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大盈仙人?!”
此時此刻,在短暫的愣神之后,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眼,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此番來參加這次退出儀式的,有不少也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自然是見識過“大盈仙人”左若童的仙姿,也包括其散發出的氣息,絕不會認錯。
“師、師父…您怎么?”
感受著對方身上那屬于“逆生三重”的氣息、看見其身處于“第三重”所散發的先天之炁,此時的陸老爺子無比確信,這就是自己的師父無疑!
當初他可是親眼目睹師父仙逝、親手將師父葬下的,如今師父怎可能還會再現?
“莫非…”
他不禁懷疑,眼前的師父會不會是旁人假扮的,比如“天庭”的家伙,畢竟那幫家伙的手段可太過奇異了。
但緊接著他又搖了搖頭,覺得這不太可能,這可是“逆生第三重”啊,在他所知道的人里也只有師父才真正達成了!
“放心,真的是我。”
似乎是察覺到了陸老爺子的心念,左若童解釋了一句。
“當年其實我并未身死,只因突破到‘第三重’后本就已經超脫出尋常的生死了。”
“只是當初由于我心念已死、意志收斂,才進入到了假死狀態,而當我肉身不存后、便以‘先天之炁’的狀態一直在天地間游蕩,直到最近才得貴人相助將我給喚醒了。”
“原來如此…”
一聽這話,陸老爺子當即便明了,他也知《九序心法》的后三序有著什么樣的力量,這也便說得通了。
而其余人雖不知其中奧秘,聽聞此言也都選擇了相信,畢竟在他們看來自己的感知是不會有錯的,眼前之人的確是“大盈仙人”無疑!
“恭喜‘大盈仙人’回歸!”
見狀如此,在場的一眾曾見過左若童的老者們便都紛紛起身道賀,當年的左若童在異人界的聲望本就很高、受萬眾敬仰,其仙逝對于整個修行而言也都是一憾事,各門盡都有過悲嘆。
而如今謫仙再臨,一眾老者仿佛又重回年輕,自然是發自內心的欣喜,覺著這一年來總算是有個天大的好消息了。
“多謝諸位!”
朝眾人回禮,左若童回應了一句,旋即便轉身看向了盤坐于地的李慕玄。
“李慕玄,我要同你算的賬,你應該清楚吧?”
“嘿嘿嘿,左門長啊,您想把我怎么樣我都沒意見,只是希望您能下手利落點兒,畢竟這將人給折磨死本就是妖人做法,您也沒這個必要!”
李慕玄咧嘴,顯然是覺著左若童絕不會放過自己,畢竟自己當年不光為非作歹、還間接害得三一門解散,加上如今陸瑾在側,其總得公正處理、給陸瑾一個交代。
因此,他索性也不坐了,一撐膝蓋就站了起來,就這么直挺挺地立于左若童的面前,等待著早在七十多年前就應該到來的“審判”。
見他這一副樣子,左若童立刻就瞇起了眼來,說實在話,他并沒有要把這家伙怎樣的打算,畢竟當初他就說過要給其三次機會,放其兩馬…
而據他所知,自那以后,這家伙也的確沒有再為非作歹,而是直接逃到了納森島上。
再加上,他本就認為當年之事是因自己而起,自己才是罪魁禍首,那他又有什么理由去進行這“審判”呢?
因此…
“嗯…”
“李慕玄,我不會對你做任何事情,因為我并沒有資格,但既然你這退出儀式有規矩,那我便要求你做一件事。”
左若童沉吟了片刻,這便開口。
“什么?師父,您可能不知道,當年…”
而聽到這話,陸老爺子當即就忍不住了,兩眼一瞪便張口出聲。
“陸瑾,你先別急…”
左若童則是擺了擺手。
“所有的一切我都已清楚,相信為師,他會有一個足夠的交代的。”
接著…
他又看向了李慕玄,認真地將其看著:
“李慕玄,我要求你按照自己的本心來了卻此事,你覺得自己理當受到什么樣的懲罰,應該如何彌補自己的過錯,那便如此去做…你自己親自動手!”
“這七天所發生的一切你也都看到了,即便你當年如此的頑劣,事到如今也沒人再真想對你如何,因為他們都已經過去了自己心里的坎兒,那你呢?”
“這坎兒如何邁過,別人幫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行!”
“這…”
李慕玄聞言,當即便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左若童竟會如此,一時皺起了眉來。
“你這是殺人誅心?”
