊子養大的狗東西！”馮曜對此顯然也是無比贊同，因此甚至紅著眼睛贊同道。
“不過，在這狗東西的監視之下，你到底如何才能成功拯救她，你現在若是奪走了她的長生…”
“她會死。”柳小江明顯很清楚馮寶寶的狀況，直言打斷過后便直接開口解釋道：
“我很清楚她究竟是怎么得來的長生，所以必然要將這具有風險的長生奪走，然后再親手給予她一種相對可控的長生資格。”
“另外…”
“我會恢復她缺失的記憶…”
“不行！只有這件事絕對不行！”馮曜聞言立刻否定道。
“如果讓她恢復了曾經的記憶，她那在當年并未完全消散的靈魂，說不定就會將修身爐與八奇技的秘密一同…”
“不會的。”柳小江再次搖頭平靜道。
“你以往不想讓她恢復記憶的理由，除了害怕她在理解到自身的狀態后做傻事之外，也是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八奇技可通過修身爐讓人長生的秘密。”
“但如今…”
“我所給予她的長生毫無破綻，既不會讓她恢復那部分靈魂消散前的記憶，也不存在效果會因何而逐漸消失的弱點。”
“至于長生的后果…”
“我全性嬴勾做事，誰又敢說個不字，他們如果也想得長生，那就盡管來找我便是。”
聞言，
馮曜不免懷疑道：“倘若此事真的毫無破綻，那你之前又何必要…”
“因為代價是要她變成和我一樣的異類，而且未來也必然會從角落里走入陽光之下，除非隱居山林……否則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會被他人用異樣眼光來看待。”
“殺人，可不是只有物質層面上，精神上……也同樣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