要知道,自己來動手,可比別人來要難上無數倍。
“你如果要這么理解,那也沒錯,但誅心的從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左若童一臉淡然。
“你好好想想自己今日為何會站在這里,你可不是為了在場的諸位,也不是為了我、為了三一門,你所為的從來都是你自己,是你自己想從中解脫…”
“那就拿出個‘誠’來!”
此話一出,李慕玄立刻就明白了左若童的意思,這是要讓自己真正面對自己的內心,而不是坐在這里擺擺樣子,將一切忍過去了事。
而他自己也當然清楚這些,只是下意識便不愿意去面對,雖然他今天已經鼓起勇氣站在了這里,但有些坎兒也不是說邁馬上就能邁的。
這時候,顯然是看出了他的猶豫,左若童再度開口: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這樣做,你想受怎樣的懲罰我都可以代為執行,只是這樣也就違背了這場儀式的規矩,你會得到你自認為應得的下場,卻也別想要退出全性。”
“時間還有一會兒,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想自己這一次到底是真心誠意的面對過去的所有、面對真實的自己,還是…換一個方式繼續逃避。”
“行了!”
到此為止,李慕玄終于是再忍不住,當即一喝,面色也沉了下去。
“你這家伙,還是像以前一樣喜歡說教…我知道了。”
接著,他的雙拳驟然捏起,原本因激動而有些顫抖的身體又漸漸恢復平靜,旋即抬起頭來、緩緩掃視了一眼在場的眾人,終于是深吸了一口。
“嘶——”
他抱拳行禮。
“多謝諸位前來做這個鑒證,我李慕玄無德無能、只有一身的劣性,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
“而過去的我為了自己的一口氣,做了不少的荒唐事情,卻幸得諸位今日能不與我再計較,我李慕玄感激不盡!”
“但…”
“諸位之事可了,有一件事我卻無論如何都過之不去,這件事情在我心中糾纏了幾十年,就如同一場噩夢,永遠都不可能清醒。”
“這幾十年來,每當我閉上雙眼,當年三一門的那些弟子、包括左門長的身影就會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們每一個人都用那血紅的眼睛死死的瞪著我,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將我拉下地獄。”
“唉…”
說到這里,他突然就嘆了口氣,陰沉的面色也突然緩和,原本緊皺的眉頭漸漸舒緩,其中露出悲意。
“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從我跟著鬼手王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這么做是錯的…但我還是跟著他去了。”
“當時的我,包括后來的種種我都只是想證明一點——我李慕玄不是沒人要沒人教,也不是非要死乞白賴的求著、爬著也要進到這三一門里…”
“我也想告訴三一門、告訴左門長,我不是沒資格修行的蠢貨,不是那一幫庸庸碌碌的普通人,我有天賦、我肯努力、哪怕不走三一門的路子,我也一樣能走到山頂!”
聽到這話,眾人盡皆沉默,一雙雙眼睛就這么凝視著李慕玄,臉上都浮起了復雜的神情。
說實在話,當時的李慕玄不過一少年,本就是浮躁之時、對修行之事也知之甚少,倒不是說他做的就是對的,但至少大家都能夠理解當時的情形。
“但…”
“偏偏是全性。”
頓了一頓,李慕玄再度開口。
“時也命也,當時帶我走的偏偏是全性,第一個如此疼愛我、重視我的老師也偏偏是全性中人。”
“拋開其他所有,到今天為止我心里也依舊是非常感激他,但我也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條不歸路,一旦踏上就很難再擺脫了。”
“我其實有選擇的機會…”
“但我卻自己放棄了。”
說著,李慕玄抬頭看向了面前的左若童,臉上再沒有絲毫的玩世不恭,只露出回憶之色。
這一刻,過去的種種就如同走馬燈一般、開始在他的眼前不停的閃動,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自己又站在了自己人生最大的分岔路口,自己的面前是左門長,身后是王耀祖,而自己…
“如果再來一次…”
“我或許還是會這么選擇。”
這是他的實話,既然是“誠于己心”,那便沒必要再在這個時候去“奉承”什么,有什么說什么就是…
反正今日過后,也就再沒機會了。
“但這就是我,一個名副其實、冥頑不靈的‘惡童’,就算再來一千次一萬次我也還是會踏上這條路,所有的事情或許也都會發生,這是無法改變的…”
“我認了!”
“但…”
“我今日既然站在了這里,就說明我知道我錯了,我李慕玄大錯特錯!”
“在此,我為我過去犯下的所有,向在場和不在場的諸位道歉,我錯了,也不奢求你們能接受,這便是我真心想說的!”
撲通!
話音落,李慕玄雙膝一屈便跪倒在地,旋即將腦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咚!咚!咚!
此時此刻,他放下了自己所有的驕傲、所有的執拗、所有的膽怯與所有的不服,他不再執著于自己的尊嚴,真心誠意地向所有人都磕了三個響頭。
“諸位,我李慕玄錯了!”
“這…”
看到這一幕,所有人盡都動容,他們怎么也想不到這家伙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都一下子愣住。
不過緊接著,所有人又都眼神一動,心中升起了一絲佩服,他們心知若是換做自己恐怕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就連那些心中尚還有氣的人也都怒意全無。
這便是這退出儀式真正的意義…
是為褪去舊我、重煥新生!
片刻…
在磕完了頭后,李慕玄又直起了腰背,旋即抬頭仰視著面前的左門長,此時的左門長在他的眼里顯得無比的高大與光耀,便如同他當初第一次見到其一樣。
而下一秒,他終于是開口說出了自己認為最合適的懲罰:
“左門長,按理來說,以命抵命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我也清楚,當初因為我的莽撞而害死了三一門如此多的弟子、害得三一門解散,我這條爛命壓根兒就不夠賠的!”
“如果可以,我甘愿死上千次萬次去贖清我的罪孽,只可惜我沒辦法做到,而您也知道我有個外孫女兒,我也不想這么快就離開她。”
“所以,左門長,您既然讓我講一個‘誠’字,那我就順著我自己的內心來了,我余生只愿能親眼看著我外孫女兒的成長、能看著她過上好日子,如此就夠了…”
“我的心愿僅僅如此,別的什么也就不再重要,而既然我今日是要退出全性、那也理應斬斷與全性相關的所有,我愿意自廢我一身修為、廢除筋骨、只余下最基本的行動能力,用剩下的殘軀再茍延殘喘一陣、能活到什么時候是什么時候…”
“您看,這樣可行?”
“呵呵…”
見這家伙終于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真實所想,左若童也便微微一笑,沒有多言其他,徑直點頭道:
“我說了,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只要是‘心誠’便好。”
“那好!”
竟然左門長同意,李慕玄也便當機立斷,抬起手來、凝聚起真炁便用力拍在了自己下腹的下丹田之上,緊接著又一掌排在了胸口的炁府,只余下神魂所在之泥丸未曾觸碰。
嘭嘭!
頃刻間,兩道悶響聲起,李慕玄的性命修為與真炁修為皆被打散,當即便一口鮮血噴出,斜斜倒地。
但他也當真硬氣,即便如此也并未曾昏死過去,雙目就這么死死地瞪著、瞪得老圓,胸中憋著這最后的一口氣,便是想為了外孫女兒再多拼回一點生機。
而見他如此爽利,真就直接把自己給廢了,在場的眾人也都紛紛點頭,算是徹底認可了這個家伙,允許其退出全性。
也就在此時…
“陸瑾,你來看看,如此你可還滿意?”
左若童將陸老爺子叫了過來,詢問起他的意見。
“這是我代表三一門所作的了結,卻也并不能代表你,如今尚還有一點時間,你若是不滿意,那便抓緊。”
再說這話的時候,左若童沒有絲毫的偏倚與影響,只是在表達著自己的想法,他不會對陸老爺子接下來的任何選擇有任何的意見,這都是人之常情。
“這…”
而見師父如此,陸老爺子也不禁又看了地上的李慕玄一眼,剛才的一番又何曾不令他動容,回想起當初和這家伙一同在山下接受考驗的日子、再看看現在…
他的心中便只剩下唏噓。
于是…
“回師父,弟子沒有意見,全聽師父處置!”
此時此刻,他不再是陸家家主,而只是三一門的一名弟子,既然師父已有了決定、那作弟子的自當跟隨。
與此同時,在李慕玄有了個應得的下場、自家師父又“復活回歸”的雙重之喜下,他心中的仇怨也終于散去,多年的陰霾一朝消弭,他只感覺氣爽神清!
“那好…”
如此,左若童也便點了點頭,轉過身去朝在座的各位又行了一禮,高聲道:
“不瞞諸位,此番為這李慕玄坐鎮的正是老夫,當然,老夫也并非是有意賣這個關子,只是不愿因老夫的重現而將這場退出儀式給攪和了。”
他的意思很清楚,若是在一開始便說明了情況,江湖必然震動,彼時的這場退出儀式便必然不再純粹,那是他不想要看到的。
“而老夫雖擔不起這‘德高望重’之名,但這畢竟與我三一門牽扯甚廣,因此由老夫來擔任這一位置便再適合不過,想來也應該是有這個資格的。”
這是自然,在場眾人也不可能有什么意見,這便紛紛點頭,表示認同了這一做法。
而到此為止,左若童抬起頭來看了眼天色,心中默默倒數了幾聲,旋即走向到了李慕玄身后早已經準備好了的大鑼之旁…
在最后一刻到來的同時,他拿起了大鑼旁的錘子,然后用力敲下…
當——!!!
一聲鑼響,意味著此番的退出儀式終于結束,也意味著李慕玄正式退出了全性,在座的眾人都紛紛起身,就準備散場。
而可以看見,兩天前到此的夏柳青三人早已經不見了蹤跡,身為全性中人、他們自然是不想成為眾矢之的的,而這也正合了左若童的意。
他接下來還有一安排,卻并不希望有全性妖人的參與。
于是,下一刻…
“諸位請留步!”
左若童放下鑼錘,轉過身來又再度行禮道。
“老夫還有一事,想趁各位在場,請各位再做個見證。”
他很清楚,到這最后一日還留在這里的,除了那些個真與李慕玄有仇的人外便都是各門各派的代表,他正好趁此機會宣布一事,也省得再多費力了。
而既然“大盈仙人”有請,眾人自然也都是給面兒,當即便又都停下了動作,朝這邊看了過來。
“諸位,請隨我來。”
下一刻,左若童抬手作請,旋即便率先踏步朝山上走去,同時也朝陸老爺子說了一句:
“把李慕玄也帶上吧,路上用‘逆生之法’幫他梳理梳理,至少讓他能繼續活命。”
“是,師父!”
既得師命,陸老爺子自然也不含糊,當即便俯身將奄奄一息的李慕玄給扛在了肩上,同時運行起“逆生之法”,將逆生真炁注入其體內幫其治療起來。
如此做法雖不能令其丹田恢復,卻也能修復其體內絕大部分的致命損傷,治療完畢后也還是能恢復基本的行動,就像李慕玄自己所希望的那樣。
接著,在左若童的帶領下,眾人一路沿著山道上行,不消片刻便看見了前方的破舊山門,看見了山門之上那落滿了灰塵、已然傾斜的牌匾——
“三一門”!
這一瞬間,眾人似乎都明白了左門長想要做什么,不少人的臉上都浮現起興奮,一個個都跟隨著左門長踏入了門里,來到了門內的寬闊平臺。
“七十多年了…”
“這里雖已然破舊,大體卻并無變化,陸瑾…這是你做的吧?”
在看到門內場景的一刻,左若童便立刻明白,旋即輕聲發問。
“回師父,弟子只是在做分內之事,這里畢竟是咱們三一門的根,只是為防外人察覺異樣而引來麻煩,才不得已營造出一副荒廢陰森之感。”陸老爺子當即回應。
“嗯,這些年辛苦你了,我這作師父的當真慚愧。”
感受到自己這弟子心中的熾烈,左若童的眼神也不由得一閃,心中也同樣澎湃。
當年一“死”,他又何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還能夠再回來,而時過境遷、滄海桑田,過去種種都已然不存,卻不想山門猶在。
于是…
“那陸瑾,你還愿作我之弟子、愿回我之門下嗎?”左若童站定,輕聲開口,心中卻再無法保持淡然。
在他的眼里,他覺得自己沒資格這么問,可在他的內心深處,又如何沒有著一個期待的答案…
此心唯“誠”!
“師父…您這是要?”
“弟子當然愿意!”
而一聽到這話,陸老爺子當即便明白了師父的意思,身軀頓時一顫,旋即毫不猶豫便跪了下來。
“師父,七十五年了…七十五年了啊!弟子以為此生再不可見,可沒想到…請師父復我三一門!!!”
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緊接著便全不顧忌形象、聲淚俱下地大喊。
“好!!!”
既然如此,那左若童自然也不再多想別的,當即便轉過身、將其給扶了起來。
接著,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面,他躬身行禮:
“老夫左若童,懇請各位在此做個見證,從今日起,我便重歸這三一門門長之位,我將在此…”
“重建我三一玄門!”